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章
第 81 章
“就是一次短途旅行,一共加起來也就四天......你也沒去過D省,好吃的可多了......而且我之前......還跟我的老戰友們都炫耀了一圈了,說要帶女朋友一起去......小婉,你說他們都拖家帶口的,就我一個,孤孤單單的......”
今天沒有下雨,天氣一如既往的幹爽,然而呼嘯的風從領口灌進去,仍然砭人肌骨。
陳與眠下了晚自習回到家中,再一次聽見家裏傳出的争吵聲。
張婉的聲音聽起來正在氣頭上,有些尖利:“你的意思是,你喊我一塊兒去是為了你的面子!”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我沒那個意思,”林江平慌慌張張地道歉,斟酌着語氣道,“就是我當時太高興了,就跟我那幫戰友們提了一嘴,他們也都很想見見你,你說我們談了也有好長一段時間了,快一年了吧......也沒一塊兒出去過,整天東藏西藏的,你說我們兩個,正正經經談個戀愛,這倒好,整的跟偷情似的......我有時候心裏也不舒坦......”
黑冷的樓梯間裏聽不見聲音,良久,張婉說:“眠眠要回家了,你先回去吧。”
林江平猶豫半晌,嘆了口氣:“小婉,你說,他也十八歲了,不是小孩子了,你打算瞞到什麽時候去?”
張婉沒回答。
林江平繼續道:“你之前一直說,等他高考結束再說......我不知道我的感覺對不對,但是我也就直說了,就算他考完了高考,去上大學了,你也想一直瞞着吧?”
“小婉啊,好像不能接受這件事的,是你自己,不是小眠。”
又沉默了良久,張婉說:“你先回去吧,之後再說。”
“你總說之後再說,之後再說,”林江平更深地嘆了口氣,“是打算這麽一直拖下去嗎?”
“回去吧。”張婉說。
樓道裏傳出一道決絕的關門聲,合頁連接處發出一聲長長的吱呀作響的□□。
過了三五分鐘,又想起一道更為沉悶的關門聲。
陳與眠又在二樓樓梯上坐了一會兒,才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打開家門。
張婉在廚房切什麽東西,陳與眠走進家門,很明顯地感受到家裏的溫度比室外高出一大截,有一點暖意籠罩上來。
幹冷的空氣中彌漫開甜橙味的清香,陳與眠放下書包,在鋪着碎花桌布的圓桌旁坐下,往廚房裏看了一眼:“媽,我回來了。”
“眠眠回來了啊!稍微等等,我切兩個橙子。”
陳與眠應了一聲。
張婉端着盤子從廚房走出來,将盛着切好的橙瓣的小碟子擱在陳與眠面前,結下圍裙撂在椅子上,笑盈盈道:“我看到你們班主任發在群裏的成績單了,這次考了年級第一啊!”
陳與眠咬了口橙子擡眼細細看她,發紅的眼角很明顯地流露出疲态,但是嘴角的笑容卻是真真切切的。
他點頭:“對,這次考得很好。”
“好像你上高中以來,第一次考年級第一吧?之前最高好像考過一次年級第九,之後就一直是十幾名、二十幾名的?”張婉拉開椅子坐下。
冬天的甜橙,汁水不太充盈,但是糖分卻很高,咬在嘴裏甜津津的,潤濕了遭受冷風淩虐而有些爆皮的幹裂的唇瓣。
陳與眠點頭:“嗯。”
“怎麽進步這麽大?是上次那個數學培優班的功勞吧?好像上完那個培優班回來,你這兩次的成績突然上了一個臺階。”
看得出來張婉是真的高興,眼角眉梢都帶笑,在溫和的光照漩渦之下,周身都流露出一點安逸的、溫柔的、平和的氣質。
“繼續保持,別放松,”張婉說,“考上清北肯定不是什麽問題的。”
陳與眠吃完了兩瓣橙子,手指頭上沾了一點粘膩膩的汁水,無端端地使人煩躁。
“不是培訓吧,”陳與眠說,“是我同桌江楓,他幫了我很多。”
“很多很多。”陳與眠重複道。
“......啊,這樣啊......”張婉愣了愣,點點頭,笑道,“江楓是數學成績很好的......那你好好謝謝他......有機會喊他來家裏吃飯。”
“好,”陳與眠的視線從手裏的橙子上移開,定睛看向張婉,認真道:“媽,那你呢?”
“什麽?我?什麽?”張婉疑惑道。
“你和林叔,什麽時候一塊兒去旅游?”陳與眠問。
“......”
倆人在平和溫柔的燈光下對視。
陳與眠平靜地望進張婉的眼睛裏。
張婉卻是怔怔的,對于他突如其來的問題毫無準備,就這麽有些慌亂的、跟被老師捉到沒有寫作業的學生一樣,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十八歲的兒子。
“你呢媽媽?”陳與眠再次重複道。
“啊......”張婉移開視線,飄忽地看看擺在桌上的那疊水津津的橙瓣上,又落在遠處的茶幾上,那束已然衰敗的百合花上,她靜默了一會兒,遲緩地開口道,“我不去。”
“為什麽不去,”陳與眠問,“張婉女士,你不喜歡林叔嗎?”
張婉依然靜默着。面對林江平,面對眼前已然成年的兒子,她不知道應該怎麽說,于是選擇用靜默來對抗。
“張女士,林叔挺不錯的,”陳與眠看着張婉,認真道,“喜歡的話,為什麽不去?”
“......”
“因為愧疚感嗎?”陳與眠說,“媽,你是不是覺得,開始新的一段感情是對老陳的背叛?”
他說的是問句,但用的是陳述句的語調。
“是這樣嗎?”他說。
張婉猝然收縮瞳孔,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兒子,發紅的眼角快速地湧出淚水,順着溫和的輪廓往下流。
她的眼睛裏閃爍着痛苦的、懷念的、掙紮的光點。
“但你喜歡林江平,所以你無法阻止自己陷入和他的戀愛當中,”陳與眠說,“而與此同時,你覺得對不起老陳——所以你選擇偷偷地談,瞞着我,就好像沒有這回事一樣,以減輕你心中的愧疚感。”
陳與眠說:“媽,張女士,是這樣嗎?”
“眠眠!這是我的事,是我和你林叔的事!你管好你自己的學習!我會處理的!用不着小孩兒操心!”張婉倏然起身,扶着桌子,胸腔因急促的呼吸而起伏不定,臉上的淚水往下淌,顯出一點慌亂無措的神色,言語間卻分外嚴厲。
“媽!”陳與眠擡高聲量,臉上依然淡淡的,是很認真、很平靜的神情,“媽,我沒有任何要幹涉你的決定的意思。”
陳與眠說:“我完全支持你在感情方面的所有你覺得讓你更快樂的抉擇——所以,不用瞞着我。”
“沒有......”似乎是被陳與眠周身散發出的平和的氣場感染,張婉愣了一會兒,也靜下來,呼吸漸漸平息,視線裏慌亂失态的成分少了很多,對着陳與眠,勉強扯起笑容,“沒有要瞞着你的意思,媽媽只是,擔心影響你的學習。”
陳與眠搖搖頭,跟着張婉一塊兒笑起來:“張女士,瞞着我其實問題不大——如果這讓你覺得舒服一點的話,但是我想說的是,媽,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包括老陳。”
在柔煦平和的燈光下,陳與眠看着她,看着她像當年的小女孩兒一樣淌着眼淚、頭發散亂地哭泣。
但是老陳已經不在了,已經很多年沒人在她哭泣的時候擁抱她,跟她說這都是小事。
“花很漂亮,”陳與眠伸手,很輕地撚起一片躺在桌布上的安靜枯萎的花瓣,“是林叔送的吧?”
“媽,老陳已經去世很久了,”陳與眠聲音低下來,很久很久了。”
“他不會想你成為你以後人生路上的阻礙的。”
“老陳跟我說過的,”陳與眠說,“他希望你一輩子都能收到花。”
“他說因為他覺得你和花一樣漂亮。”
“他希望你快快樂樂的。”
“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所以不需要有哪怕一點點愧疚。”
陳與眠說:“媽,我和老陳都完全支持你,去接受另一份跟我、跟老陳都無關的幸福。”
*
時間仍然一天一天的過,對于宿海實驗一中的高三學生,既不吝啬,也不慷慨。
陳與眠和江楓依然照常學數學,學歷史,上自習,下自習,一天一天如流水。
在這些天裏,唯一重要的事,是當初專為高三(1)班開設的周三至周五晚上的數學培優班,從下月起,面向整個宿海實驗一中高三年級所有有需要的學生開放——雖然仍然是申請制,需要達到一定的成績要求才能加入。
但,也很合理,畢竟課程難度确實大于平常基礎性的內容。
于是陳與眠和江楓也重新回到培優班的課堂上。
衛清樂地上來給陳與眠一個熊抱,184的大個子,作出一副小鳥依人的姿态:“眠哥!我終于又能跟你一塊兒上課了!想死我了你!”
就這麽一天天地上着課,又經歷了幾次大大小小的半月考、聯考,陳與眠和江楓的成績,也雙雙穩定在年級第一和年級第二。
宿海實驗一中的課,一直上到了小年夜前夕。
這個學期的最後一天,很合時宜地下了一場大雪。
南方的雪,不像北方的鵝毛大雪那樣輕飄飄的,它常常是更濕潤的,每瓣雪花都凝結着比北方的雪更多更重的水汽,落在一只只伸出窗外的手心裏,很快化為冰冷澄澈的水,順着指縫,滴落在幹燥的大地。
這天,是南方小年夜的前一天,也就是農歷臘月二十八。
宿海實驗一中的其他年級,在一個星期前,正式放假了。校園裏少了三分之二的學生,顯得空曠了許多,中午吃飯的時候,也沒那麽多人排隊了。
這天一大早,其實天氣就不太好,往日裏沒有一片雲彩遮擋的浩瀚晴空,從早上起就暗沉沉的,陰沉的雲彩和灰暗的天空漫漶不清,遮擋住虛弱無力的太陽光。
等到中午午休結束的時候,高三(2)班的學生在熟悉的鈴聲中醒過來,就看見陰了一整個上午的天,此刻完全放晴了。
不知道是誰先出聲喊了一句:“下好大的雪哇!”
教室裏那種午休結束之後的沉悶氣氛頓時一掃而空,緊接着就是桌椅被拉動的聲音,高三(2)班的學生們,陸陸續續地走出了教室。
走廊上已經聚集了不少看雪的人。
陳與眠還坐在窗邊,漫無邊際地看着窗外漫無邊際的大雪,浩浩蕩蕩地飄灑。
江楓還趴在桌上,閉着眼睛,半張臉朝向他。
于是陳與眠靜靜地坐在座位上,等江楓懶懶散散地睜開眼,笑着說:“江楓,下雪天快樂。”
兩人一塊兒走出教室,涼飕飕的風從廊下毫無阻隔地掠過,極富侵略性地刮在臉頰柔軟的皮膚上。
“是真的冬天了。”陳與眠說。
“嗯?早就立冬了。”江楓擡眼,仰面看向蒼茫茫一片白霧一般的天空,說道。
“下雪了才有冬天的意思,才有過年的感覺,”陳與眠手心朝上地伸出屋檐,接到一朵漂亮的雪花,等它暖融融地化成一灘水,轉向江楓好奇道,“B市......呃......你家那裏,冬天的時候,會下更大的雪吧?”
“當然,氣溫更低,而且路上也會積很厚的雪。”江楓拉過陳與眠的手,手心朝下,正正好覆上陳與眠的掌心,“冷嗎?”
陳與眠搖搖頭,慢慢抽回手,也學着江楓的樣子,仰面朝天看。
因為寒冷和極其幹燥的空氣,他的眼珠呈現出一種只有冬季才特有的澄澈空明來。
江楓從側面看着他——他的一雙眼睛,倒像是一對玻璃珠子。
“很漂亮。”江楓說。
“我也覺得。”
“我說的是你的眼睛。”
“......”陳與眠不動聲色地抿了抿唇,沒接話,依然目不轉睛地望着白茫茫的天際,轉移話題道,“明天就是小年夜了,叔叔阿姨——你爸爸媽媽,會回來國年嗎?”
“不清楚。”江楓搖頭,輕笑了一聲,“他們應該更享受二人世界。”
“那......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呢?”陳與眠輕聲問。
“爺爺奶奶都去世了,”江楓說,“外公外婆今年去海南島過年,他倆不喜歡人情往來,所以每年過年這會兒,都會出去旅游。”
“這樣啊......”陳與眠點點頭,再一次看向下得愈發緊密的漫天大雪。
周圍的一幫學生們,無不沉浸在放假最後一天突然下雪的驚喜中,徜徉在歡樂的氣氛裏。
倆人靜默了一會兒,陳與眠似乎也被這樣熱鬧鬧的氛圍感染,向後退了一步,退到廊下,他睫毛上挂着的一片晶瑩的雪花,因沾染體溫而迅速融化,打濕睫毛根部,水淋淋地滴落。
他突然靠近一點江楓,臉上揚起很深的笑容:“江楓,要來我家吃年夜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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