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系統:“......”

陳與眠起身走到床邊,仰面躺下,閉上眼睛,頂燈明亮的光線穿透薄薄的眼皮映在視網膜上,蔓延成一種血紅色的霧狀。

他懶洋洋地擡起手臂,遮住眼睛,視野便陷入一片完完全全的黑暗當中。他冷冷開口道:“沒話講?”

系統:“......陳先生,我是老陳送給您的成人禮,您不能......”

“你有什麽用?”陳與眠打斷他。

系統:“......還在為終身大事煩惱嗎?還在羨慕其他人甜甜的愛情嗎?佳人有約交友系統竭誠為您服務......”

陳與眠:“老陳到底什麽意思?”

“......”

陳與眠并沒有等系統回答,而更像是自言自語道:“他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完成足夠數量的任務,就能解鎖驚喜好禮哦!”

“什麽驚喜?”陳與眠總算從這個喋喋不休、長篇大論的系統嘴裏捕捉到了有用信息。

“老陳說......”

陳與眠稍稍屏息,安靜地等待系統的回答。

“保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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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你個機會選,喜歡客廳的粉色垃圾桶,還是我房間這個綠色的?”

*

“哎第一組第四排靠窗的那位......新來的同學,是叫衛清是吧?”講臺上,滿頭銀絲的文科實驗班副班主任兼數學老師趙榕,終于肯歇口氣,從滿黑板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數字中轉過頭,視線轉了一圈,慢悠悠地定在了那個埋頭睡得天昏地暗的學生的腦殼上。

“衛清同學?”

趙榕年近六十,前些年就已經退休了,學校看重他輔導數學競賽的實力和四十餘年的豐富教學經驗,校長和年級主任胡雲鵬連番上陣,感情牌沒少打,硬是把老頭子從廣場舞小團體中拽了出來又塞回了人民教師的隊伍。

趙榕每逢學生們考試成績不好看,就苦哈哈地嚷嚷着明兒就收拾鋪蓋回家養老弄孫,心裏卻也放不下幹了一輩子的差事,晚自修執勤、批改作業、撰寫教案這些事兒,事事親力親為,半分沒有懈怠。學生們出入辦公室,時常看到趙榕戴着副鏡腿歪了半邊兒的老花鏡,捏着老式的那種紅水筆,低着頭批改作業,因此心裏對這位老教師頗為親近,私底下沒大沒小地喊他老趙頭。

“衛清同學?”趙榕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眯着眼睛,稍微提高了聲量。

全班同學的視線都集中到這一處來,不少昏昏欲睡的學生,也短暫地驅散了睡意,迷迷瞪瞪地揉揉眼,朝這邊看過來。

陳與眠擡頭往前看,他的正前方,衛清曲着手臂當枕頭,整張臉都埋進胳膊裏,睡得人事不省。

“......”陳與眠微微側過頭,往身側瞥了一眼江楓——他的同桌眼皮子都沒擡一下,全神貫注地在看嶄新的歷史書,目前的進度是高一上冊必修一的那本中外歷史綱要的第五頁。

“......”

陳與眠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用紅筆訂正剛剛老趙頭在講解的壓軸題。

課桌下面,他伸開長腿,朝坐在他正前方的衛清的凳子上大力來了一腳。

“我草!”

衛清從睡夢中驚醒,跟個受驚的撲棱蛾子似的從課桌上彈起來,全然忘記了還在數學課堂上,伸手胡亂抓了抓短得只剩一截茬的頭發,茫然環顧四周。

......足足花了漫長的五秒鐘,衛清終于認清了形勢,極其識趣地站起來,左手端着試卷,右手持筆,作出一副乖覺的模樣。

“衛清同學啊,怎麽回事?”

趙榕見他知錯就改态度良好,并不苛責,扭身繼續在黑板上書寫解題步驟,嘴裏卻仍然絮叨了幾句,“怎麽開學第一節課就睡覺啊?是不是我哪裏講得不好?”

也沒等衛清開口,他又繼續悠悠道:“嗐,湊合聽聽吧,我覺得我講得還行了,至少普通話挺标準,是吧?”

這話,是在調侃把一口普通話說得南腔北調的某位姓闫的語文老師了。

班裏傳出了一陣哄笑聲。

大清早上數學課的那種昏昏欲睡的氛圍總算被打開了一個口子。

陳與眠看見他的那位專心致志預習歷史課本的同桌,嘴角也揚起了肉眼可見的弧度。

講數學壓軸題時看歷史書,倒是很有個性。陳與眠想。

第一節數學課在全班同學伸長的脖頸子和接二連三的哈欠中堪堪結束,趙榕前腳還沒跨出教室門,前頭的衛清倒頭就睡。

陳與眠失笑,文科實驗班新轉來的這兩位學生,一對好友,一個比一個有意思。

想了想,他仍然從書包夾層中掏出昨晚揚言要扔掉的那枚助聽器。

旁邊的江楓合上歷史書恰好看向他。

“助聽器,”陳與眠捏着它晃了晃,“你要看看嗎?”

江楓搖頭,但他的視線仍然落在陳與眠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的那枚精巧的儀器上。

陳與眠微微詫異。

他念初二的時候,發了一場高燒。本來只是普通的流感,但那個時候,老陳的病情正每況愈下。一直生活在丈夫精心照料下的張婉女士,日複一日蹲守在ICU病房門口,絕望而無助地在一張又一張通知單上簽字。

如雪花般飛揚的病危通知單散落滿地,張婉只是一直一直地哭泣,那個時候的她,好像要把這一生的眼淚都流幹才肯。

沒有人注意到,病房走廊的角落裏,目光呆滞地倚靠在長椅上,燒得滿面通紅、神志不清的陳與眠。

......

這場高燒給他的右耳造成了永久性的聽力損傷。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并不太能适應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他時常在和別人說話的時候,突然無征兆地捂住左耳,反複嘗試用右耳接收聲音——一種遙遠而模糊的聲音——總是讓他無端端聯想到從荒原深處吹過來的夾雜着枯草和沙土氣息的風。

他會緊緊盯住說話人的嘴唇,看着它一張一合地翕動,吐出意味不明的詞句。

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會覺得,他和這個世界中間,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牆。他在這側,這個世界和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在另一側。

随年歲漸長,他才慢慢學會和他的右耳和解——和世界對話的時候,輕松笑着說一句,我右耳聽力不好。

然後對方就會下意識地将眼光投向他的右耳,又往往會刻意地迅速移開視線,友善地點點頭表示理解,或是流露出一絲同情的神态又試圖遮掩,就好像在反反複複地無聲地強調——你和我沒有區別,我沒有看不起你,這沒什麽大不了的,諸如此類。

雖然有時候陳與眠也會低落地想,這其中是否有人,通過同情他人的不幸而意圖彰顯自身的高尚道德?

但更多時候,他完全能理解他們的感受,也知道他們并無惡意——他們都是從小受到良好教育的小孩,被反複灌輸尊重和平等的思想,可當真正看到與自己、與周圍同齡人都不一樣的存在,又難免感到新奇,在心裏默默說上一句,他和我們不一樣哎。

......江楓不同。

陳與眠伸手,在江楓面前揮了揮,江楓才将目光從陳與眠的手上的助聽器上移開,堪堪和他對視。

他的目光淡的和水一樣,沒有任何新奇、同情、別扭等情緒糅雜其中,他就是那樣平淡地盯了幾秒,仿佛陳與眠手裏握的只是一支筆。

“......你在看什麽?”

陳與眠心裏覺得有些好笑,換下右耳現在戴着的那枚舊的助聽器,換上新的,随口問道。

江楓:“沒見過,所以多看幾眼。”

陳與眠:“......”

陳與眠被江楓這種輕描淡寫、理所當然的語調弄得愣了好幾秒,正想開口說“萬一這是我的心理創傷呢你還多看幾眼”,話還沒出口,巨大的歡呼聲和禮炮齊鳴,男主持的聲音高亢響起:“恭喜您陳先生!完成了本系統激活以來的第一項任務,同時達成成就“一見傾心”!您今天邁出的一小步,是您擇偶大業上行進的一大步!”

陳與眠:“?”

課間的教室裏充斥着嘈雜的聲響,陳與眠用右手手掌兜住整個耳廓,薄薄的唇瓣抿成一條線,後槽牙用力緊要,從牙縫裏蹦出幾個低低的音:“你說什麽?”

“恭喜您陳......”

“一見傾心?”

他意識到旁邊還坐了個江楓,便偏過頭,臉沖向窗外,冷冷道:“一見傾心?”語氣裏流露出一股子濃濃的威脅意味。

系統:“......”

“給你機會,不中用啊。”

陳與眠冷冷說完最後幾個字,便摘下助聽器,毫不留情地重新塞回書包裏,嚴絲合縫地拉上了書包夾層的拉鏈。

他長舒了一口氣,扭身,又一次看見江楓淡的跟白水一樣的眼神。

沒等他開口,江楓便平移開視線,無波無瀾道:“見過自言自語的,見得少,所以多看幾眼。”

陳與眠:“......”

“發卷子了發卷子!”

歷史課代表武歡懷裏抱着一堆卷子,一只腳才剛剛踏進(1)班教室的門,坐在前排的幾個同學就一窩蜂将她圍得水洩不通。這架勢,不像來領卷子的,倒像是攔路搶劫的。

“什麽?什麽卷子?”

前排的衛清一頭霧水,正想扭頭問施興晨,才發現他的同桌早沒在座位上坐着了。他再擡頭向前一瞅,在圍着課代表武歡的人群中看見了施興晨的後腦勺。

衛清雙腳一撐,長腿伸直,屁股向前挪,又那麽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年久失修的椅子上。他邊向武歡那頭張望,邊向他的斜後桌陳與眠打聽:“發什麽卷子啊?”

陳與眠淡定地擰開礦泉水瓶,抿了口水,娓娓道:“考試的答題紙啊。”

“什麽考試的答題紙?”

陳與眠給了衛清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反問:“開學以來,不就考了一場試嗎?”

衛清:“?”

他眼神迷離,青天白日的表情跟見了鬼似的:“不是昨天剛考完試嗎??”

“嗯,對,”陳與眠贊許地點點頭,好言語地解釋道,“所以不是今天才發嗎?”

衛清:“......”

教室前面的施興晨終于找齊了自己的和陳與眠的卷子,突破重重人牆從縫裏鑽了出來:“小眠,你的卷子。”

施興晨坐回座位上,将手裏的卷子遞給陳與眠,傳遞卷子的過程中又用視線快速地浏覽了一便陳與眠的答題情況,笑着說:“你歷史裸分都能考94是真的強。”

陳與眠接過卷子,掃了一眼右上角鮮紅的“94”,随手夾進歷史書封面裏,笑了笑:“還好吧,反正最後賦分了大家都是100。”

Z省的高考實行的是賦分制,按高考裸分排名次之後,全省前1%賦100分,前3%賦97分。再往後的具體賦分情況陳與眠就不是很清楚了——他政、史、地三門還沒有賦過97分以下的分數。

施興晨苦笑着搖搖頭:“我賦分都賦不到94分,你直接裸分考94。”

——因為文科科目的特性,基本上來說最後賦分所得到的分數,都會比實際考的裸分高出一截。

陳與眠擡眼,眼尾的視線掃過施興晨手裏捏着的歷史答題紙。他沒有看見具體的分數,但施興晨捏着試卷一角的手指明顯是用了幾分力氣的,紙張的褶皺像一顆石子打在玻璃窗上迸出的裂紋,從試卷一角向各處延展。

“這次題目偏,可能賦分會比較容易的。”陳與眠輕聲安慰了一句。

但很顯然,他的安慰并沒有對施興晨起到什麽作用。

施興晨勉強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便轉身伏在課桌上,頭埋得很低,枕在左手胳膊上,右手拿了支紅筆,似乎是在訂正剛發下來的答題紙。

“哎!楓哥,您可真是——心如止水啊?你都不急的嗎,我聽着他們說考了幾分兒我都慌!”

陳與眠這才注意到他的同桌到目前為止一言未發。

他看向江楓,不出意外地又看見他在預習嶄新的歷史課本——陳與眠定睛細看,江楓目前預習到了高一上冊必修一的那本中外歷史綱要的第四頁——和前兩天的進度相比,還少了一頁。

江楓:“你說的對,我都不急,你急什麽?”

衛清:“......”

陳與眠:“......”

陳與眠想了想,好心開口提醒道:“我們班的歷史老師,她......挺出名的。”

衛清摸不着頭腦:“什麽?什麽出名?網紅老師?”

陳與眠輕咳兩聲,慢騰騰地将剛被打斷的後半句話補上:“不是,我是說,她在我們年級很出名的——出了名的默寫多、背誦多、作業多。”

衛清:“......”

“噢,占的課也多,”陳與眠又補充道,“晚自習也占的,而且考得差的話......”

陳與眠抿了抿唇,斟酌道:“......最好做好心理準備。”

衛清:“......”

旁聽兩人對話的江楓:“......”

衛清向江楓投去慷慨悲壯的目光,其中又夾雜着些微“反正輪不到我墊底”的幸災樂禍的意味:“楓哥,我覺得你要完。”

教室前方,圍着的人群終于都找到了自己的卷子,陸續散開了,留下武歡在接二連三地喊名字發剩下的幾張卷子。

武歡拿起一張答題紙,向教室張望一圈,正巧對上這邊的三人小群體齊刷刷的目光。

江楓心中飄過不詳的預感。

下一秒,武歡沖他展露一個友善——而充滿同情意味的笑容。

江楓:“......”

旁觀的陳與眠:“......”

“江楓同學,來領一下你的答題紙。”

衛清倒是滿臉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表情,催促道:“楓哥,快去領你的答題紙!”

“不是,是你的答題紙。”江楓冷漠道。

陳與眠:“......這梗好老。”

江楓邁着長腿,幾步跨到前排,面無表情地從武歡手裏接過自己的答題紙,順手抽過衛清的那張一起帶了回來,輕飄飄扔到衛清桌面上。

衛清誇張地雙手捂住眼睛,手指微微張開,眯着眼睛從指縫裏看桌上的卷子,很有深夜十二點看鬼片兒的架勢了。

下一秒,他雙手抓起卷子,語氣興奮,眉毛高高揚起,喜氣洋洋道:“我靠我考這麽高!我活了我活了!蒙的選擇都對啧啧!”

衛清喜滋滋地卷子上的紅豔豔的分數多看了幾遍,扭頭眼神直直地就探向江楓壓在胳膊下的卷子:“你考幾分?”

出于禮貌,陳與眠并沒有看向江楓的卷子。

但他看見衛清露出一種一輩子都沒見過這分數的驚嘆表情,着實有些好奇,沒忍住,暗暗朝江楓桌面上攤開的卷子瞟了一眼。

赫然就是一個明晃晃、紅彤彤的“43”跳進眼簾,字跡潦草有力,“3”字的筆鋒甚至劃破了答題紙,足可見批卷人的當時并不太穩定的情緒狀态。

陳與眠:“......”

确實是他這輩子都沒見過的分數。

江楓冷靜道:“我覺得我要完。”

衛清痛心疾首:“我也覺得你要完。”

“要不你現在跟歷史老師去解釋一下,”衛清說,“趁她還沒找你,主動找她說明一下情況,畢竟你休學了這麽久......”

話音戛然而止,衛清突然斂聲看向江楓,又掃過陳與眠,臉上現出不确定的猶疑神色。

陳與眠手上正坐着數學練習卷,好幾秒才反應過來衛清剛剛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江楓曾經休學很久。

陳與眠的筆尖頓在紙頁上,等他回過神,水性筆的筆尖已經在紙面上洇染開了一個小墨點。

他沒有去看江楓的表情,低頭若無其事地把寫到一半的函數表達式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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