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第16章 16
歐陽起身看着外面的雨幕,而後他拔腿沖進去,迎面駛來的車輛差點避讓不及,車輪在原地打滑,司機為了避開他差點一個漂移把車開進綠化帶裏。
“媽的會不會走路?找死啊!”司機搖下車窗粗着嗓子大喊。
歐陽動了動嘴唇,只在心裏默念一句抱歉,緊緊攥着手裏的手機,而後擦了把額頭上的雨水,往附近的酒店去了。
推開酒店大廳的門之後前臺見着他活像見了鬼,戰戰兢兢問:“您需要毛巾嗎?”
“給我開個大床房,帶陽臺的,三天,”歐陽甩了甩頭發上的雨滴,接過前臺拿來的幹毛巾,“......謝謝。”
拿到房卡之後他就把自己整個人都往床上抛。
有那麽一瞬間他恍惚地看着頭頂光線溫暖的大燈,眼淚從眼角沁出來。
他不知道自己當年到底是為了什麽才從家裏跑出來打電競,說是為夢想,這夢想如今經過歲月洗禮之後好像也不顯得有多麽強烈。他當時很有激情,但現在卻覺得度日如年,再一想,好像純粹只是為了躲避那個母親偏愛大哥、父親不聞不問的家庭而已,因為家裏不許自己打游戲,所以他偏要做給家裏看。
可要他承認自己後悔了,他卻遲遲沒法面對。
就是很犟。
手機鈴聲悠然響起,他煩躁地拿出來看一眼,果然又是自己那個時刻催促着自己給大哥打錢準備彩禮、買車買房的母親。
跟催債似的。
可歐陽不欠他們的。
“小風,之前是媽媽說話太重了,現在媽媽給你道歉,給你賠不是,”那邊的婦人和顏悅色,“小風,你大哥他那個女朋友真的挺好的,人又端莊,又是真心想跟你大哥在一起,但是他們家條件太好,那個丈母娘太難搞了,開口就要六十萬彩禮,還要求你大哥名下有兩套房......”
“所以你就來找我了是嗎,我是大哥的提款機?我的錢全給他了,将來我怎麽辦,你們為我考慮過沒有?合着我什麽都不是的時候就能一腳踢開,我當初剛到魔都沒多久,胃疼得進醫院動手術的時候醫生給家屬打電話,你是怎麽做的?”歐陽累得連話都不願意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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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他剛加入戰隊,因為身上沒什麽錢,總是餓一頓飽一頓,經常啃超市裏賣特價快要過期的面包和泡面,窮到連內褲都只買小攤上五塊錢三條的。
白天沒怎麽吃東西,晚上又圖省事喝冷水,到了半夜躺在戰隊宿舍裏胃疼得快暈了。
那會兒互聯網并不發達,電競行業不被人認可,FM也只是個剛建立沒多久的新戰隊,基地都是管理層自掏腰包跟房東讨價還價租來的兩層三室一廳,宿舍就是主次卧,房間裏放幾個上下鋪,客廳劃成兩塊,一邊擺上電腦當訓練室用,一邊擺張桌子當餐廳。
他疼得迷迷糊糊,只知道是大學剛畢業沒兩年的柳文把自己背起來,一路開車送的醫院,後來要動手術,家屬不在,醫生打電話給媽媽,那邊壓根不管自己的死活,錢還都是柳文出的,等他從手術室出來,隊裏的其他人見他沒事了,就都回基地訓練,柳文留下來一直陪着。
“手術費......我要怎麽還你?要不然我這三個月的工資都不要了,你別幫我墊錢......”歐陽也才十幾歲,心裏很恐慌。
柳文跟他說:“我沒墊錢啊,現在有政策你不知道嗎?”
“啊?”
“只要有醫保卡,報銷之後看病動手術買藥都不花錢,所以你不用還,知道嗎。”柳文道。
當時歐陽真信了,很久之後他成年了,自己一個人去醫院做胃鏡檢查,這才知道醫保卡根本不會報銷那麽多,準确來說他這個情況幾乎不可能報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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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自嘲笑笑:“我看病是我經理花的錢,後來陪護的也是他。醫生給你打電話,你挂了;柳文也給你打過,他說我總是不吃飯,讓你有空來魔都看看我,你也挂了。”
所以歐陽這些年根本不願意回家一趟。
婦人又好言好語地哄:“我也不想啊,我是真的有事才挂電話——媽媽知道你這些年也不容易,小時候不該偏愛大哥,但事情已經這樣了,我知道,現在彌補肯定來不及的,但家裏有事,你是家裏的人,就要付出一點。”
“所以你現在又打電話給我,就是為了這個?”
“哎,你這孩子怎麽還是那麽軸呢!”婦人嘆道,“你好歹是家裏的一份子啊。”
合着當初我過得不好又窮得不敢吃飯的時候,就不是家裏的人了。
現在看見打游戲也有出路,看見職業選手年薪表,看見大哥急用錢,又來主動跟自己賠不是了。
“就當媽媽求你了,”婦人終是軟下性子來,“小風,其實你大哥已經幫我定了明天來魔都的車票,我還給你做了冰糖肘子......”
冰糖肘子。
小時候家裏做過,每次都歐陽想吃的時候,媽媽總會教育他,要讓大哥先吃。
冰糖肘子當然好吃,近幾年隊裏聚餐也點過,但家裏的冰糖肘子是什麽味他心裏一直沒數。
婦人又說:“我知道你小時候很渴望吃這個。”
歐陽心裏嗤笑,只覺得自己這位母上大人真是搞笑,冰糖肘子誰沒吃過,這種時候拿出來哄自己,還真當自己是三歲小孩。
也許,她真的想彌補?
歐陽不是那麽絕情的人,他心裏慢慢燃起一絲希望來:“媽——”
“就這樣,明天我過去看你,你把錢轉給你大哥。”
而後電話就被婦人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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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錢不多,給大哥墊完彩禮再買兩套房,自己真的就什麽都沒了,他真心不想給大哥做嫁衣。
可......
他渴望的哪裏是區區冰糖肘子。
是親情。
歐陽放空一會兒,最終還是拿出手機,拆開手機殼,将那張發皺的燙金名片上面的聯系方式存進手機。
輸號碼的時候,他手指都是抖的。
職業道德和現實,他果然還是卑鄙地選擇了後者。
而後他又在微信上給教練發了消息,說自己想請假散散心。
“幾天?”柏淵回得很快。
“......三天。”
而後那邊微信的狀态框上出現一串“對方正在輸入”,停頓許久,又再次出現,反反複複将近有五六分鐘。
歐陽還以為柏淵是在編輯什麽超長文本打算狠狠教育自己一通。
沒想到消息發過來才簡簡單單的幾句話。
木白淵:好好休息,早點把狀态調整過來,別忘了你是一隊的首發成員。
烊:嗯,謝謝教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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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淵這邊剛開完會,正從會議室裏出來,柳文也正好回了基地。
說起歐陽最近的狀态,其實兩人都是擔心的。
柏淵退役的時候是因為腰傷,當時他咬着牙打完一場比賽,是被隊裏的人擡下去的,後來主辦方叫了救護車,忙手忙腳送他進的醫院,場上少了個人,後來是上的替補,定勝負的那局打得稀爛。
退役前的最後一場比賽,新賽季開賽的那場比賽,他們輸了。
網上的噴子罵了柏淵整整一個賽季,差點把人活生生逼死。
“我退役得早,但當時好歹跟歐陽同隊過一段時間,當過他半年的隊長,他是什麽樣的人我心裏清楚,”柏淵把手機随便丢在沙發上,“他活潑開朗,雖然說沒天賦只會認死理,但絕對不可能輕言放棄,也不可能喪成這樣。”
柳文掃了眼柏淵跟歐陽的微信聊天界面:“真請假了?”
“請了三天,我怕他壓力真的太大到時候出點兒什麽事,就批了,”柏淵看向柳文,“怎麽,你真的确定他有......找下家的想法?”
“不确定,但之前跟TTP的經理吃過飯,他們有點想從我們手上買選手的意思,我沒表态,”柳文說,“TTP是出了名的豪門戰隊,确實挺有錢的,就是成績太爛,爛到一隊那幾個都快去打次級聯賽了,要是這次春季賽他們再調整不過來,估計也就淪落到去打城際賽了吧。其他的不提,但他們想贏想瘋了,這點我倒是清楚得很。”
柏淵沉默一會兒,試探道:“你打聽到什麽了?”
“不是,就跟他們經理聊了幾句,他們買了韓援,一口氣買了兩個,一個是韓國賽區的金牌牧師,一個是騎士,兩人都穩在韓服前十。”
“針對咱們的?”
柳文搖搖頭:“不清楚,留心點吧。最近歐陽的狀态我也總覺得不對,而且TTP的經理為什麽今天要突然約我吃飯,又為什麽要跟我透露他們買了韓援的事,又為什麽聊着聊着就問起咱們戰隊的近況。我心裏總是有點慌,又說不來那到底是一種怎麽樣的感覺。”
TTP是老牌戰隊,雖然說跟FM是競争對手,但卻也不至于在賽前搞別人心态。
柳文總覺得這裏頭有什麽事。
不然TTP的經理老跟自己打聽季清和歐陽幹什麽?
季清的手傷全聯盟都知道,春季賽開始之前各大戰隊估計都好奇這位枭雄還能撐多久,會不會對他們造成威脅,打聽季清倒是情有可原。那歐陽又是為什麽,明明并不出挑,成績也是一般般,不說差,勉強能看兩眼,打聽歐陽倒是顯得有點多此一舉了。
柏淵跟柳文對視一眼:“難道他們暗示歐陽想搞什麽小動作,不可能啊。”
“這事以後再說,我也不扯遠,你最近有時間多關注關注歐陽,我覺得他要崩了。戰隊花高價請心理咨詢師來不是擺設,”柳文眼底閃過一絲溫軟,“好歹是個首發,打得再爛也是隊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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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來。
季清手上的針灸貼看着有些紮眼,羅銳一直似有若無地往他那邊看,每次被抓包的時候又狀似滿不在乎地挪開視線。
季清莞爾,心說小孩兒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別扭。
“你真不能打了?”好半天羅銳才蹦出一句。
要是真不能打,自己豈不是白白進了FM。他當初放着RTG不去選擇了FM,一半原因是季清在這個戰隊呆着,他一來想惡心季清一把,二來......
現在不想着惡心季清了,因為覺得沒用,過去的事早就過去了,摸着自己的心,其實這些年是自己沒法接受當年季清不告而別的事實,再想想覺得這些年的較勁都蒼白得像是無用功,在意歸在意,但看着季清那雙手,就生不起氣來。
手殘,輸比賽,大概也是季清的現世報,這麽一想,羅銳就平衡了。
可要是季清真的再也打不了比賽,羅銳終歸會覺得太過遺憾——他想跟季清同臺,不論是作為隊友同臺比賽,還是作為對手同臺競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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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清不知道在想什麽,看着自己的右手,一直沒說話。
“真不打了?”羅銳追問。
“誰告訴你的,”季清突然笑起來,“只要手沒斷就行,不耽誤我carry全場。”
羅銳輕哼一句:“狂妄。”
“你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了,我以前多狂妄你不知道?”季清說。
羅銳背過身去架設服務器,暗自磨磨後槽牙。
那是那是,狂妄得很,不但狂妄,還特沒素質。
當年季清沒進戰隊還在網吧裏打些小比賽的時候,就因為學校裏的某些私人恩怨跟別人約删號戰來着。對面氪金大號,季清用刺客流醫療兵帶隊殺完林子裏的所有阻擋前進道路的巨獸,眼看着下一步就要拆對方重生石,結果季清這個逼偏不按套路出牌,追着那個氪金大佬全地圖亂殺,就不殺別人,就單殺他一個人,屍體都快糊成泥了。
等季清爽完了這才帶着隊友去拆重生石。
那人險些在網吧裏和季清當場打起來。
後來那人還是為了面子,當着網吧全體觀衆的面,衆目睽睽之下注銷了自己的氪金賬號,并憤憤然甩下一句:“季清你特麽給老子等着!明天晚上七點半學校後門不見不散!”
“嗯嗯!好的呢!你加油哦!”季清特不要臉地說。
其實季銳哪裏不知道季清為什麽突然跟別人約删號戰。
季銳是個小學生,根本就不會打架,有幾次季清忘記去借他放學,他在校門口被一個高中生勒索了五塊錢。
季清知道之後硬是從季銳口中知道了那個人是誰,一看是自己隔壁班的,而且平時兩人就互相看不順眼,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實際上見面就要嘲諷幾句。這下火氣更大,說什麽也要幫季銳出氣。
先是跟那人講道理,道理講不通差點動手,季清忍下了,不想動手,這才約了删號戰。
十七歲的少年把名譽看得很重要。
誰不同意這場删號戰,誰就是縮頭烏龜,誰就要被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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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銳背對着季清微微勾了下唇角。
他暗自腹诽:中二病。
但當時季清确實幫他出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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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玩牧師嗎。”柏淵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訓練室。
斟酌很久,柏淵才懷着有些忐忑的心情上樓找羅銳,其實就是想問他會不會牧師。
羅銳醫療兵和騎士都玩得很好,牧師倒是不太擅長。
“怎麽了?”羅銳直覺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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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淵沒說話,想着說辭。
季清眼睛眯了眯,心下了然。
其實就是歐陽很有可能會崩心态,而且就他那個迷一樣的訓練時長和游戲意識,估計上了賽場早晚要出問題。
柏淵不方便在新人面前說歐陽,只道:“你畢竟将來有可能是替補嘛,多會幾個職業好一些,趁着休賽期趕緊練練,以後萬一誰出問題了也好頂上。二隊那幾坨泥巴我實在是扶不上牆了,現在希望可寄托在你身上了哈!”
羅銳沒有多想,點頭應允:“我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