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零落成泥(三)
第4章 零落成泥(三)
小厮只解開了最外層的兩道鐵索,霍無羁身上的還依舊緊緊縛在他身上。
兩道枷鎖卸下,只覺身體忽然輕快不少,站的也原來更為挺拔。
林琅趁着小厮找鑰匙的間隙,他的注意力再一次被一旁的赤星給吸引了去。
說來也怪,他每次遇見赤星,情緒都不太平靜,甚至有時候都不能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緒。
這次也一樣。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手掌距離赤星只有不到一寸的距離了。
林琅向來喜歡掩飾自己的真實情緒,尤其對親近的人。故而,他自以為,他對赤星的心思,除了老師,暫無其他人知曉。可他卻不知道,他每次靠近赤星時,赤星都會發出一陣旁人難以察覺的異動。
而霍無羁剛好能捕捉到這抹異動,只是林琅不知道。
現在,林琅有點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明明不想在衆人面前顯露自己對赤星的心思,以免最後落得個為了得到赤星不惜設計陷害自己同門師兄之嫌。雖然他內心深處的确想這麽做,但他并不想讓別人如此說。
林琅看着赤星,眸色逐漸變的和赤星刀身一樣紅,可就在他即将握上赤星的一剎那,一股無形的力量将他震開,震的他整條胳膊都是麻的。
他不信邪,又試了一次,結果直接被震了一個踉跄。此時,林琅的注意都在赤星身上,沒有注意到剛才赤星兩次震動時,一旁的霍無羁猛的收緊了拳頭,咬緊了下颌,像是極力控制着什麽。
他這才發現,他根本無法觸碰赤星。這刀,似乎是在抗拒他的親近。
可他剛才明明親眼看着那幾個小厮親手将赤星懸在了兵器架上,為何這刀別人碰的,偏他碰不得。
林琅有些想不通。
他根本不知道,眼前這把被置在兵器架上的赤星,是一把以生魂為引而鑄就的上古兇器。在沉寂了若幹年後,被人無意間喚醒。赤星刀屠戮的生靈無數,久而久之,刀身煞氣凝聚,非但經久不散,還會勾起人們心底的邪惡。幸而秦執年幼時讀過《浮屠錄》,識得這把刀,沒有将他授予心術不正之人,否則必釀大錯。
上古之物,大多有靈。這把偃月刀也不例外。
其實,這把刀之所以叫赤星,并非是刀原本就叫赤星。而是宿在偃月刀內的刀靈,名叫赤星。
如若刀靈離開了刀身,赤星便不再是赤星,便與普通刀劍無異。
而這個秘密,此世間,除了老師,秦未和霍無羁,再無第四人知曉。
林琅仿若無事踱到霍無羁身側,在他看來,霍無羁現在虛弱無力,大半個身子都倚在石柱上,甚至連睜開眼睛看他的力氣都沒有。
實則,大半個月的刑獄生活,使得霍無羁身心俱疲。赤星與他心性相通,方才林琅靠近赤星時,若非他極力咬着牙控制着,赤星刀上的煞氣非亂了林琅的心智不可。
盡管,林琅現在變得也沒有什麽心智,但霍無羁卻不想他變得更為不堪。
霍無羁正閉着眼睛,努力平複着有些洶湧激蕩的赤星。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兵器對打的聲音。
霍無羁猛然睜開眼睛,他先是尋視了一圈,見沒有人沖破層層關卡趕來,下意識松了口氣。既然今日他已然是必死無疑,那無辜的人無需為他喪命在此。
他就要死了,這樣的人情,他還不起。
最後,他把目光落在了林琅身上。只見他一手持着長劍,一手攥着劍鞘,似笑非笑的盯着霍無羁。
剛才那聲金屬碰撞的對打聲,是他故意發出來的。
而今,見霍無羁睜眼瞧他,他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師兄終于肯睜開眼睛了?沒有人來救你,師兄是不是很失望啊?”話落,林琅把劍鞘随手扔在地上,走過去,劍尖抵着霍無羁的胸口,利刃刺破衣衫,霍無羁胸口開出一朵紅梅。
可他卻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疼一樣,甚至躲也不知道躲,只冷眼看着林琅。
“師兄,我忽然想起來,當年行拜師禮的時候,師兄還曾受了我一個頭。而今,師兄背負的可是叛國罪,師弟委實覺得丢人。不若今日,師兄給我磕回來,我便只當沒有你這個師兄,如何?”說這話時,林琅臉上依舊帶着一抹淺笑。
霍無羁看在眼裏,只覺得四肢寒涼,看林琅的眼神也越發冰涼。
“師兄如此神色,可是不願?”
“不願。”
“如若我說,師兄跪了我,許能免得一死呢?”
“不願。”
霍無羁依舊是那兩字,林琅卻再次被他不溫不火的樣子激怒。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最近總是容易怒。
“如此,便怪不得師弟我了。”說完,林琅朝一旁的人使了個眼色。
很快,刑臺上上來了兩個人,他們把霍無羁強行壓到林琅面前。霍無羁看着孱弱不堪,可任憑那兩個小厮如何用力,霍無羁始終站的筆挺,更別提朝林琅下跪了。
“用這個。”說完,林琅把手中那把退了劍鞘的利劍扔到了霍無羁面前。
其中一個小厮彎腰撿起,他把劍舉過頭頂,沖着霍無羁右腿的腘窩就揮了過去。
霎時,血肉翻飛,鮮血傾注而出,霍無羁吃痛,終是沒有忍住,悶哼一聲,右腿癱跪下去。
他整個人失去了平衡,摔倒在雪地。
霍無羁穿着單薄,又身受重傷失血過多,已失溫多時。猛的一下摔在雪地,竟也覺得這皚皚白雪有幾分暖意。
他忽然覺得有點累,不想在掙紮了。
或許在這雪地裏睡一會兒也不錯。
這一念頭升起,霍無羁竟真的沒有在有一絲的動作,就連呼吸都變慢了。可林琅卻并不打算就此放過他。
觀刑的百姓見狀,無不唏噓落淚。站在霍無羁身前的林琅,卻是放天狂笑。
好一會兒後,林琅用指腹拭去眼尾笑出的淚花,蹲下身,掰着霍無羁坐起,揩去他額頭上的積雪,說:“師兄,你看,你這不就跪下了嗎。”
霍無羁聽了,眼睫微動,卻覺得自己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林琅見狀,心裏忽然也生出一種‘師兄真的要離開他’的感覺。他慌亂極了,随手抓了一把積雪,用力摁在了還在汩汩流血的腘窩裏。
他明明是恨他的。可當他親眼看着他從鮮活變成現在這樣虛弱,他心裏忽然生出一種恐懼。林琅也說不清楚,到底是為什麽。只是在這一刻,他并不希望霍無羁就這樣失血過多而死。
霍無羁吃痛叮咛了一聲,終于勉強睜開了眼睛。
可傷口實在是太大了,他根本捂不住。很快,林琅的手掌也被染紅了。掌中的積雪也盡數化成了血水,從他的指縫流出。
一睜眼,霍無羁就從林琅的臉上看到了一抹他熟悉的慌亂。
他,終于知道什麽是怕了嗎。
霍無羁似是不願看他繼續做無用功,低聲說了一句:“沒用的,止不住的。”
“師兄,我...我沒想這樣的。”林琅又重新抓了一把積雪,重新捂到他的腘窩處。
“無論如何,我今日都會死。咳咳咳,你別白費力氣了。”
霍無羁這句話,驚醒了林琅。
是啊,而今的這種結局,是他林琅親自促成的。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他如今又這般惺惺作态還幹什麽呢。
他把這句話放心裏過了好幾遍,最後一狠心,松開了扶着霍無羁的傷口的手,站起身,離霍無羁遠了些。
霍無羁重新摔倒在積雪中,他掙紮着,尋了一個舒服一點的姿.勢,沒有再有別的動作。
幾番折騰下來,他臉上的血污,已經被刑臺上的積雪洗的差不多了。
五官清晰可見。
“咚,咚,咚。”
忽然,三聲悠遠的鐘聲自遠處寒山傳下。一時間,所有人同時轉過頭,目光齊刷刷的,往遠處的山峰看了一眼。
唯獨霍無羁再次閉上眼睛,他松了口氣,午時到了,阿予沒來,真好。
林琅怔怔的看着還未行刑就被血水染紅了大片的刑臺,沒有任何動作。
“大人,午時了,行刑時間到了。”小厮走近,提醒林琅。
林琅深呼一口氣,朝劊子手揮了揮手,轉身走向案幾,沒再看霍無羁一眼。
劊子手赤着上身,喝了一大口酒,噴到待會兒要用的刀具上。
小厮拖着霍無羁殘破的軀體,把他拖到合适位置。
林琅親自磨墨,沾了朱砂,從一旁的木桶裏抽了一塊空白板子,親自提了個紅色的“斬”字。
想他林琅,最拿的出手的,便是一手利落的簪花小楷。他這手字,縱是他霍無羁,也是比不上的。
可現在,他卻有點拿不住筆。
區區一個斬字,他卻寫的歪七扭八,很是難看。好半晌,他才寫完,閉着眼睛,扔了下去。
木板落地的同時,他口中冷冷吐出一個字:“斬”。
場面一度很安靜,林琅的這個字,傳入了在場的每個人的耳中。
觀刑的百姓中,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我等恭送定北王。”
話落,齊刷刷一片,百姓們都跪了下來,盡數淚眼朦胧的看着刑臺。
一早就閉上眼睛的霍無羁,聽到動靜,也睜開眼,奮力仰着頭,往人群中看。
劊子手舉着大刀的胳膊微微晃動,腳步下意識往後退了退,大刀沒有立即落下。
霍無羁朝劊子手使了一個感激的眼神,随後兀自掙紮好一會兒,掙紮成跪卧姿.勢,幾乎用盡了全部力氣,大聲喊:“無羁拜謝各位鄉親,天寒地凍,各位還是早些歸家去吧。”
話落,他用腰腹發力,朝人群深深磕了一個頭。額頭狠狠撞向木板,待他再起身,額上已經出血了。
他而今是戴罪之身,這些人拜他不得。
如若讓宮裏那位知道了,他們怕是都活不成了。
霍無羁沒辦法,只狠狠拜回去。
可那些百姓哪裏懂的這些,他們只會捧着一顆真心。誰對他們好,他們就對誰好。
而今,定北王謀不謀反他們不知道,但他們知道,往昔是定北王親自率軍以身相搏,擋住了回鹘大軍南下的鐵騎,護住了他們的家園。
此事了,霍無羁再次看向劊子手。
劊子手會意,朝他抱歉笑笑,重新舉起大刀。此時,誰也沒有注意到,一旁的武器架上的赤星的刀身,正不規則震動着。
頃刻,落在刀身上的積雪,盡數被抖落下去。
就在大刀即将落下的時候,忽然空氣中開始彌漫起一陣清幽的暗香,且愈發濃郁。
“等等。”霍無羁猛的睜開眼睛,朝劊子手大喊。
劊子手被他吓了個趔趄,甚至以為他也像旁的人一樣,開始害怕。故而招呼了一旁的兩侍衛,将霍無羁死死摁在刑臺上。
香味越發濃郁,霍無羁整個人也越來越激動,掙紮的也越來越厲害。
“什麽味,好香啊。你有沒有聞到?”
“真的好香。”
越來越多的人嗅到這陣突如其來的梅香,也開始議論紛紛。
林琅也走了過來,他直接走到霍無羁面前,問:“師兄,這都午時了,你又想耍什麽花...”
招字還沒說出口,一個黑影唰的一下,落在他面前。
悄無聲息,又突然出現。
方才舉起大刀的劊子手被這黑影吓了一跳,舉着刀大叫着,一連退了好幾步。
“鬼啊,鬼啊。”
狠狠鉗制着霍無羁的兩個侍衛緊随其後,慌亂跑遠的同時,不忘抽出腰間的佩劍,虛指黑影,用發顫的嗓音,發問:“何...何方妖孽?”
緊接着,圍在刑臺附近的持械侍衛也都心驚膽戰的退後幾步,不約而同抽出佩劍。
原本跪在地上的百姓也都有些傻眼,呆呆的看着刑臺上發生的不可思議的一切。
唯有霍無羁和林琅,他們兩人的神色還算正常。
其中,一個深情款款,另一個欣喜萬分。
“阿予。”霍無羁喊了她一聲。
随即,那道黑影在萬衆矚目下,緩緩擡起了頭。
衆人在看清她長相後,不禁抽了一口氣。
哪裏是鬼怪,哪裏是妖孽,分明是個長的極美的姑娘。
“你認識我?”溫予看向那個深情喚她又渾身是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