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出宮
出宮
“皇上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兒,連太後的顏面都不顧,羞辱了奴才,奴才哪還有臉面活在這宮裏?”富察玉潔一面抹着眼淚,一面起身扭頭要去撞柱。旁邊宮女太監連忙拉住了。
慈禧紋絲不動靜靜看着她。
富察玉潔究竟心虛,等不到太後的反應,便收了聲,收了做作,老老實實站在那裏。
聽得太後冷冷道:“皇後那裏,我從此不許他去了,你還要怎樣?将人綁了送到你床上?就怕送到你床上,你也沒有那個本事!你還有沒有用,過幾天,就看你自己了。哀家幫你到這裏,你若實在無用,可怨不得我到時擡舉別人。”
玉潔慌忙跪下,哭着爬到慈禧腳邊,抱着她腿說道:“皇額娘憐惜奴才,奴才哪敢不感恩、不效力。還請皇額娘多疼一疼奴才,多給奴才些時日,奴才定将皇上的心攏過來。”
慈安那裏,雖然早聽說了些動靜,也聽了載淳告狀,但一想到載淳扮作太監去和皇後私會,心中不快,便沒有替他出頭,反而說了他幾句:“都是你魯莽,害得她被人抓住把柄。西邊兒處置不了你,還處置不了她?”
說得載淳滿面慚愧:“都是兒臣不好。”認了錯,又繼續求情道:“皇額娘,兒臣實在是擔心皇後。想去瞧瞧她。也不知她昨兒受沒受傷,睡得好不好,今兒吃得好不好。兒臣求皇額娘給個恩旨,準兒臣去瞧瞧。”
慈安本就有些不滿,見載淳這般一心撲在蘊珊身上,越發心裏不痛快。但不好直接回絕,便道:“那位昨兒夜裏才下旨不許你去,我今日就準你去,豈不打了她的臉?她面上總要過得去才行。皇後有皇後的身份,就算你不去,她能吃多少屈?你且安分些,等過些日子,額娘召皇後來鐘粹宮,讓你們相見。”
載淳雖不滿足,但還是裝出喜容,謝了恩。
只是自此,皇帝夜夜獨宿乾清宮,連景仁宮的人都不召,更遑論永和宮了。
每日散朝回後宮,只知道送些東西和手谕到儲秀宮去。各色梅花盆景,有珍珠、珊瑚、碧玺、白玉等制成的,一盆盆不重樣;各種西洋引種的花卉和稀罕珍奇的鳥獸蟲魚;他自用的鍍金嵌碧玺翠玉帶頭的涼帶,碧玺背後墊着的金片镂出冰梅紋樣;還有當日與她初見時穿戴的馬褂和小帽,雖是舊物,給她送去,聊表相親之意……更有花钿。
一朵一朵裁成,都是梅花。蘊珊每日挑一朵貼在眉心,仿佛他伴在她身邊一樣。他數算着時日,每次剛好到她用完舊的,便有新賞賜的送進來,無一日斷絕。如此她便知道,他每日都惦記着她,一日都不曾斷。
只是相思,除非見着面,否則便是無解的。
天氣一天天冷下去,入了冬,窗外飄起了雪。
若非庭院裏花木伐盡,否則到這節令,早該有臘梅開了。舊年冬天,他裹着大氅,懷裏抱着她,兩人以小火爐溫着酒,在窗前坐着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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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他口中啜的還是杯中酒,後來便變成了她口中酒,再後來就全是她口中香甜……
想他想得久了,她有時會怨他。怨他的“無用”。
他是皇帝啊,已經親政的皇帝,他不是天下之主嗎,為什麽連自己心愛的女人也護不住?
問左右,皇帝在哪,起初左右不敢答,後來終于有人心生憐憫,悄悄告訴她說:“萬歲爺……聽說……出宮去了。”
“去哪兒了?”
那人支支吾吾道:“這……”
蘊珊心想,載淳最近恐怕心裏苦悶難言,自己不能陪他,他便出宮玩兒去了。只要安全無虞,其它應無大礙。便改問道:“誰伺候着出去的?”
那人答道:“聽說載澂貝勒陪着呢。另有些太監侍衛。”
載澂雖然不務正業,但在外頭行走慣了,載淳跟着他,在外面不會吃虧。蘊珊便放了心。
可他為什麽一味逃避?他逃避去了宮外,留她一人在這宮裏,他可曾想過她該怎麽辦?曾說好兩人一同出去,他卻自己一個人去了,他在外想起她時,可曾抱愧?
怨他怨得狠了,又替他找補,心裏想着,大概他也沒有停止來找她的努力,只是現在實力不足,抗不過慈禧太後。
到了年底,冬至、除夕,許多內廷禮節都要皇後出面,慈禧太後才松口,準蘊珊出門。
大概也是慈安太後與她博弈的結果。
時隔幾個月,蘊珊終于在鐘粹宮見到了載淳。
他瘦了。瘦得下巴尖尖的。唇下還蓄了一點零星不成氣候的胡子。樣子看着老成了。仿佛幾個月裏,他匆匆長了幾歲。
臉色蠟黃,眼下微微浮腫,看着憔悴。不知他是因國政疲累,還是起居不寧。
蘊珊見了他,先是心疼,又被他那滑稽的胡子逗笑,但笑不出,太後面前也不敢笑,于是便只與他四目相對。兩個人望得深了,眼神膠着放不開,她一肚子的話想說,他也一肚子的話想說,都傾注在了目光裏。直到慈安太後輕輕咳嗽了一聲,載淳才垂下眸子。
場下坐了四個嫔妃,載淳眼裏只有他身邊這一個。
慈安略說了些關于年節的安排,叫皇後做主操辦,蘊珊領命。
話說完,慈安便叫衆人散去。
衆人行過禮告退後,載淳走在前,先一步踏出殿門,停住等蘊珊,卻見殿外一個小太監上前禀道:“啓禀萬歲爺、皇後娘娘,慈禧太後娘娘宣皇後娘娘過去。”
載淳看一眼蘊珊,說道:“我同你一起。”
小太監道:“太後娘娘懿旨,說‘請皇上想清楚了再行事’。”
載淳好不容易見着蘊珊,哪能眼看着蘊珊去受委屈,當即要發作,聽得殿內慈安喚道:“皇兒,來。”
蘊珊無奈,說道:“皇額娘叫皇上呢,皇上去罷。”随那太監去往慈禧處。
慈安太後看着仁慈,實則心思深不可測,手段恐怕也有毒辣之處——否則,她如何穩壓慈禧太後二十多年?蘊珊早已看得清楚。只是載淳還不明白。
“皇額娘,您都聽見了。”載淳道。
慈安撫摩着他頭頂,說道:“是,皇額娘都聽見了。”
載淳委屈不解,說道:“皇額娘,兒子,兒子已經将近一百日沒有見皇後了。”
慈安道:“今日這不是叫你在這見了麽。”
“皇額娘,兒子……”他想要的,當然不知是看看她的臉。他想抱她,親她,和她說說話,和她肌膚相親。他的思念已如劇毒蝕骨,每一寸皮膚、每一寸心,都渴望着解藥。
慈安道:“西邊兒想要什麽,你不是不知道,你給了,不就行了?”
載淳道:“我若去,就是助長了富察氏的氣焰。”慈禧太後以孝道壓他,他駁不過,只得不去見蘊珊。可富察玉潔算個什麽東西?他豈會被她遂了意?
慈安聽了這話,便不再勸。
她本就樂見皇帝與慈禧決裂。
于是便道:“她在我宮門前,算是當着我的面叫走皇後,屬實有些過分了。皇後到底是我的人,皇額娘還是要護着她。這樣罷,皇額娘給你寫一道旨,你今夜去瞧她罷。只是也別鬧騰大了動靜,否則大過年的,皇額娘不想和西邊兒鬧不痛快。”
他是夜裏偷偷來的,點了催眠香。
蘊珊起初昏沉睡着,因他一下一下律動,她才醒覺。
她迷迷糊糊醒來,猶以為是夢中,也不管到底是夢還是現實,便抱住他後腦,深深吻他。
“皇上……載淳……”她邊吻他,邊哭。
“珊珊,珊珊……”他也喚着她名字。
他無休止無餍足地要了她一次又一次,仿佛看不到明天,仿佛今夜恨不得死在她身上。
蘊珊沉溺在他久違的溫柔愛撫之中,甜的,美的,醉人的,但她腦海始終有一根清醒的弦,那根弦鋒利,冰涼,劃得她流血,她終究還是在半夢半醉間喃喃說出了那句話:“你愛我,為什麽把我丢在宮裏?愛我,為什麽不護着我?你可知西宮額娘她……”連月的委屈令她流下淚來,淚滑下面頰,流進正狂吻她脖子的唇瓣,滲入齒間舌尖,鹹而苦澀。
他從那滋味裏感受到了巨大的苦楚,他用力一下,将刻骨的思念、無處安放的愛戀和痛苦,全部給了她。然後他無力地将她松開,頹然倒在她身側。
蘊珊靜靜地躺着,等待身體的快感漸漸退潮,輕聲嘆道:“我和皇上是全天下人見證着締結的夫婦,為何夫婦之好,卻要如偷/情一般,連外頭的迷/魂香都要用上。”
載淳不答,他閉上了眼。
有那麽一個瞬間,她覺得他像載濓。
她曾經最恨載濓的那一面。
她忽然覺得心口涼滋滋的,擡手按着,都捂不暖。涼意慢慢從心口,到肺,到肩膀,到手臂……好像掉進了冰窟裏,她一點一點凍僵,一點一點沉下去,連一絲絲反抗的力氣、反抗的心氣都沒有。
嫁進皇宮前,她不是這樣的。她從不曾這麽無力而馴服。
她忽然懂了載淳。
“珊珊,對不起……”他喃喃地說着,側身吻她。
她沒有辦法說“沒關系”。
他慢慢慌了,說道:“我是你的。你不要怕我,更不要騙我——你既然是個連奴才都不忍心看他受罪的好人,你便好心陪一陪我,別離開我,別不要我……”
他絮絮說着許多話,蘊珊不免暗暗聽得愕然。縱然同床共枕、朝夕相處已經有些時日,她卻不曾察覺他內心如此脆弱恐懼。她一直以為,他就是個在深宮之中自幼被嬌生慣養寵壞了的小皇帝,一個沒心沒肺自顧自喜歡她的小弟弟,但她從未剝開他的心仔細瞧瞧,瞧瞧裏頭到底藏着多少心事。
“沒頭沒腦,這說的都是哪裏的話呢……”蘊珊輕柔地撫摸着他的手:“除非皇上下旨廢後,我都不會走。皇上對我好,我不是石頭,怎麽能無知覺。皇上的心意,一件一件,我也都是珍藏在心裏的。我不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