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借過?”
教室裏的桌椅排列成四組,靠走廊這邊算是第一組,每一組由兩列桌子并在一起,組成一對一對的同桌。
陳與眠站在第一組和第二組中間的過道裏停滞不前,擋住了那位新同學的路。
“抱歉。”陳與眠快步走到施興晨的座位旁邊,放下書包擱在桌面上,側身站着,給他後邊的兩位新生讓出走路的空間。
新同學走過陳與眠身邊,在施興晨後邊的位置坐下。
施興晨站起身,讓到一邊,示意陳與眠坐靠走廊窗戶的位置:“你坐裏面吧。”
“嗯。”
吧嗒。
陳與眠拎着書包正要坐到裏面的位置去,突然敏銳地捕捉到這細微但突兀的聲響。
吧嗒吧嗒......
吧嗒吧嗒吧嗒......
陳與眠單手扶住桌面,驀地收回腳步,緩慢而略顯僵硬地扭過脖子,視線落在施興晨手裏握着的圓珠筆上。
吧嗒吧嗒吧嗒......
施興晨站在座位旁,似乎并沒有注意到陳與眠的視線,仍然在無意識地反複按下松開、按下松開圓珠筆,筆內的彈簧裝置持續發出輕微的吧嗒聲。
“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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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與眠長時間地站在那兒沒動,施興晨才意識到他的異樣,疑惑地問道。
“沒事兒。”
陳與眠深吸一口氣,重重吐出,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坐到座位上。
教室裏小聲的議論也慢慢息了,只有偶爾的幾聲似乎是從肺部深處擠壓出來的咳嗽,時而打破沉悶的氛圍。
陳與眠扭頭遠遠望了眼時鐘,七點五十六了。
視線從高處回落,後排的那位新同學無端端闖進視野。
他似乎并沒有身為文科實驗班新同學的自覺性,桌上空無一物,沒有教科書也沒有練習冊。他偏着頭,長久地望向窗外,清晰的下颌線勾勒出優越的側臉輪廓,耳道裏還塞着純黑色的藍牙耳機。
吧嗒......
吧嗒吧嗒......
一旁的施興晨趁着老師還沒來的間隙,争分奪秒地做着數學模拟卷,思考題目時右手大拇指習慣性地按壓圓珠筆彈簧開關。
陳與眠十指緊握成拳,修剪得不算長的指甲紮進手心的軟肉。
“哎江楓,起開讓我進去,我坐裏面。”
和江楓一道的那個稍矮一些的男生也背着書包走進教室,走到江楓座位旁邊,拍了拍江楓的肩膀。
“砰!”
就在江楓起身的那一瞬間,陳與眠忽然站起身,一把抓住書包帶子,猛地從抽屜裏拽出來,力道之大,使本就不太牢靠的課桌前後大幅度晃動了幾下,撞擊地面發出刺耳的碰撞聲。
全班的目光都好奇地投向陳與眠。
陳與眠一氣呵成,将書包甩到後排的桌面上,單手撐住後排課桌,鞋底毫不憐惜地踩上椅子,直接從課桌上翻了過去,然後徑自坐在了椅子上,牢牢占據了江楓同桌的位置。
江楓定定地看向他。
“......”和江楓一道的那個男生的動作硬生生被叫停,正要往桌面上放書包的手長久地懸在半空中,似乎着實被陳與眠行雲流水的非正常操作吓了一跳。
“我坐這裏,”陳與眠仰起頭,抿唇微笑,頓了頓,添上後半句,“可以嗎?”
前半句是陳述,後半句是詢問。
一句連貫的問句被人為截斷成兩半,何況兩個半句之間的間隔未免太長了,似乎超出了正常換氣或斷句的範疇。
這樣聽起來,仿佛後半句的詢問只是出于良好社交禮儀的需要而強行添補的。
“不是,哎這位朋友,這我的位置,你......”
“可以,”江楓打斷他,“衛清,你坐前面。”
衛清:“......”
衛清那後半拉子話團成團盡數堵在了嗓子眼,又生生咽下去。他強行挂上一個友善的笑容,說:“行。我坐前面。您倆坐。”
他拎過書包扔到施興晨旁邊的桌面上,拍了拍施興晨的肩頭,說:“同學,勞駕讓我進去,我坐裏面。”
施興晨被突如其來的一系列變故弄得措手不及,尚在驚愕中,被他這麽一拍才堪堪回過神,手忙腳亂地起身,險些帶翻椅子。
衛清跟沒事兒人一樣坐下,面色如常。要不是親眼所見,施興晨決計以為剛剛被搶了位置的不是他。
施興晨微微偏頭,反複用餘光瞥向他的新同桌,也沒有從他臉上看出什麽異常。
班級裏原本沉悶滞頓的氣氛此刻陷入一種更加微妙的緊張,如同一汪深潭死水被扔進了一粒石子,粼粼波紋圈圈蕩漾開——陳與眠和江楓的位置,就在圓圈正中心。
一道道探尋的目光從教室的四面八方打向陳與眠和江楓,一半出于對新同學的好奇,一半兒......這個組成還不到五分鐘的四人小組之間你來我往的博弈和沖突,着實吸引人的注意力。
議論聲逐漸由小變大,安靜的教室徹底被噪音充斥,仿佛一個大號蜂箱,嗡嗡作響。
衛清打開微信,點開江楓的對話框,沖江楓扔了百十來個[問號]的表情包。
他倒是沒生氣,跟衛清也不是認識一天兩天了,這人就這個狗樣子,想一出是一出,行事作風不按常理,之前十來年裏出人意料的事兒也沒少幹。
衛清兩腿大咧咧伸展開,重心靠在椅背上讓凳子前端懸空,身體後仰,愣是把這一把年久失修的小破椅子坐出了太師椅的風範。
他扭頭跟江楓唠嗑:“咋樣啊楓哥?我可聽說這學校要開學考,你暑假學咋樣?”
江楓擡了擡眼皮,看着好友這吊兒郎當的樣子,伸腿朝他的凳腳上踢了一腳,懶洋洋道:“坐好。”
晃晃悠悠的衛清被他這一腳踢得失去平衡,懸空的凳腳重重砸在地面上,發出“砰”的一聲。
“哎我草!”
衛清正欲轉身跟江楓算賬,教室前門走進來一個中年男子,手裏捏着一張A4紙。
“好了好了安靜下來了同學們。”
衛清刀了江楓一眼,心不甘情不願地在位置上坐好,總算消停了。
教室裏的喧鬧聲立時平息。
男子看上去有五十多歲,身量矮胖,腆着圓潤的啤酒肚,松松垮垮地套一件不知道歷經了多少個年頭的黑色條紋汗衫。發量稀疏,地中海發型已然初具雛形,戴一副無框眼鏡兒,兩條深刻的法令紋挂在鼻梁兩邊,臉頰上的肉往下垂墜,很有些兇相。
他右手慢條斯理地拿起A4紙,左手扶着金屬眼鏡架,眯眼看着手裏的名單。
“來了幾位新同學哈......我看看哪幾位......”
他将手裏的A4紙拿遠了點兒,眼睛眯成一條縫兒,眼角被擠出了幾條深刻的皺紋,本就下垂的眼皮愈發顯得沉重,顯露出一種年老者的倦怠無力感。
“江楓......”他擡起頭,環顧教室,“哪一位啊?這樣,我報到名字的同學啊,站起來讓大家都認識一下好吧?江楓同學,哪一位?”
“江楓。”
陳與眠的新同桌利落地站起身,言簡意赅地重複了一遍“江楓”二字,咬字清晰明快,和臺上的男子扯着長音兒、拖腔拉調的語調截然相反。
“噢可以可以,江楓同學......坐下吧,下一位是——衛清......衛清哪位?”
......
班裏一共來了六位新同學,依次被喊到名字,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
男子放下名單,手掌撐住講臺,上半身前傾,視線自上而下巡視教室,說:“幾位新同學還不認識我吧,我是你們的班主任,姓闫,闫偉,教語文的。不過大家也聽得出來,我雖然教語文,但普通話不是那麽标準......”
班級裏傳出幾聲善意的笑。
“放心,肯定不耽誤大家學習好吧?”
闫偉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細細的金屬鏡架,向上推了推,繼續搖頭晃腦道:“不過你們的成績呢,我肯定是不擔心的,文科實驗班,說出去大家都要誇的,自學都沒問題的......今天第一天開學,等等下午呢,先搞一個摸底考......”
底下驟然響起一片哀嚎聲。
“你們這什麽樣子啊真是......那文科實驗班的學生都這副樣子,其他班怎麽辦?別一驚一乍的,我不是已經在群裏通知過了嗎......”
闫偉摸了把寸草不生的頭頂,不贊同地瞟了一眼喊得最起勁的幾個男生。
“上午大家就先熟悉熟悉,等等還要搞什麽大掃除。這學校,就樂意整這些虛頭八腦的東西,一天天的,沒意思......”
闫偉操着并不标準的普通話,吐字間或夾雜氣音,忽輕忽重,時而嘴裏蹦出的哪個字詞的聲音突然格外小,聽他說話的人就不得不冥思苦想剛剛沒聽清的那個詞是什麽。
此刻他說到興頭上,摸了把光溜溜的禿瓢,咧着嘴自顧自地發笑,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發黑發黃的牙。他的笑聲也很有特點,笑一聲,便倒吸一口涼氣,旁的人聽起來,他不像是發笑,倒像是哮喘發作的病人,聽得人心裏七上八下的。
“反正呢,我也沒什麽要說的......總之高三(1)班的學生,肯定是不用我擔心的是吧......清北生總要多來幾個吧......實在考不上的呢,省內Z大總要上的吧?不過Z大放在我們班,不稀奇,大家還是努努力好吧?争取清北......”
“好了我不多說了,大家準備先大掃除吧......哎班長呢班長在哪兒?”
“闫老師,這兒呢!”一個短發戴眼鏡兒的男生高高舉起手。
“噢好,那個班長......蔣洲,你...你負責安排好吧?另外幾個班委......我看看......”
闫偉終于結束了冗長催眠的班主任講話環節,又随意喊了幾個班委,分配好大掃除的任務,摸着肚子踱着步,慢悠悠離開了教室。
班級裏很快熱鬧了起來,幾個班委手裏拿着學生名單,将擦窗、掃地、倒垃圾等細碎的任務一一分配到個人。
“哎你去倒垃圾!”衛清興奮地轉過身,單手把着椅背,屁股稍稍離開椅子,長腿靈巧地那麽一擰,一轉,就換了個姿勢面朝後排坐着了。
他雙腿跨開,小臂擱在椅背上頭,騎馬似的坐着這把小破椅子,幸災樂禍道:“楓哥,倒垃圾去!”
江楓沒搭理他,站起身就向教室外面走。
“哎哎哎,你去哪兒啊!把垃圾帶上啊!”
“你先幫我倒一回,我馬上回來。”
“哎不是,”衛清終于急了,“你去哪兒啊?”
“教務處領書。”
衛清摸不着頭腦:“領什麽書?”
“歷史書,”江楓已經走到了教室外面,隔着窗戶沖衛清豎了個大拇指,“記得幫我倒垃圾。”
“不是,你暑假不是補課了嗎?你怎麽連書都沒有??”
衛清扒着窗戶,整個上半身都探出窗去,也不嫌那窗棂硌肚子硌得慌。他費勁地伸手死死拽住江楓:“我看你是不想倒垃圾想跑吧!”
“歷史沒補。”
“不是大哥,你那破歷史你不補!”衛清滿腦門子官司,“那你補什麽,難不成補數學嗎??”
“除了數學和歷史都補了,”江楓被他拽着校服不放,只能杵在原地,耐心解釋,順便支使道,“快點兒放手,那邊喊你倒垃圾。”
“你其他科目都補了你不補歷史??”
江楓淡定道:“亡羊補牢和女娲補天我還是分得清的。”
具體來說,學習歷史以外的其他科目叫亡羊補牢,學歷史,那叫女娲補天。
衛清:“......”
坐在座位上旁聽了全部對話的陳與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