第10章 親政
親政
同治十二年正月二十五日,西歷一八七三年二月二十二日,兩宮太後頒布懿旨,還政于帝,勉勵皇帝“祇承家法,講求用人行政,毋荒典學”,廷臣及中外臣工“公忠盡職,宏濟艱難”。翌日,皇帝正式親政,下诏“恪遵慈訓,敬天法祖,勤政愛民”。
載淳擺開架勢決心要大幹一場,蘊珊在旁自是百般鼓勵。只是他又要上朝又要批折子又要見大臣,她不願去打擾,便是一整天一整天的見不着他。平日要麽在自己房裏看書,要麽去兩宮太後膝前盡孝。
慈安太後那裏倒是輕松,不過是陪太後說說話;慈禧太後那裏,則少不得受些冷目刺耳,蘊珊一一咬牙忍耐。
“天下有大勇者,猝然加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弊……”每每想起蘇東坡,她心裏便像多了一個同甘共苦的人陪她似的。
這一日午後,慈禧太後的懿旨來,叫蘊珊去慈寧宮大佛堂。
佛堂外頭守着幾個小太監,卻不見日常随侍慈禧左右的總管李連英。見蘊珊來,為首一個小太監上前打個千兒,說道:“奴才給皇後娘娘請安,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因一路進來未聽見通報,梅香在旁道:“太後娘娘宣我們娘娘來的,勞煩你通報。”
小太監面露難色,向蘊珊道:“禀皇後娘娘,太後念經,這念到一半,奴才實在不敢打攪。太後先前倒是吩咐過,要娘娘來抄經積福。奴才們早将經書和筆墨紙硯都備好了,不如奴才叫人悄悄給娘娘将東西拿來偏殿,等太後念完經,看見娘娘已在抄經了,感于娘娘孝心,想來是喜歡的。”
蘊珊應允。
進了偏殿,只見這殿內空空。只有擡頭一方匾,匾下一尊金佛像,一個香爐,另擺着幾尊供品。
佛像前一張小幾子,上頭擺着筆墨紙硯和經書。小太監引了蘊珊進房就忙不疊地打千兒告退,腳步急匆匆要出去關門,梅香連忙叫住:“且慢,拿蒲團來給娘娘坐。”
那小太監不但不停步收手,反而急趕着關門,更從外落了鎖:“禀娘娘,太後吩咐,叫娘娘虔誠抄寫,抄完三份再出來。”
梅香欲阻攔,沒來得及。
跟蘊珊來的其它幾名儲秀宮宮人就留在門外,卻無人敢動,只垂首束手靜默地站着。
蘊珊至此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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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由得想起載淳偶爾提起從前慈禧太後心腹太監安德海時恨得牙癢癢的樣子。雖然載淳沒有細說,但想來那奴才大概是狗仗人勢膽大包天,暗裏給年幼的小皇帝吃過虧。
怪不得今日李連英躲着不露面。原來是不願做得罪人的活兒。
都說他比起安德海要“厚道”,這難道便是他的“厚道”處麽。
他倒是避開了日後皇帝問罪,可她呢?現在受太後之命來羞辱她的,是一個她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小太監。
梅香是從小在蘊珊身邊伺候,受蘊珊熏陶,性子是一模一樣的剛烈,哪能看主子受得這樣的氣?當即就要砸門,被蘊珊輕輕喝止了。
拍門砸門,被人看笑話,徒增羞辱罷了。
“我便慢慢地寫,權當練字,等皇上尋我。”她說。
梅香心疼道:“主子,他們是故意的。宮裏哪處殿閣不鋪地毯?偏偏這裏不鋪。還有這麽矮的小幾子,您只能跪着寫,這……”說着便脫衣裳:“給您墊着,稍舒服些。”
蘊珊輕輕按住她的手:“他們随時可能進來,到時你衣衫不整,萬一被尋了罪名攆出去,你讓我在這宮裏怎麽過?我可只有你一個貼心人,正待與你相依為命。”
梅香聽了這話,登時淚珠滾落,忙背開臉去抹淚:“主子恕奴婢失儀……在家時老爺太太把您當珍珠似地嬌養大,現在看着您受苦,奴婢這心裏……”
蘊珊撫着她肩膀,寬慰道:“來日方長,我也不會任他們欺侮,你放心。”皇帝已經親政了,她想,她翻身的機會也慢慢近了。
蘊珊慢慢地抄經,寫一寫,站起身揉一揉膝蓋,走動幾步,休息一會兒,再寫。
下午日頭西斜,天色漸暝,這空蕩蕩偌大一間宮室裏連一盞燈都無,就跟着窗外慢慢暗下來——不,因窗外點起燈籠,外頭廊子上或許還亮些。
農歷二月天,乍暖還寒時候,這屋子沒有生地龍,暮色漸濃時,屋裏便起了寒意。
“不寫了。”蘊珊擱下筆,打算今日就此收工,剛要起身,卻聽得外面人聲響動,燈影幢幢,有人開鎖。
來人不是載淳。
卻是李連英扶着慈禧太後進來。
蘊珊連忙扶着梅香的手,起身萬福請安,膝蓋卻不穩,一時姿勢有些難看。
“還沒抄完?”
“回皇額娘的話,奴才寫字慢,緊趕慢趕,也還沒能寫完。”
“放你娘的屁!”
蘊珊聽了這句,怔了怔,遲遲不敢相信,這句粗話是從當朝皇太後口中當衆說出。
皇太後卻不等她怔忪,冷笑道:“你那左右開弓、雙手寫字的本事來?狐媚皇帝時寫得,輪到為哀家盡孝時卻支使不動?”
又搬了孝道出來。
如此,蘊珊争辯不得,只道:“奴才左手的字醜,怕寫得糊弄了,待皇額娘不恭敬。”蘊珊實則是單用左手寫的,但反正太後的人不曾在旁盯着她寫,她便胡亂扯來做理由。
慈禧太後面如寒冰,神情不見一絲溫度,只冷冷吩咐道:“抄不完,明日下晝再來。明日若不能将今日的份一同抄完,你就在這過夜,不用回去侍寝了。”
蘊珊只得答應着。
臨告退時,見小太監們将殿內點了燈,鋪了毯,擺了正經桌椅。
回去路上梅香安慰道:“好在明日主子就不用跪着受累了。”
蘊珊暗嘆這丫頭心思單純:太後叫人當着她的面收拾屋子,明擺着是要賭她的嘴。等她待會兒見着皇帝,訴苦容易,可等皇帝為她伸張時,鬧到太後這裏,便無物證。而人證——恐怕這宮裏除了她從家裏帶來的梅香,無人會為她說句實話吧。
載淳回來,蘊珊便暫時沒有提起下午的事。
晚膳後,載淳說要兩人一道練字。
蘊珊問道:“皇上今日怎有閑暇?折子都批完了?”
載淳有意顯擺道:“我做得手熟,已批完了。”
又寫字給她看。
蘊珊細細看了,誇他字有長進。載淳嘴裏不經意間漏出一句:“整日寫幾百遍‘知道了’,能不長進麽。”
蘊珊起初還沒覺得蹊跷,只半開玩笑地說:“當今世界日新月異,光是各通商口岸跟洋人打交道,每天都有不知多少新事情發生,皇上怎會只寫‘知道了’?難道連一句旁的話都沒有麽?若是大臣們之間有争執,皇上也只寫‘知道了’,做個和事佬麽?”
載淳一時被問住,支吾道:“也寫別的。”
一對夫婦,已朝夕不離地相處了五個月,他說的是真話假話,蘊珊怎麽會瞧不出?她當即便問:“莫非皇上每日批折子,就只是寫幾個‘知道了’,虛閑應事麽?”
載淳生怕她失望,連忙道:“我議政批折子絕無應付,都是聽軍機大臣們參詳過,才吩咐旨意下去。只是實在沒什麽新鮮事情。各地都是照舊例辦事,折子奏上來,我也只是叫他們繼續照例做去。地方督撫坐大,視朝廷诏令如無物,朝廷要他們報賬,要四柱清冊的明細,個個拖一兩年都沒動靜,最後只交上一張單子來應付。理由卻是一個賽一個的冠冕堂皇。我早已惱了,‘鬼子六’他們偏讓我忍耐,‘徐徐圖之’。至于洋人那堆破事,什麽‘美國駐廈門領事施智文暗接電報線’,我不喜應付蠻夷,才交‘鬼子六’他們處置。額娘說了,她前十一年嘔心瀝血,就是為了要我做個‘太平天子’,垂拱而治。”
慈禧太後倒是難得一片慈母愛子之心。蘊珊凄然道:“可如今天下何處得太平?臣妾說句不讨喜的話,世道已是亂了,再不是康乾時的模樣。如今大清朝內憂未除外患未消,不變則死,皇上若還想着蕭規曹随垂拱而治……”她終究沒把“亡國之君”四個字說出來,轉而說道:“恭親王為國事操勞,尤其經辦洋務,久有成效,皇上又叫他‘鬼子六’。”
載淳不耐道:“他最是煩人!商議一件事,旁人都不說什麽,偏偏他異/見最多!又動辄舉薦洋人當差,又動辄管我用錢。他這輩子就幹了一件讓我舒心的事,就是前幾年授意丁寶桢斬了安德海!”
蘊珊暗嘆,若不是恭親王竭力操持,當年英法聯軍入侵北京城,還不知怎麽收場,你的皇位如今有沒有,都是另一回事。但這忠言想必太過逆耳,她只得換成圓滑些的說法,問他:“皇上可知道,當初皇上的年號原定為‘祺祥’,為什麽改成‘同治’?”
載淳道:“我那時約莫六歲?怎麽知道他們大人們是怎麽想的。皇額娘問我好不好,我點頭說好,就改了——就算我說不好,他們難道聽我的?”
“臣妾聽說,當年提議要改年號的,正是恭親王,‘同治’出自《尚書》,‘為善不同,同歸于治’。恭親王是想着,大清上下不分滿漢團結一心,共同效忠在皇上禦前,重整河山。不只是漢人,若洋人堪用,那便用,不計較什麽華夷之別,只為社稷好。此外,還暗含着激勵皇上勵精圖治的意思。‘祺祥’乃是天意,天意難求;‘同治’卻是人力,事在人為。”蘊珊見載淳面上漸漸難掩不耐煩,便哄他道:“連恭親王這樣‘老頑固’,都有包容西夷的心胸,皇上何不也容下這‘老頑固’呢?只要他能幫着皇上治國,皇上便為了大清,留着他。臣妾想着,皇上年富力強,又有聰明才智,再得了這能幹的大臣可供驅使,只要皇上稍稍肯在國事上費心,必然能成中興之主。等天下真正太平了,那時皇上便有功夫多多陪着臣妾,那時臣妾伴在皇上左右,才真正開懷、安心了。”說着慢慢傾倒,偎在他懷裏。
載淳聽她的柔軟話音,是既依戀他、又看好他的意思,心中十分滿足快樂,便低頭親一親她的前額,說道:“我聽你的便是。我如今才知道你做皇後的不易,原來心裏有這麽重的擔子。我來陪你一時,能耽擱多少國事?你便心裏不安。”
“我是後妃,按規矩,幹政是不好的,在政事上幫不了皇上的忙也就罷了,總不能還牽絆着皇上,給皇上添倒忙。”她試探着說出來,又小聲找補道:“噓——臣妾前頭說錯話了,皇上可千萬不能在兩位皇太後面前說起。”
“你放心,朕都明白。”他罕見地嚴肅凝眉,沉聲答道。
看着他終于對權力多了一分理解,蘊珊看到了一絲希望,疲累的心稍稍舒緩。
夜深,載淳自然又求歡,于是便察覺蘊珊膝蓋有異。
等蘊珊将事情原委說明,載淳翻身掀了被褥便叫人來給他穿衣服。
蘊珊連忙扯住他寝衣,又叫太監宮女們退出去,婉言勸他道:“深更半夜的,皇上到哪兒去……我知道皇上疼我。可是無憑無據,只靠我和我娘家丫鬟兩張嘴,終究是不頂用。皇上手裏沒有憑據,怎麽向額娘讨說法?況且就算讨說法,到最後也不過是一個沒名沒姓的小太監背鍋。今日就算把他打死了,明日照樣有第二個。”
載淳道:“難道你就白白受了這委屈?”
蘊珊輕聲道:“皇上若不舍得我受委屈,便不應急于此刻為我伸張,而是在前朝幹出實績,收攏人心。等過幾年,群臣信服,民心所向,到時皇上自然能護我周全。我相信咱們必有那一日。此刻,我只要皇上記着我,就行了。”
“我答應你。”他許諾道。
他心裏想着事情,忘了開口說話,而她今日身心俱疲,就在這沉默的間隙裏,阖眸在他懷裏睡着。
睡夢中迷迷糊糊有人吻她的唇,她含含混混嘤咛了一句“皇上”,那人笑道:“睡夢裏都有我了麽。”
那人将她慢慢放平在床上,裹好被褥,似乎是吩咐人服侍沐浴,離開了一會兒,又回來抱着她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