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零落成泥(七)
第8章 零落成泥(七)
霍無羁被刑部扣押當日,随他一起趕赴京城的心腹也被一起壓入大牢。
三十輕騎,只有顧一啓因出城探親,免遭一難。
定北王及其他兄弟身陷囹圄,他又被侍衛軍統領親自帶兵追殺,無奈之下,只得快馬加鞭返回北疆。
他只有一個人,又得時刻躲着侍衛軍的追殺,故而原本只需四五日的路程,顧一啓足足走了十一日。
回到定北軍大營時,他滿身是傷,不少兵士都看到了。
故而,定北王在京城被俘的消息,也沒有瞞下來。不過半日,除戍守邊境線的十萬定北軍駐守原地之外,其餘二十萬大軍迅速集結。軍中各大将領紛紛叫嚷,起兵京城,救回定北王。
幸有秦未主持大局,并且允諾,定會親自将定北王從京城帶回北疆。故而,定北軍中才沒有引起大的騷亂。
當晚,秦未攜一百輕騎先一步出發,三萬定北軍緊随其後,快馬加鞭赴往京城。
緊趕慢趕,他們還是晚了一步。
冬至日,未時,秦未他們趕至京城。
為了避人耳目,九十輕騎駐紮城外,其餘十一人僞裝身份,順利進了京。
方才入了城門,剛好聽到城中百姓正在議論菜市口斬殺定北王時莫名出現又莫名消失的女人,和那團怪異至極的紅霧。
當秦未幾人趕至菜市口時,刑臺周圍,除了一些看熱鬧的百姓,就只剩兩個劊子手一邊清洗刑臺上的血漬,一邊和百姓講述方才的詭異現象。
他們打聽了一番才知道,不僅霍無羁的頭顱被林琅收走,就連屍身,也被收屍人送去了京郊的亂葬崗。
于是,秦未幾人又馬不停蹄趕去京郊的亂葬崗。他們到時,收屍人已經沒了蹤跡。亂葬崗中,森森白骨堆成的無數小山的其中一座上,扔着一具新鮮的無頭屍體。
他們甚至連坑都沒挖,直接把霍無羁的屍體扔在了那。
常年栖于此處的烏鴉和野狗,嗅到了新鮮的血腥氣,一股腦全都撲上去,啃食撕咬着他沾滿了鮮血的衣衫。
在場的十一人,除了秦未,其餘十一人都是血戰沙場數年的老兵。
可縱是鐵骨铮铮的他們,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也都情不自禁落了淚。
尤其是為了确認他的身份,不得已扒開他的衣袍看他胸口的箭傷确認身份,卻不小心看到他身上新舊傷痕混雜在一起時,更是嚎啕大哭。
他們把霍無羁的屍體帶走後不久,一行約莫十餘人,鬼鬼祟祟靠近了亂葬崗。他們是今日在刑臺下面觀刑的普通百姓,心中感念定北王的功績,不忍他的屍體被這樣處理,故而前來,準備将他的屍身偷偷運出去,葬了,再立一塊無字碑。
只是他們晚了一步,什麽都沒尋到。
霍無羁一案,牽涉甚廣。
他們不能光明正大把霍無羁從京城運出去,于是只能将他火化,把骨灰帶回北疆。
當晚,秦未返回家中,又收到了秦執年撞柱而亡的消息。
秦未只得留在京城,處理父親的後事。
自秦執年撞柱而亡的消息傳開後,整整三日,太傅府門庭若市。上至伯爵勳貴,下至布衣百姓,但凡是受到過秦執年恩惠的,全都趕來送他最後一程。
故而,他的喪事辦的很是繁瑣。故而秦未一時無暇顧及到駐紮在城外的九十輕騎。
翌日大早,霍無羁的人頭被懸在了城門之上,并張榜警示衆人。但此時,秦未忙的焦頭爛額,半點消息都沒有收到。
隐于城內的十騎,本就心藏怒火。霍無羁在定北軍心中,本就是定海神針的存在。在看到霍無羁頭顱的那一刻,他們徹底忍不住了。
當即出城聯系了其他九十輕騎,連夜爬上城牆,試圖拿回霍無羁的人頭。但他們不知,懸首城門一計,本就是為了引出藏匿在京中的霍無羁的其他心腹。
自那顆頭顱懸在城門上的那一刻,侍衛軍就埋伏在城牆上了。
入夜,一百輕騎爬上城牆,試圖拿回那顆頭顱。但結果并不如人意,排頭兵爬到一半,城門大開,侍衛軍一擁而上,将他們圍的水洩不通。
三日傍晚,秦未方才有了片刻的閑暇。也是在這時,他得到一百輕騎已盡數覆滅,無一人生還的消息。
他趕過去時,城門口已經被打掃的幹幹淨淨,半點血腥氣都聞不到。而那顆頭顱,依舊被懸在城門正上方。
晚風拂過他淩亂的發絲,露出他的五官。秦未站在下面,依稀能看到他臉上那抹淺笑,就像他生前每次尋他喝酒後,上屋頂吹風夜聊時露出的表情一樣。
秦未看着,眸子驟然酸澀。
他尋了一處人少僻靜的角落,背靠城牆,坐下,仰頭看着他此生的至交。夕陽的餘晖打在他的臉上,泛起一層金色的光芒,有點神聖,又有點虛無。
秦未一直仰着頭,直到太陽完全落山,他再也看不清霍無羁的臉,才動了動發酸的脖頸,擡手抹掉了眼角的淚水,繼而收回目光,起身回城。
西州有一個不成文的民俗,家裏如若有人過世,親人喝菊花酒以寄哀思,外人喝則可以驅邪避祟。
華燈初上之時,太傅府管家秦鐘趕了一車菊花酒,來到了城門口。
“官大哥,我是太傅府的,你們值更辛苦了,我們公子托我來送些菊花酒來,你們不要嫌棄。”
守城侍衛猶豫再三,接下了一馬車的菊花酒,并托秦鐘帶話給秦未:“多謝秦公子的美意,還請老伯代為轉達秦公子,節哀順變。”
秦鐘走後,守城将士吩咐人把菊花酒分發下去。
半個時辰後,呼嚕聲震天響。
方才那車菊花酒裏,每一壇都被秦未灑了雙倍的蒙汗藥。
不多時,秦未出現在城門口。他穿着一身夜行衣,黑紗遮面,手裏提着一個包裹,裏面是他才從亂葬崗随便尋到一顆男性頭顱。
他小心翼翼繞過所有侍衛,翻上城牆,将那顆頭顱換下後,悄然離開。
翌日大早,秦未一身喪衣,帶着秦執年的棺椁出城,他要把父親帶回頓丘老家去安葬。因着秦執年的身份,路過城門口時,暢通無阻。
出城沒多久,秦未遇到了緊随他們趕來的定北軍大部隊。
秦未打開棺椁,把頭顱和霍無羁的骨灰交給他們,說:“定北王他...殁了。與我一起赴京的一百輕騎,也全軍覆沒。”
話音未落,定北軍齊刷刷跪了下來,口中大喊:“報仇,報仇,報仇。”
口號震天響,秦未沒阻攔,一直聽着,直到完全安靜下來,他才又有所動作。
他撩起衣袍,跪在三萬定北軍面前,說:“抱歉,是我來遲一步。是秦未對不住各位,沒能救下定北王,也沒能保住那一百輕騎。待安葬好家父,秦未...願以死謝罪。”
“不可。”
“萬萬不可啊。”
“軍師,還望慎言。我們已經沒了王上,萬不能再失去軍師了。”
聞言,定北軍一片嘩然。
秦未與定北軍相對而跪,許久都沒有起身。他愧對定北軍,更是愧對随他前來的一百輕騎。
他把京中這些時日發生的事情,盡數告知了定北軍将領。
軍中兵士,大多是耿直的性子,根本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東西。
副将聽了,很是憤慨,道:“軍師,京中那些人,欺人太甚。不若我們殺他個回馬槍,為我王和死去的一百弟兄,還有令尊,報仇雪恨。”
秦未連忙道:“不可。”
“京城守衛森嚴,報仇之事,需得細細斟酌。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定北王的屍身,帶回北疆。他受了太多苦,再過幾日,怕是連腦袋也要腐爛了。”
說後半句時,秦未又忍不住哽咽起來。
副将聽了,連忙從秦未懷裏接過木箱,打開看了一眼,也跟着抹起了眼淚,哽咽道:“軍師放心,我等必定以最快的速度送吾王趕回北疆。”
秦未:“好,三十萬定北軍,秦某在此就托付給副将了。待處理好家父的後事,我必定快馬加鞭,回到北疆。”
至此,秦未和三萬定北軍分路而行。一個回北疆,一個回頓丘。
二十天後,秦未趕回北疆。
後來,秦未在他北疆的寝帳內在收拾他遺物時,發現一封霍無羁寫的親筆信。
信箋上寫着:吾兄秦未親啓。
內容如下:
“秦未吾兄,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大抵遭遇了不測。
懈,深知京城此行危機四伏,但此事涉及阿予安危,我不能坐視不理,故現将三十萬定北軍交予吾兄之手。
另,懈還有一事請求吾兄。還請吾兄,務必尋到我的屍身。待烈焰焚燼,骨灰制成塑像,奉于九嶺山道觀內的關公祠內。
老師年邁,懈此生不能承歡膝下,頗為遺憾。萬望吾兄,好生照拂,莫要再惹他氣惱。屆時,我已然宿于九泉之下,斷不能再替你挨罰。
萬語千言,終有一別。還望吾兄,珍重萬千。
霍懈北,敬上。”
當日,秦未親自啓了他的墓,按照他的遺囑,将他的骨灰制成了關公像,供奉在九嶺山的道觀內。
而那墓碑之下,只餘一顆頭顱。
霍無羁墓碑旁,還立了另一座碑,碑上刻着顧一啓三字。
問了才知道,顧一啓認為,是因為他腳程慢,所以才耽誤了搭救定北王的絕佳時機,故而一頭撞死在定北王的墓碑上。
後來,秦未一直帶領定北軍,駐守北疆,守護一方百姓。
國破前,西肅帝霍珩終于得到消息,并下旨聘請他返京為官。
秦未沒去,只托前來傳旨的宦官帶去一封書信。
信上只有寥寥數語:“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随形。”
後來,蒼狼繞過北疆,從南峪關始,一路南下,直逼京城。
很快,國破家亡。整個西州,只有北疆一隅,固若金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