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愛人啊
第94章 愛人啊
“曹爺。”來的人附在曹京生的耳朵邊私語了兩句,曹京生的臉上便浮出了玩味的笑來,點點頭道:“知道了,收拾幹淨了讓她好好唱,告訴她……別不識擡舉。”
“得嘞。”這人得了口風立刻就去傳話,剛走了兩步便又轉身回來,“曹爺,那姓戴的那小子也來了。”
“他來幹什麽?”曹京生着急要去院前看看,不耐煩道。
“還能幹什麽,自然是事兒成了,找您要賞呗!”
“呵呵。”曹京生冷笑一聲,“找幾個人,拉到沒人的胡同,好好給他頓賞吧!辦事兒利索點!”
“瑤池領了聖母訓,
回身取過酒一樽。
進前忙把仙姑敬,
金壺玉液仔細斟。
飲一杯能增福命,
飲一杯能延壽齡。
願祝仙師萬年慶,
願祝仙師壽比那南極天星。
霎時瓊漿都飲盡,
願年年如此日不老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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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鬧!
雖賓客還未來齊,但戲臺早已搭上,這會兒唱的正是合情合景的《麻姑獻壽》,臺上的也是天津衛的好角兒。白武玺坐在主位,梳着油頭,穿着明黃色的馬褂肚子微挺着,再加上他那留的兩撇八字胡,活脫脫像個地主,正搖頭晃腦怡然自得的等着賓朋獻禮,模樣十分的大爺。
“幹爹。”曹京生一溜快步走到白武玺身邊,作了個揖,“願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好兒子。”白武玺滿意的點點頭,早之前曹京生就把賀禮錢送進了家裏,白武玺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算是疼惜,“這一頭午可給你忙壞了。”
“應該的。”曹京生貓腰笑了兩聲,聲音低了下來,“我這還給您準備了一份大禮呢。”
“哦?”白武玺拿起一根煙來。
“您還記得那位唱大鼓的萬姑娘嗎?”曹京生趕緊摸了火柴給白武玺點上,“我這也給您找來了,而且啊,她今兒就不走了,讓她今晚好好唱給您聽聽!”言語之間說不盡的猥瑣與龌龊。
“好!”白武玺立刻會意,開懷大笑,“兒子有心了!”
車在離白家不遠的大道一側停下。
“你在車上等我。”陸覺将自己的大衣脫下來披在了陳卿言的身上,攥着他的一雙手,這人不知是被吓得還是冷的,手涼的要命。
“可……”陳卿言搖搖頭,“陸覺,讓我和你一起。”
“我保證。”陸覺吻了吻他的手指,言語之間卻是沒有回旋的餘地,信誓旦旦道:“我保證把萬姑娘帶回來。”說話間就要去開車門——多耽誤一秒都不知道萬笙兒的處境會不會更壞一分。
“不!不!陸覺,讓我跟你一起。”陳卿言狠狠攥住陸覺襯衫的袖子——他少有這樣任性的時候,可他就是不想放手,說他膽小也好,說他怯懦也罷,他就是不想和陸覺分開。陳友利滿臉是血的模樣像是總在他眼前晃着一般,成了一枚帶着血腥味兒的标記——他不想這标記又重新打在陸覺的身上,他認了,他沒有這樣頂天立地的氣概,他受不住。
“你……”陸覺不知該說些什麽,但只知道陳卿言這樣看着自己——分外要他動容的是這人此時的眼神,帶着懇求,帶着一點點的哀怨,要陸覺感到自己是有罪的——這樣丢在一個人在原地等待,一定是有罪的。
“你跟緊了我!”陸覺咬了咬牙,在陳卿言的臉上狠狠摸了一把,最後只能妥協,他已顧不得那麽多,遠遠的望着白家的大門,耳邊若隐若現的已經聽見了打院裏傳出的絲弦聲。
“等等。”
兩人一前一後的朝着白家走去,剛行至門口,便被人攔下了——攔人的是白家的管家,無非就是站在門口接待賓朋代白武玺收禮的小喽啰,仗着在白家做事,也狗仗人勢的嚣張幾分,瞧着院裏賓客來得大概齊了,大略掃了一眼這兩位又是“灰頭土臉”的倒黴模樣,便鼻孔朝天,正眼朝人看都不看,生疑這兩位的身份。“幹什麽的?”
“給白老爺賀壽。”陳卿言答道,眼神向院中探着,只覺得人這樣多,也瞧不出萬笙兒到底在哪兒。
“賀壽?壽禮呢?”這人自然不信,滿腹狐疑的上下打量着陳卿言,再瞧就更覺得陳卿言窮酸相,于是便不客氣起來:“沒有就滾蛋!別在這兒搗亂。”
“白家好能耐。”一聲冷哼,陸覺陰着一張臉伸手便揪住這人的衣領,拽至在自己面前,要他看清楚,“我來給你們白老爺賀壽看來也不行了?”
“陸……陸四少爺!”這人這才将來人仔細看了清楚,只恨自己剛才眼睛成了出氣的窟窿,招惹了這尊天神,連話都說不利索,只知道哆嗦着點頭:“行……行行……”
“滾。”陸覺将他一把推開,快走兩步在陳卿言的肩上拍了拍,壓低聲音說了一句:“有我呢。”便大步朝院中走去。
白武玺自然不知道有人已找上了門來,仍是跟着板眼搖頭晃腦,咂酒吃肉的正是開心。到底是曹京生眼尖,只覺得身後生風,再瞧時陸覺陳卿言兩人正氣勢洶洶的直奔過來,攔也攔不住了。
他暗自在心底叫了一聲“不好”,陸眠之早已行至白武玺面前——
白武玺正看在興頭上,只覺得眼前好死不死擋了一片陰影,心中甚惱,剛要破口大罵,擡頭就看見了陸覺——他心裏頭是知道陸家這位四少爺并未受邀的,突然造訪……況且還是這樣一幅兇狠的面容。
“陸四少爺來了。”白武玺笑着指了指身邊的空位,“今日家中人多,實在是還請寬諒照顧不周啊。”他這一招用得倒是巧,示意陸覺坐下慢談,別駁了對方的面子。
“坐就不必坐了。”陸覺冷冷開口,“白老爺……”忽然間袖子被人抻了一把,他自然知道是陳卿言沒錯,扭頭向後看去,只瞧見陳卿言緊敏着嘴唇,臉色已是慘淡的發灰,陸覺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曹京生!”
白家的院中人聲嘈雜,再加上臺上這會兒唱的又是一出熱鬧的《法門寺》,自然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幾個人之間的劍拔弩張。
“萬笙兒!”陳卿言嘴唇哆嗦着,幾乎要向曹京生撲過去,卻是被陸覺擋在身後,只能目光死死的盯着這人,恨不得生生的在這人身上鑽出兩個血洞來。
“這位又是?”白武玺還是那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卻已經明白了陸覺來這兒的目的,他略帶厭惡的撇了曹京生一眼:實在是埋怨因為他這事兒辦的不大利索,怎麽不及早告知這唱大鼓的還與陸覺有些關系,但事已至此,總不能就這樣乖乖的将人交出去:那他在天津衛豈不是丢了大人,于是便裝傻道:“萬笙兒是誰?”
“您好大的忘性。”陸覺冷哼一聲,言語之間已露刀鋒,“堂會辦的這樣熱鬧,請了天津衛的哪位角兒都不知道了麽?”
“戲班是我邀的。”曹京生接過話來,他自然瞧出了白武玺眼裏的不悅,但這哪比得過挫了陸覺的威風要他來得痛快,此時小人得志的模樣盡顯,“上次确實邀萬姑娘來唱過一回,之後就再未見過,陸少您找人也該好好打聽打聽去處,莫不是萬姑娘在哪家唱大鼓,被本家的老爺看上了留下收了做個姨太太,也是能的。”曹京生這樣的流氓,自然沒有什麽廉恥可言,說罷哈哈大笑,好不得意。
白武玺也欣然點頭,撚着兩撇胡子笑道:“說的有理。”
“白武玺。”
陸覺直呼大名——這斷然是曹京生和白武玺都未想到的。若論資排輩,白武玺與陸老爺子同輩雖算不上,但也總比陸覺要高些,就算陸覺叫他一聲“白叔叔”也不委屈。大門大戶講究一個教養,天津衛統共這麽大點兒的地方,他們更是要低頭不見擡頭見的,這算是碰了白武玺的大忌。
陳卿言也聽得一清二楚,可對他而言,陸覺此時攥緊的拳頭才更要他在心口提了一口氣。
“我是來要人的,萬姑娘在哪兒?”陸覺往日如水的一雙眼裏,盡然已是煞氣。他打來的便已經做好了打算,除了要人更要為陳卿言出口氣——所以在陳卿言要來時才百般的攔着,可既然人已經跟來,陸覺就只想暫且忍了等日後再與白武玺算賬,可想的歸想的,一見曹京生,又聽他說了這些侮辱萬笙兒的話,之前再如何勸自己“等上一等”的話,也全然沒用了。
“陸少爺這是不給白某面子了。”白武玺一張臉鐵青着顏色,周遭已經有人注意過來了,他就更不能在陸覺這個小輩面前跌了臉面。
“不敢。”陸覺反倒做出了謙卑的樣子,曹京生與白武玺皆摸不着頭腦,只當陸覺吃軟有了緩和的餘地,就這剎那的功夫,只聽陸覺怒喝了一聲:
“這臉面不是我不想給,怕是你自己不想要了!”
飯桌被陸覺一把掀翻,騰空而起,湯湯水水的盡然撒了白武玺與曹京生一臉一身。戲臺上的弦樂戛然而止,卻到處有人因不知發生了什麽而尖聲的叫着。
“陸……陸眠之!你敢!你敢!”白武玺怎麽也沒有想到陸家的少爺竟然這樣不管不顧的與自己撕破臉皮。
陸覺此時早已揪住了曹京生的衣領,一拳招呼上去,登時就見了血。
到底是四下大亂。
陳卿言一開始還站在陸覺的身後,可立馬就有人沖上來與他撕扯着,不多一會他與陸覺被人群沖散了——尖叫聲,盤碗摔在地上的碎裂聲,紛亂的腳步聲,以及後來将一切定格的槍聲。
和在槍聲過後片刻的死一般的寂靜。
白武玺在警局當差,自然是有槍的。
陳卿言只覺得心在那一瞬驟然停止,他四下裏尋找着陸覺的身影,慌亂中發現他仍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同白武玺糾纏在一起,手槍被扔在不遠的地上——
“陸覺!”
“陸覺!”
幾乎是同時。
陳卿言一愣,朝聲音的方向望去,叫着陸覺名字的是一個打扮講究的少婦——倆人都注意到了對方,只不過陳卿言看到的是這人與陸覺六分相似的面容。
陸栀看到的,是陳卿言撕扯之間脖子上戴着的水滴玉墜。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
一個報童手裏搖晃着今日最新的報紙舉的老高,嘴裏也吆喝的熱鬧,“陸家四少爺沖冠一怒為紅顏!大鬧白老爺的生辰宴!瞧一瞧看一看啊!哎!給您來一份!”
“冷風嗖的,還開着窗戶?”萬笙兒進門就先将窗戶都挨個關了,這才坐過來同陳卿言說話,“晚上去茶館吧,全當散散心。”
陳卿言自打萬笙兒進屋就坐在沙發的一頭一直沒動,這兒挨着壁爐近些,離得遠了,只覺得身上涼,難受。
“先不去了。”陳卿言搖搖頭,就再沒了二話,眼神也不知盯在房裏的哪一處,卻是空落落沒個焦點。
“你這樣……總不行。”萬笙兒挨着他坐下,“陸少家裏……他回家去了?”
那玉墜是前一晚兩人在床上私語時,陸眠之堅持要給自己戴上的。
“這麽寶貝的東西,我還是不帶了。”陳卿言擰着眉搖了搖頭,“弄壞了……”
“放在櫃裏也不會生出小的來。”陸覺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的鼻尖兒,“還是說你不想當我媳婦兒,要真是這樣……”說着便做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來,“大概就是我合該這麽倒黴,一輩子娶不了妻。”——這話真是一語雙關,一頭是強要陳卿言帶上,一頭又是在暗示自己除了他以外,也不會再娶別人,陸四少爺這樣的小伎倆總是用不夠的,可偏偏每次就能在陳卿言身上奏效。
“戴就是了。”陳卿言順從的讓陸覺為自己系好——那時他只覺得格外滿足,這樣的日子是過不夠的,他別無所求,現在已經是最好。至于陸覺說的什麽,他只當是笑鬧着的渾話。
卻不知道陸眠之心裏真就是這樣的心思。
除了他,可就真沒別人了。
就像他已深信了注定,在白家救人那一場,也像是冥冥注定一般:他與陸覺都沒有料到,大姐陸栀的出現,更沒有料到,陸栀看見陳卿言脖子上的吊墜時,會沖過去,狠狠的給了陸覺一巴掌。
“回去了。”陳卿言點了點頭,把蓋在身上的毯子又朝上拽了拽,擡起臉來沖着萬笙兒笑道:“今年的冬天,怎麽來得這樣早?”
萬笙兒呆了不多一會兒便回慶園演出去了——茶館自然是重新開張,曹京生也再不會去找麻煩。只是戴春安經過這一遭,再也沒露過面。陳卿言也找過他,也不是想要拿他怎樣,說是還念着打小一同學藝的師兄弟情,未免也太過虛僞,只是一個大活人,總該知道去了哪裏,時時要人打聽着,最終卻等來了“在一處巷子裏找到了,被人打得半死不活,送醫的路上就斷了氣”這麽一句話。
也罷。
也罷。
也就這樣真的沒再想起這人來,只是有一天夜裏做夢,夢見了小時候的戴春安——那是陳卿言剛拜師的時候,情景也無非就是報菜名的貫口背不下來,師父罰他不許吃飯。不吃便不吃,陳卿言打小久繃着一股倔強的勁兒,只是夢裏這次格外清晰。
戴春安省了一口的饅頭偷偷塞給自己,小聲說着:“熱乎的,快吃。”
再也沒有了。
沒了捧哏的,陳卿言一樣可以再找人搭檔,可他連同慶園都懶得再去,常常陸覺早上出門時,他就這樣坐着,等陸覺傍晚回來了,他還是這樣一動不動的坐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
卻還是這樣固執的坐着。
只有盯着牆上的鐘表,掐算着陸覺回來的時間,一定要站在門口等着,門一開便急沖沖的将他摟個結實。
“我倒覺得你現在這樣很好。”陸覺将他一把抱起,卻是在陳卿言看不見的地方倒吸了口涼氣——被陳卿言摟着的後腰,剛剛在家裏挨了陸澤川一拐杖,這會兒正火辣辣一抽一抽的痛。“比以前粘人了些。”
“胡說吧。”陳卿言掙了兩下,要陸覺放他下來,“這回……怎麽說。”
怎麽說。
還是老樣子。
“成何體統”和“傷風敗俗”已經成了陸覺這段日子裏聽得最多的兩個詞。
從不忿變成了無謂,從辯解變成了沉默。
卻都是指向了自己那一腔的固執:我不能和他分開。不行。
“陸家的臉都要讓你丢光了!你知道嗎你!”陸澤業杵着手杖,咄咄的敲着發出逼人的聲響。“你讓你媽怎麽活!你要她怎麽活!”
陸覺一進了父親的書房便跪在了冰涼的木地板上,他不是妥協,而是實在想求一個成全。母親一見他,如今只剩下了哭,不多便上氣不接下氣的喘,這會兒由大姐攙着扶到卧房去勸了。只留下他和陸澤業兩個——
“那您讓我怎麽活呢。”
他實在不知該用什麽樣的方法,向他年邁的父親解釋,他亦是真真正正的在愛這個人,就像陸澤業年輕時遇到了陸夫人——一見鐘情,大抵都是相似的。
“爸,我這一顆心全都給他,要不回來了。”
在将這句終于說出口的一刻,陸覺之前曾經擔心忐忑過的,竟忽的在一瞬消得都沒了蹤影——他那樣惴惴不安,做了那樣多無用的假想,但卻都沒有這一刻這樣的要人痛快。
大抵不過是自己渴求的那一樣。
他總不願陳卿言受一輩子的委屈,大概要堂堂正正的對家人講上那句話。
“這是我愛人。”
只不過現在,在這句之前仍要墊句話。
“你們認不認,他都是我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