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章

第 41 章

二人在一種奇怪的靜默中吃了頓飯,陳與眠緘口不語,江楓也随着他不說話。

直到他放下筷子,江楓極其自然地收走他的碗筷,他才收回像水流一樣的思緒,攔住江楓,“我去洗吧。”

“兩個碗,順手的事兒。”江楓說。

于是他就這麽坐姿端正地坐在飯桌前,也不說話,也沒其他多餘的動作,就這麽安靜地看着江楓收拾完桌子。

廚房間的水流聲斷了,江楓擦幹手走出來,看見他還那麽近乎靜止地坐在那兒,頭頂的射燈發出的暖黃色光線柔和地籠罩住他,他坐在冰冷的、線條硬朗的黑色大理石餐桌前,裸露在校服外的脖頸處的皮膚,更顯出一種柔軟的質地。

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件會呼吸的展覽品。

“在想什麽?”

江楓斂起呼吸聲,很輕地移開凳子坐下,仿佛怕驚擾了他。

“......沒有,”陳與眠擡起眼皮,将整顆玻璃質地的眼珠暴露在燈光下,似乎被晃了眼,又微微颔首,“就是......你父母......太熱情了。”

江楓說:“一年也沒回家幾次,能不熱情嗎?”

“......”聽到江楓略帶無奈意味的揶揄,陳與眠才從那種隔絕外物的狀态中抽出來,聞言也笑了笑,“工作忙,難免的。”

江楓點點頭,起身将倆人擱在沙發上的書包拿過來,遞給他。

陳與眠接過,似乎又在走神,他似乎在跟江楓說話,又似乎在喃喃自語,用很低的聲音,含含糊糊道:“老陳以前也這樣。”

江楓翻開卷子的手頓了頓,随意問,“嗯?你爸爸嗎?是的,他也很忙嗎?”

陳與眠“嗯”了一聲,但并不分辨他含糊應下的這個“嗯”,到底是在回答江楓的哪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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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哼,”江楓沒有追問,翻開數學卷很順溜地開始往下做,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道,“江來福以前更忙,他那時候的忙,是對于我和我媽無差別的忙;不過後來,有一次,他連續半年出了五趟差、着家的時間不足三天,林毓女士整天在家和我大眼瞪小眼,我那時候叛逆期,一天跟她說不着三句話,還都是嗆他的,林女士終于忍不了了......”

說到這兒江楓笑了一聲,接着道,“我那時候還在上初中,好像初一來着,林女士就發了條短信和江來福,通知他一聲兒子一個人在家,然後,一個人訂了最早的飛機票,去新加坡的,沒記錯的話,因為她一直想去聖淘沙島,事情太多一直沒去成.......”

江楓說到這裏,并不再往下說。

陳與眠手上正做着一篇英語閱讀,一邊分神聽着江楓的話,腦子裏像流水一樣的過;江楓突兀地停在這兒,他從卷子中擡起頭,略帶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但他随即又低下頭,并不繼續問。

江楓悠悠道:“不想繼續聽嗎?”

陳與眠下意識地點頭,思量了三五秒,又緩慢地地搖了搖頭。

江楓說:“怎麽?”

“你的隐私,好像我說感興趣的話,不太禮貌。”

陳與眠偏着頭,眼神落在試卷上,順道在卷子上劃出了一句和文章主旨毫不相關的長句,使自己看起來更自然一點。

“同桌......”江楓湊近了一點,“你還記得剛認識第一天嗎?”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劃破天幕,緊接着一道驚雷炸響,徹底震碎這個寂靜的秋日夜晚。陳與眠握在手裏的水筆脫手,叩在桌面上,發出極細微的“吧嗒”一聲。

“當時衛清說起我休學的事兒,我問你感不感興趣,你的反應,跟現在完全相反。”

“......”陳與眠重新撿起筆,握在手中,食指和拇指的指腹緊緊扣住筆身,抵在中指指關節處,作出一個極其規範的握筆姿勢,似是在認真思考的模樣。

......但他想不起來了。他感覺額頭和太陽穴處有點燙,腦子裏空蕩蕩一片。

江楓湊得更近一點,近得可以看見他在暖光燈直射下臉頰和上唇處的一些很細小的絨毛。

他看上去像一位正在為學校拍攝宣傳片的三好學生。江楓想。

但他知道不是。

“你還記得,你是先搖頭,後點頭——和剛剛的回答正好相反。”江楓說。

陳與眠稍稍集中神思,艱難地想起來,自己剛剛好像是先點頭,後搖頭。

“......當時你說,搖頭是因為不想窺探別人隐私,而點頭,是因為你覺得我根本不會介意。”江楓說。

“所以,為什麽時隔兩個月,你的答案變了這麽多呢?”

“......”

窗外的雨瓢潑而下,電閃雷鳴,風聲呼嘯,樹木搖動,豆大雨點砸在玻璃窗上,劈裏啪啦作響,遠遠看去竟似碎玻璃茬子似的飛濺。

陳與眠看向窗外,看見明鏡一般的玻璃窗上,清晰地映出他的整張面容和江楓的側臉。

可能是因為餐燈太亮晃了眼睛,他才沒有意識到不妥——借着餐廳的那一扇玻璃窗和慘淡的路燈光,他看見江楓的面龐,幾欲貼上他的。

那姿态早已超出了正常社交距離的範疇——甚至于,他們看上去不是在交談,而是下一秒就要接吻。

陳與眠一把推開江楓。

他有女朋友的。

就算沒有,也與自己無關。

“靠太近了......擋住光了。”陳與眠說。

“嗯哼,”江楓臉上沒露出半點惱怒的神色,仿佛陳與眠剛剛推開的不是他,他極其自然地退到正常社交距離之外,順帶着解決了一道選擇題,流暢地寫下一個“A”,“抱歉,沒注意。”

“沒關系。”陳與眠說。

21:15.

不過一個多鐘頭的功夫,剛剛似要傾倒世界的暴雨,像一場幻覺一般悄無聲息了。

那随着暑氣散去日漸孱弱的蟬鳴聲,只殘餘了幾聲,不時地枝頭發出微弱的哀鳴。

“走吧,送你回去。”

陳與眠收拾好作業塞進書包裏,站起身,“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回去吧。”

他說完便朝着門外走,江楓攔住他,“樓道門鎖了,我送你下去。”

他遲疑了幾秒,一時間并沒有想到其他的辦法,只好點了點頭,站在原地等江楓去找開樓道門的磁卡。

沒成想,他站在玄關處約摸等了三五分鐘,還沒見江楓出來。他往屋內看去,沒看見江楓的身影,只聽見江楓在房間裏翻找的聲音。

又過了一會兒,江楓才從房間裏走出來,手上拿着一串鑰匙。

陳與眠見狀,蹲下身準備換鞋出門,卻聽見江楓說:“沒找到呢還。”

陳與眠:“?”

他暫且松開系了一半的鞋帶,直起腰,疑惑地看向江楓手裏的鑰匙串。

江楓将鑰匙串提溜起來晃了晃:“這是車鑰匙——樓道門卡找不到了。”

陳與眠:“?”

江楓又晃了晃鑰匙,用打商量的語氣道:“要不還是我送你?”

陳與眠剛想拒絕,江楓先他一步,接上後半句:“當然,如果你不願意,可以從地下車庫出去,先坐電梯到-1層,然後走車行道出去.......”

“不過車庫的出口在小區另一邊,你從那個出口出去的話,那邊有很長的一段禁停區,你還得往出走走,才能打車......所以說,你确定?”

“......”

原本陳與眠說要自己打車回去,就是想着能減輕些兩個人之間的尴尬氛圍,被江楓這麽一說,如果他還執意要打車回去,倒像是心虛地落荒而逃的表現了。

他只好改口道:“那麻煩你送我吧。”

江楓欣然應允。

當天晚上,陳與眠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側躺在床上,面向窗那側,窗簾大開着,他睜大眼睛,感覺到那種難以擺脫的疼痛又從脖頸處向上蔓延,長了腕足似的順着他的神經末梢不斷纏繞,深入。

他難以忍受地閉上眼,閉眼就仿佛看見窗外照亮了天際的巨大閃電當空劈下。

他想到江楓問的那句話,“為什麽時隔兩個月,你的答案變了這麽多呢?”

*

陳與眠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以及接下來一周的江楓,似乎又重新拾起了同學之間的那道社交邊界線,倆熱之間并未再出現什麽過于親密的不當行為。

只不過,下午放學的時候,江楓仍然會不經意地詢問陳與眠是否要去他家做作業——一連五六天,無一例外地都被陳與眠拒絕了。

雖然在教室裏江楓表現得很正常,但陳與眠想到兩人獨時候的奇怪氛圍,還是禮貌地婉拒了。

江楓只是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後第二天接着問。

秋風起,一天吹落一天的葉。說來也奇怪,宿海實驗一中的校園裏種的香樟樹,只要有風吹過,枝頭的葉便一陣一陣地落,一天下來,地上就鋪了滿滿一層落葉,值日生頭天早上打掃幹淨,第二天早上,又鋪滿了一層,打掃衛生的學生們,每每叫苦不疊。

“蒼天吶!根本掃不幹淨啊我草!那樹葉跟不要錢似的往下掉,比我一個高三學生的頭發還能掉!”衛清抱着掃帚哭爹喊娘地掃完地回來,趴在陳與眠桌上哭訴。

陳與眠做着題,心不在焉地安慰他:“沒事兒,應該沒你掉的多。”

“沒事兒他掉了還會長,”江楓寫完一道歷史大題,翻開書找答案,順口接茬道,“不過你掉的頭發不一定會長。”

“......”衛清驚恐地捂住頭上的那點在數學折磨之下僅存的頭發,怨念地來回看了兩人幾眼,哭喪着臉轉過去,決定暫且放下手裏的數學題,看點兒有意思的舒緩身心,以試圖拯救一下不堪重負的頭發。

他掏出手機,慣例打開宿海實驗一中的貼吧,随意地翻動浏覽着。

宿海實驗一中沒有明令禁止學生不允許攜帶手機,但教導主任和班主任對此都看得挺嚴,被發現在課堂上使用手機會被通報批評,如果是在課後的教室裏使用手機,倒不會有什麽明面上的嚴格處罰,只不過會被老闫明裏暗裏地訓誡兩句,例如“要集中精力努力學習”、“課後可以看看書做做習題”,諸如此類的。

因此班裏的大部分學生都攜帶手機,但使用頻率都不高,保不齊老闫下一秒就出現在窗戶外面了。

此時衛清邊快速浏覽着帖子,邊分神時不時朝窗外瞥一眼,關注着老闫的動向。

他本來只是随便翻翻,打發時間、放松心情的,沒想到,倒真看到有意思的東西了。

“哎?眠哥”衛清又扭過頭,将手機遞給後排的陳與眠,眼裏流露出一點興奮之意,“你看你看,這是楓哥吧!”

陳與眠從卷子種擡起頭,接過手機。

“哎哎哎是個視頻,”衛清就着陳與眠的手點開那段視頻,湊過來一塊兒看,“是楓哥!打排球吧這是!那你也在場吧?江楓他不跟你一塊兒上的課嗎?”

陳與眠沒說話,很安靜地看完了那段視頻。

不斷晃動的畫面,迅速拉近的焦距,只盯準江楓一個人的鏡頭,昏黃刺眼的夕陽光下,少年在窄小的手機屏幕裏意氣風發地起跳和進攻,顏色鮮麗的排球被高高抛起,在力的作用下劃出高速旋轉,直擊對手。

有呼聲和女孩子銀鈴般的笑聲溢出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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