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商時舟沒想到, 那頓飯的後半程,竟然真的是舒橋在那兒正兒八經地向他“介紹”自己。

“舒橋,女, 17歲……半。”她雙手在裙角卷邊,帶着點兒難掩的緊張和故作鎮定:“漢族, 北江人。北江一中準高三生。還、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心跳得太快, 商時舟那雙眼太深情, 為了不漏怯, 她強迫自己不要移開目光。

難得結巴。

也不全是因為緊張, 主要還是不熟練。

此前并不是沒有自我介紹過,但她人生經歷裏每一次的自我介紹其實都很簡單。

——“大家好,我是舒橋。”

無論是代表全體學生發言, 還是其他一些場合,她過分優秀的成績讓她擁有了只用報出名字就足夠了的底氣。

小姑娘坐在那兒,腰背筆直, 脖頸修長, 完全沒有這個年紀的高中生被題海壓垮後的駝背習慣,看起來就像是一副要提前步入社會了的面試模樣。

像是要以一己之力打破之前的旖旎。

也還算是成功。

——如果不去看她已經紅透的耳根的話。

商時舟失笑,坐在對面看她片刻,也就這麽順着她營造出來的氣氛問:“有想過要考哪個大學嗎?”

是他慣常的漫不經心。

他這句話出來, 舒橋明顯悄然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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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高考志向啊, 就那幾所, 到時候看誰先打電話吧。”

她聲音軟而動聽。

說出來的話卻張狂至極, 好像已經手握一把錄取通知書, 只等她挑挑揀揀。

但她說得太理所應當, 甚至可以說是平淡,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說得有哪裏不對。

商時舟的眼裏盛滿了笑意。

之前他也扪心自問過, 舒橋有什麽特別。

這一刻,他倏而有些明悟。

大約骨子裏,他們多少,是同一類人。

“那我可得給我們招生辦打聲招呼,可別讓別人搶先了。”他将已經見底了的沙漏翻了一面。

經過剛才那場規模不大不小的停電,整個餐廳的運作到底出了點兒問題,上菜的速度慢了下來,服務生和經理在一桌一桌地道歉。

之前舒橋還想使勁把沙漏裏的沙子抖快點,這會兒看到商時舟的動作,卻也不攔着,還在沙子下去了一小半之後,又擡手翻了過來。

“這樣看起來真一點,不然也太明顯了。”舒橋笑了笑,看他:“我說完了,該你了。”

自我介紹,總不能是單方面的。

挺新奇。

商時舟這輩子都沒自我介紹過。

學生代表得寫稿子,他懶得寫,全都推給許深了。到了後來,他在的地方,周圍都會落來目光,竊竊私語說“那個就是商時舟……對,就是他。”

哪裏還用得到他自己多此一舉。

“商時舟。”他擡眉看她:“應物雲無心,逢時舟不系的時舟。還有什麽想知道的,你盡管問。”

舒橋心想,還真是這句。

他以為她會有很多問題,但舒橋雙手托腮,支在桌子上,搖頭:“沒有了。”

她喜歡問問題。

卻更喜歡自己找到的答案。

經理和服務生一邊上菜,一邊道歉,開口以後卻又看到了沙漏居然還沒漏完,很是錯愕了片刻。

到底是新店,許是為了賺口碑,這一日用餐的所有顧客都被免了單。

只是出了餐廳門後,經理追了上來,特意為他們的善意說了謝謝,最後送了一只品相極好的玫瑰。

舒橋沒推辭,接過來,低眉去聞,一縷頭發垂在頰側。

燈火朦胧,她在光影中的樣子比玫瑰更嬌嫩。

商時舟很是自然地擡手幫她別到耳後:“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嗎?”

誰都沒有再提黑暗裏的那一瞬,他說的那番話的本意是什麽。

話題被這樣徹底地岔開,是松了口氣的。

可晚風太溫柔,她突然有些不甘心。

否則她怎麽會說:“你比賽的那段路……現在能開嗎?”

商時舟定定看了她片刻,笑了:“能,怎麽不能。”

又一次坐上商時舟副駕駛的時候,舒橋的心情和之前完全不同。

也許是之前每一次都是有目的地,而這一次,是要去往一場未知。

夏夜的北江從來都很喧嚣。

晚上八點半,車水馬龍,只是大家開車的時候都帶着股倦意,限速60的路上非開30。

這種時候,換成舒遠道,準得從彙入車流的時候一路罵到終點,讓舒橋充分領略中華語言文字的博大精深。

商時舟不一樣,他輕巧地穿梭在車群裏,好像別人開多少與他無關,不一會兒就出了鬧市區。

舒橋看呆了:“以前怎麽沒見你這麽開車?”

每次送她回來的時候,都開得中規中矩的。

商時舟打了個方向:“這樣開太快了。”

快點不好嗎?

舒橋茫然地眨了眨眼,頓了幾秒才突然福至心靈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樣太快,之前那樣比較拖時間。

舒橋:“……”

哦。

燈光逐漸稀疏,路面還明亮,但更遠的地方已經陷入寧寂,路牌上出現了梨臺山的名字,車程還有五公裏。

“這麽晚不回去,你家裏人不會找你嗎?”

舒橋正在看窗外,也沒回頭:“我住校。”

并不說管還是不管。

其實商時舟也并非一無所知。

那日從燕歸院送她回家後,他在北江一中門口抽了根煙,撥了個電話出去。

“今天在燕歸隔壁吃飯的都有誰?”

長褂男人有些惶恐:“北江的幾位不大不小的老板,是不是聲音太大,吵到您了?”

商時舟回憶了一下自己透過玻璃看過去時,那張暗色下也多少與舒橋有兩分相似的臉:“有姓舒的嗎?”

不過十來分鐘,對方就撥了電話回來:“有,叫舒遠道。”

又簡單說了兩句。

公司叫什麽。地址是哪兒。有個女兒,據說成績很好,天天被挂在嘴邊誇。原配在女兒兩歲的時候就過世了。風流成性,女朋友一桌坐不下。

末了,還發了份資料過來。如果舒橋看到,估計會覺得恐怕舒遠道自己對自己都沒這麽清晰的認知。

商時舟接受了,但沒點開。

他就是問問,證實一下自己的想法。

但他只當什麽都不知道:“宿管阿姨不管你嗎?”

舒橋:“……我可以告訴她我回家了一趟。”

商時舟睨她一眼:“你這樣的好學生也會騙人嗎?”

如果是剛認識的時候,舒橋可能會拒絕回答他這個問題。

或者瞪他一眼。

但夜色包裹,舒橋靠在副駕駛的姿勢放松了許多,她專注地看着前方在黑暗中看不清的長路,在愈發清晰的轟鳴聲中開口。

“就是好學生說的話才更可信。”她搖搖手指:“從小我爸就教過我這個道理。人不是不可以說謊,但說謊的目的是要讓別人相信,而相信的前提是——這個人值得相信。”

下一刻,她又轉過頭,難得笑得有些調皮:“再說了,就算敗露,我坐的也是北江一中14屆高考狀元的車。大不了請家長呗。”

商時舟笑了起來:“會嫌吵嗎?”

“嫌吵我會上你的車嗎?”

也是這一刻,他突然發現了她骨子裏的叛逆。

所以在一路蜿蜒到了梨臺山舊路路口時,商時舟踩下剎車,側臉問她:“要聽歌嗎?”

夜晚的梨臺山籠罩在一片朦胧中。

月光下,山形隐約有比夜更深的輪廓,鋪天蓋地,與黑夜一起傾覆下來,一眼望去,仿佛蟄伏的獸。

舒橋看了會兒群山,突然問:“一直忘了問你,這是什麽車?”

發動機轟鳴聲更大,商時舟在原地随意給了腳油:“斯巴魯Impreza。”

舒橋若有所思地點頭:“聽。對了,我聽說你們有一句行話。”

“什麽?”

舒橋慢慢說:“……誰松油門誰是狗。”

商時舟:“……”

誰教她的?

“那你要感受一下嗎?”他一只手搭在方向盤上。

舒橋來了興趣,連連點頭:“好啊。”

開夜路比平時要更危險也更難,何況這會兒也沒有人給他念路書。但商時舟神色平靜,已經擡眼看向了前方的路。

他沒有再多說讓她坐穩,亦或做好準備。

只是在短暫的停頓後,就同時踩下了油門和剎車,進行彈射蓄力。

就像是篤定地知道,他松開剎車,車子彈射而出的那一刻,就是舒橋已經準備好了的時候。

舒橋在這個間隙裏,看了一眼坐在駕駛席的男人。

他收去了平素裏的所有散漫,下颌線比平時更緊繃,那雙總是懶洋洋的眼眸裏,盛滿了認真。這一刻,他像是一柄鋒利的刀,就要撕裂黑夜。

車子發動的前一刻,舒橋模模糊糊地想。

比起黑夜中的群山,自己身邊這個男人才更像是蟄伏的獸。

失重與爆裂的推背感襲來。

幾乎是同時,堪稱炸裂的音樂混合在咆哮的轟鳴中響起。

是Linkin Prak的《Numb》。

這一年,查斯特貝寧頓還沒有在公寓裏上吊自殺。美利堅迎來了公認為最醜陋也是最戲劇化的一年大選。奧運會在裏約熱內盧舉辦。搖滾巨星大衛鮑威病逝。英國在全民公投後,決定脫離歐盟。

北江市梨臺山上,舒橋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麽叫“誰松油門誰是狗”。

*

半小時後。

舒橋扶着一棵樹,接過商時舟遞過來的水。

胃裏的翻江倒海很難在短短這麽一會兒平息,還好夜風清涼,讓她昏頭轉向的腦子有了一絲清明。

商時舟拍着她的背:“還好嗎?”

舒橋擺擺手,喘息幾口氣:“我沒事。”

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是只有我一個人會這樣嗎?”

“你好歹堅持了半小時。”商時舟安慰她:“柯易一開始只能堅持十分鐘。”

“但他現在也能跟完全程了。”舒橋替他說完。

“嗯……看情況吧。”商時舟說得很婉轉,多少給柯易留了點兒顏面。

等舒橋漱完一瓶水,重新直起身的時候,才繼續說:“感覺怎麽樣?”

她不知何時将頭發松散地随便綁了起來,這會兒被夜風吹得有些散,她站在那兒,纖細單薄,群山是她的背影,好像下一秒就要融在這樣的黑夜中。

商時舟幾乎要擡手去抓住她。

心裏多少有點後悔,怎麽她說好,他就陪着她胡鬧。

就算這會兒沒封路,他到底是收了點兒力,沒有全油門,這玩意兒也不是正常人能受得了的,更何況是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小姑娘。

然後就聽到剛剛還吐得昏天暗地的小姑娘斬釘截鐵地開口。

“爽。”

她轉過來看他的時候,眼中的亮色比此刻的月光更盛:“再來一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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