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對薄公堂

對薄公堂

“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昏黃幽暗與淡淡血腥交織的大殿,強烈的窒息感一波波壓迫着張兼和繃緊的神經。

面前是載着陳大虎和他未過門媳婦的屍體的推車,車上屍體因腐爛多日,散發着肉糜的惡臭。

他強忍着胃裏的酸水,低垂着腦袋。墨色玄武岩石印着毫無血色的面龐,額角則不停滲着細密汗珠。

“怎麽辦…怎麽辦…,要如何說才能為自己辯解。”

焦急,不安,忐忑充斥着內心,漸漸攥緊衣角的手骨節發白。

張兼和微張着顫抖的雙唇,嚅噎了幾下,終于還是塌下腰,蒼白着重複着他從進殿開始就說過的話,

“我…我沒有殺人。”

“你放屁!”

音還未落,站于一旁的着素衣中年婦人先率先沖出來“呸”了聲,她死死瞪着他,指着推車上故去的兒子屍體,憤恨咬牙,“還想抵賴!就是你!就是你殺的俺家大虎!”

“我沒…”他聞言慌忙擡頭,擺手反駁着。

“哎呀,張小哥!”婦人旁站着的莊稼漢忙站出來攔住還想破口大罵的婦人,對張兼和搖頭嘆氣,“你就認了吧。”

“我沒有!我怎麽認!”張兼和莫名,昂頭質問。

“那天晚上俺都看到啦,俺看到你和另一個小娘子把陳大虎和你媳婦拖到門口商量着什麽……”

那村婦聽到這話,恍若身臨兒子被害現場,吸氣撫胸大戚。她穩住晃悠欲墜的身形,朝着張兼和看去。

而張兼和是跌坐在地,驚恐地顫抖着指尖,指向那莊稼戶,“你…”

婦人見他這副模樣,心中更是斷定他就是兇手,霎時紅了眼睛,後槽牙咬的咯咯作響。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她凄厲道,“原來真的是你!我要和你拼了!”說罷,便瘋狂地朝他撲了過去。

“不是…陳大娘你聽我解…”

就在她快接近張兼和的瞬間,凄慘的哀叫聲驟然響起。

只見殿堂上方突然一記墨色皮鞭直朝着那名村婦揮來,素衣村婦躲避不及,竟被一鞭子抽倒在了張兼和腳邊。

背部被抽出了一道深痕,鮮血浸紅了衣衫,村婦歪着腦袋在地上抽搐,眼睛眦圓,嗓子裏不知是因為憤恨還是疼痛發出“呃…呃…”的聲音。

挽成的發髻花白頭發松垮垮的掉在腦後,盯着張兼和的眼裏盡是憤恨不甘,眼角裏的淚水,無聲地順着幹涸的皮膚紋路滑下。

中年喪子之痛,仇人在眼前卻不得報之痛。婦人心哀,淚如泉湧。

張兼和見此慘狀。吓得直撐着身體向後倒退,只感覺腹部陣陣尿意,似要噴湧而出。而剛才言之鑿鑿的壯漢,此刻也是跪地打擺,膝蓋下緩緩形成一灘水漬。

“東陽寺大殿之上,豈容你們這些蝼蟻喧嘩。”

那揮鞭侍衛戴着銅制鐵面,昏暗中唯有一雙如鷹眼般的眼睛掃視着殿中的三人,他人如同閻羅惡鬼,鞭如判官筆一般淡漠無情。

“寺都督有令,罪犯張兼和人證物證俱在!拖下去簽字畫押,爾後聽候發落!”

張兼和聞言,眼前一暗直直癱倒,瞧見聽命前來押解自己的衙役,他踉跄着向前匍匐,“大人!大人!我冤枉啊!”

珠簾後的人似不想聽到這等吵鬧,扶着額的指尖朝着旁邊近侍晃了晃,那蒙面侍衛拱手得令,手間黑鞭散垂下落。

“啪!”又是一鞭。

張兼和一聲慘叫,半邊身子被皮鞭抽得發麻,黑鞭收回,皮肉被鞭上刺鈎鈎的翻出,滲出的鮮血染紅了整個背部,浸透了衣服。

“呼…”

他像只離岸的魚兒,殘喘着,做着最後掙紮,“大師…對……青大師說了會來救我的……”

衙役拽着他的雙腿,朝着殿外拖去,行過處暗色血跡斑駁,随後就有帶刀衙役持着絹布擦拭幹淨,浸血的絹布入水,紅色化開成朵朵血梅。

以前種種在眼前如走馬燈般閃過,落榜,妻散,被害…

短短二十八載,一事無成,磕磕絆絆到了居然得了個不得好死的下場。

這種世道,何來公平…

跪坐在不遠處低着頭的壯漢,餘光緊盯着張兼和越開越遠的身影,嘴角也愈發向上。

仿佛已經看到自己拿着閃着銀光的一百兩白銀,同一家老小過上富足的日子。

嘴角弧度擴的更大,眼睛裏是被貪婪吞噬的瘋狂。

“哐當!”

沉重的墨色大門被人推開,門外陽光射進了暗無天日的東陽府大殿。

那壯漢大吓,扭身望去。

只見有一身材高挑的布衣女子逆光而來,負手立于這黑白分明之界,她長發迎風舞動,桃花眸灼灼生輝。

塵埃浮動,在昏暗的大殿中湧動出陣陣浪花,好似她立于雲煙霧霭之中。

身處地獄,萬生蝼蟻。

“且慢,”她語氣淡淡,卻沒來由的帶出一股篤定之意,“在下就是西街那豆腐攤的小娘子,與張兼和‘合謀’之人。但吾聽說少卿乃是當世豪傑,最善明察秋毫,故無所畏懼,以求少卿聽我一言。”

青九彎下腰,斯條慢理的行了一禮。

她今早見張兼和沒來,便知他本着長痛不如短痛的想法,昨日下午就來了東陽寺自首,果然坐了不一會,就有官差前來問話,毫不客氣的推翻了她的桌椅。

她撇了一眼在地上被拖行着的張兼和,面色平淡至極,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她越是在這種情況下冷靜自如,就代表着她越是怒火滔天。

如今的東陽寺在京都可謂是傾權朝野,完炀侯為當今聖上的心腹,有從龍之功,又最是疼愛他這小兒子。

這小女子這番膽大作為,從容不迫,自然讓一幹人等詫異非凡,偏又挑不出錯來。

“哦?”這是一聲綿長的、細膩的詢問,像是淬了毒的蛇,暗藏着冷色與陰毒,死死的鎖定了她。

青九不慌不忙,甚至沒有直起彎下的腰,道,“事情發生在兩天前,我那祖上是草間道士,連着我也會些算命之法。那天看出這賣畫的小哥家中恐生了變故,但這小哥不信,正好我囊中羞澀,便和這小哥賭了十文銀,前去探查一番,豈料一推門就看了這等慘事。”

“這張兼和和我說,這妻子是他買的,而這陳大虎則是他前幾日夜不歸宿,想要讓他幫忙給傳話的…”

說到這,她站直了身,直視向堂正中,隐匿于黑暗中的人,“還請大人明鑒,還世清明。”

“好一個,還世清明…”珠簾後的聲音輕佻不屑,聲音婉轉,他嗤笑道,“人證物證俱在,你想要本少卿,給你何等清明?”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大人請看這兩具屍體,這起碼死了三日,定是陳大虎對這小娘子圖謀不軌,兩人在掙紮中一時失手,雙雙斃命!”

季如噗嗤一聲,這兩具腐爛程度一看就不相同的屍體,被她這麽一說好似煞有其事一般,又何嘗不是睜眼說瞎話?

臺上官差冷冷一笑,“你說的有道理,但這陳大虎對着一具腐爛的屍體圖謀不軌,其他暫且不提,這屍體又是如何暴起傷人的?”

如今,這秀娘的屍體都已經變得焦黑,好像被燒焦了一般,極其可怖,“因為這布料,”她毫不忌諱,扯下了秀娘屍體上的一塊衣角,甚至還放在鼻下嗅了嗅,在一衆抽氣聲中,朱唇輕啓,“這新衣布料,皂角之香,又加各種靡靡香氣,混合在一起,可見秀娘平時是一位極其重注儀表的人,但是…”

“不巧這香名為憐漪香,且有催情效果,多為市井牌坊中的舞娘必備,但染于衣料中特別容易腐爛,不出五日保養不當,就要換掉,而這件……”

她把這衣料放置于陽光下,果然繡花清晰,沒有絲毫腐爛的跡象。

青九還沒說的是,屍煞歸根結底為一具腐爛的屍體,若是沒有特殊的香料保養,豈不渾身惡臭?

而這種香料最普遍的特點,就是有催情效果,且靡靡易爛,聞起來香的嗆鼻,有種膩到惡心的感覺。

最後,她總結道,“讓一屍體暴起傷人屬實困難,但要讓一具屍體快速腐爛,确實容易至極。”

季如注意到,這侃侃而談的女子雖然說屍體暴起屬實困難,卻沒說不能!當即來了興趣,坐直了身體,狹長的眸子眯成了一條縫,“就算如此,也不能證明這件事和你倆無關吧?”

青九緩緩的笑了,注意到她目光的壯漢,突然一個哆嗦,面色煞白,“你看我做什麽!這件事更和我無關!”

豈料她卻是搖搖頭,聲音缥缈的說道,“你死劫将至。”

話音一落,整個公堂一片寂靜,落針可聞,良久,只聽得女子幽幽的嘆息。

“若還不将你昨日所經歷的事一一道出,恐怕你這證人當的,只有來無回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