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異鄉

第3章 異鄉

少年天子決定将景長嘉問斬,對朝廷來說着實是一件大事。

一來他們陛下與景長嘉一同長大,有着非同一般的情誼。此時能狠下心将之斬草除根,已然顯現出日後的鐵血手腕。

二來……則是景長嘉遍布朝中的“爪牙”。

這個朝堂與景長嘉沒有關系的朝臣太少了。他主持過開明元年的科舉大選,還或是舉薦、或是提拔了不少人才進京。

可偏偏雲中郡王不愛交際,他施了恩惠,卻又與人家沒多少交情。此時确定他要被問斬,與他有關的人一時間人人自危,竟沒有多少人替他求情。

拉扯了大半月的事情,竟然就這樣輕飄飄的落響了尾聲。

楊以恒只覺心中一股邪氣,發不出來又咽不下去,哽得他一甩袖子,直接退了朝。

可這對何清極而言,卻是個值得慶賀的喜訊。

天子長大了,總要親政。雲中郡王手伸得太長,就該除去。在他看來,這是楊以恒成長為一個合格帝王的象征。

是以衆人散了朝,他便徑直往勤政殿去,想要鼓勵一番這個終于長大了的學生。

景長嘉那邊得到消息,倒是稍晚一些。

給他帶去消息的人也不是旁人,就是鎮撫司獄的指揮使司藺獲。

作為指揮使司,他帶頭違反律令,拎着瓶薔薇露就去了景長嘉的牢房。

那牢房光線暗淡,他提着一盞馬燈走進,光線刺得景長嘉眯了眯眼。

藺獲注意到了他的神色,擡手将馬燈的光線調暗了,才又晃了晃手裏的薔薇露:“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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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啊。”景長嘉笑着伸手,“開門。”

“你這是住的時日久了,把自己也當個主人了。”藺獲嘴裏不饒人,手中卻已經開了鎖,帶着燈與酒進了牢門。

他也不與景長嘉客氣,找到稻草堆徑直坐下,直接道:“陛下準備殺了你。”

“讓我好等。”景長嘉坐在他對面,“你今日過來,是給我踐行?”

“何清極高興極了。”藺獲答非所問,“他是你選的人。”

“這豈不正好證明我眼光好。他一心盡忠。”景長嘉敲了敲薔薇露的瓶子,“杯子呢?”

藺獲嗤笑一聲,從懷裏掏出兩個杯子,鄭重的斟滿後,才遞給景長嘉一杯。

景長嘉一口飲盡,大笑道:“好酒!”

藺獲沒有說話,只再給他斟滿一杯。

薔薇露口感清甜,餘味悠長,是京中富貴人家們極愛的甜酒。因着不易醉人,也是高門大戶請客做宴時常見的飲品。

景長嘉喝遍了京中的薔薇露,連宮中的都不及藺獲帶來的這一瓶香甜清冽。

他心中快活,酒又極為合口,便一杯接一杯的豪飲。

藺獲安靜的給他斟酒,直到酒瓶空空,他才扔開瓶子,問:“就這樣了?”

景長嘉端着酒杯眯眼笑看他:“什麽?”

藺獲垂了眼:“沒什麽。行刑那日我當值,不會送你。”

“那就勞煩藺指揮使派個人來,給我送一碗肉。”景長嘉将最後一杯酒飲盡,“免得那黃泉路上的孤魂野狗,見我一個人,還手無半兩資産,便來吓唬我。”

藺獲冷笑道:“你也會怕黃泉路上的孤魂野狗?”

“怕啊。我怕極了。”景長嘉把酒杯還給他,“所以才特特找你要肉,好一同拿去賄賂它們。”

藺獲冷笑一聲:“無聊。”

他奪回酒杯,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鎮撫司獄。

景長嘉笑眯眯地與他揮手道別。

短暫明亮過的牢房再次暗淡下來,景長嘉把被藺獲坐塌的稻草堆再次攏好,才又坐了下去。

他呆呆地看着牢門,突然便覺得自己有些醉了。不然那些壓下去的思緒,怎麽又會紛紛冒出頭來?

就這樣了?當然不是。

他當然不是一開始就認命的。

在察覺到楊以恒的心思後,他想過直接離開京城。

他有錢、有兵,哪裏去不得?

可然後呢?

他一走了之,楊以恒按得下這口氣嗎?以楊以恒的脾性,勢必會滿天下的抓他。他是決計不肯一輩子躲躲藏藏的過日子的。不想過這種日子,他又該怎麽辦,直接反了嗎?

景長嘉笑着搖了搖頭。

謀反兩個字說來容易,可一筆一畫的背後都是流血成河、屍堆成山。他若要為了一己私欲走上這一步,那他十四歲時執起的長槍又算什麽?

他在寒風朔雪裏凝起來的脊梁,難道只是為了大将軍榮耀不朽麽?他若只是為此,又何必回到京城,又何必護住楊以恒。

眼看着一切都在變得更好,他要為了一己私欲……去毀了一切嗎?

沒意思。

怎麽想都沒意思極了。

他在十七歲的時候失去了所有親近的長輩,大抵命中注定楊以恒也要來上這麽一遭,讓他在十七歲的時候,親手手刃自己唯一的哥哥。

就這樣吧。

景長嘉“哎哎”笑嘆一聲,仰頭躺倒下去:“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

“……只當漂流在異鄉。”

左右他已經在異鄉漂泊了十幾個年頭,也不怕再多漂泊幾年。

……

處死一個罪臣,當然不用挑什麽良辰吉日。

以何清極為首的一衆文華殿大臣們生怕夜長夢多,直接将行刑日定在了藺獲去看過景長嘉的後一日。

那日風清氣正,是個好天氣。

景長嘉在地下的鎮撫司獄呆的太久,此時被陽光一照,只覺渾身都不太适應。他眯着眼被壓上囚車,一路往刑場去。

不多時,囚車邊上就已經聚起了百姓。

雲中郡王年少時是邊關威震一方的少将軍,後來回京則是京中鼎鼎有名的貴公子。今日見他乘着囚車,都好奇的停了步子。

“那可是……雲中殿下?”

“殿下?什麽殿下?現在可是個罪人了!”

“可也沒聽說雲中殿下有犯什麽大罪呀?他與天家不是……”

“禁聲!”囚車旁有人提氣大喝,“都胡咧咧些什麽?!當心你們的腦袋!”

圍觀的百姓們猛得停了話頭,等到囚車走遠了,才有人悄聲開口:“我聽說,那雲中殿下,是做得太過火了,才讓天家忍不了的……”

“哦?你怎麽知道?”

“嗐,我家那婆娘是那府上的采買婆子。”他指了指東邊的高門貴府,“聽說是那雲中郡王太貪了,想把手往朝廷好不容易培育出來的新糧種裏插咧……”

“新糧種!”

百姓們頓時激動起來,這件事他們熟悉的呀:“是有這麽回事。去歲裏聽聞耕種的那些農戶,全都大豐收!”

“可不是麽,我鄰居家那田寡瘦,就被官府選中了。去歲裏可是難得豐産了。”

“這雲中郡王膽子也太大了,竟然敢對糧種下手。”

“難怪他們那樣的關系,天家都忍不了了。”

一路走至刑場,議論聲越來越大。直到最後,連跟車的壯士都彈壓不住。

景長嘉在車裏,左耳邊聽的是“大貪”,右耳朵捕捉的是“侵剝”,聽着聽着,他竟有些想笑。

于是他就笑了起來。

因他這笑,百姓頓時嘩然。

“你這貪官!竟還敢笑!”

“都死到臨頭,還這般膽大包天!你都不怕嗎?!”

群情漸激,刑場的壯士們連忙喝止。景長嘉看着他們,只覺得眼前這場鬧劇,實在是沒意思極了。

何必走這樣的過場,不如讓他死在鎮撫司獄,還免得看這麽一出無聊的笑話。

沒意思。

監斬官是個陌生的面孔,他看着景長嘉,肅聲道:“犯人景長嘉,你還有何可說?”

“無甚可說。”景長嘉提醒道,“你還未宣讀判詞。”

監斬官看着他冷笑一聲:“本官要如何做,用不着你一個犯罪來提醒。”

他拿起桌上的判紙,朗聲道:“犯人景長嘉,京城人士,年二十有三……”

“嘀——”

一聲刺耳的電子聲蓋過了監斬官的聲音。

景長嘉渾身一震猛地回頭——視野內依然是激奮的臉,人群之中灰衣髒袍,沒有任何一張熟悉的臉。

是……什麽聲音?

“嘀……滋啦……嘀嘀——”

景長嘉一直平靜的心頓時揪在了一起,他神色淩厲地四顧,手中青筋已然暴起。

臺上的監斬官見狀,驚疑不定地大喊:“景長嘉,你要做什麽?!”

“程序自糾完成。正在開機。”

“什麽?”景長嘉反問道。

“已開機——”

天地似乎在一瞬間安靜了下來,除了那道突兀的電子聲,竟然再也未有別的聲音響起。

景長嘉站在行刑臺上,雙眼緩緩巡視一周。

那些激動的百姓們、慌張的壯士們,都停留在了那一刻,像是生命被突兀的按下了暫停鍵。就連監斬官,都停在了一臉驚異的張大了嘴的那一刻。

整個世界被一股力量暫停了。

只有他還能活動。

“你是什麽?”景長嘉問。

“宿主您好,我是萬界互通系統。”

那個尖利的電子音說。

作者有話要說:

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唐寅《臨終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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