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怎麽哭了

第10章 怎麽哭了

為了這場生日聚會,黎棠提前一周多開始準備。

即便表面上不顯,作為皇城腳下的首都人,在這幫小城市的同學面前,黎棠是有點包袱在身上的。因此他的生日聚會更得別開生面,不能掉鏈子。

更不能掉價。

黎棠拜托阿姨幫他找廚師,兩個要求,一是要在當地有名,二是能上門服務。

這種一般只能找做家宴的師傅,黎棠嫌他們做慣流水席手粗,千方百計聯系到一位曾供職于某五星級酒店的廚師,按照廚師要求購置一套價格不菲的刀具,并安排阿姨為他打下手。

拟定菜單也尤為謹慎。畢竟那麽多人,衆口難調,應當盡量選擇大部分人都容易接受的菜式,比如蒸螃蟹,白灼蝦之類口味清淡、突出鮮味的菜肴。

增改删減五六遍,才把菜單定下。剛給廚師回了個“好的”,黎棠又把那菜單點開,看了一會兒。

把剛發的消息撤回,黎棠說:再加一道酸辣口味的菜吧。

廚師說:已經有酸菜魚了。

黎棠:把海鮮湯改成酸辣海鮮湯。

廚師發來語音:“确定嗎?只有一個湯菜,酸辣湯不解渴的。”

黎棠想起上次在山腳下的廉價快餐店,坐在他對面的人往米飯上灑的“致死量”辣椒和醋。

他也回語音:“确定,要解渴可以喝飲料。”

“那就這麽定了?我去準備食材。”

“好的,辛苦了。”

生日前兩天,黎棠突然想起聚會還缺甜品,趁課間偷摸用手機刷大衆點評。

坐在後排的周東澤下座位到他們這邊來玩,從身後拍黎棠的肩膀,挨近他耳邊喊:“老師來了。”

黎棠吓得一哆嗦,手機脫手掉下去,幸得及時并攏的大腿接住。

李子初笑得不行:“老周你別逗黎棠,他不經吓。”

周東澤也笑:“黎棠你沒生氣吧?要不然下次你也這麽吓我。”

黎棠心說我才沒這麽幼稚,撿起手機劃開繼續看。

見他忙,旁邊兩人聊了起來。

先說下個月的秋季運動會,這年頭學生都埋頭學習,根本不樂意參加什麽運動會,更別提為班級争光,周東澤作為體育委員,為動員大家報名,差點愁禿了頭。

李子初提議道:“不如給參加的同學準備一些獎品?”

“往年也不是沒準備,礦泉水盡管喝,零食随便拿,還有班費聚餐。”周東澤苦惱道,“這種小恩小惠,他們根本不放在眼裏。”

“那這次來波大的,給參與者組織一次團體活動,怎麽樣?”

“比如,什麽樣的活動?”

“唱K,看電影,聽音樂劇,玩劇本殺什麽的,人多可以買團體票,我跟劉老師申請從班費支出,問題應該不大。”

“這個想法不錯。那你先去跟老班申請,後續我來安排。”

“OK。”

兩人初步統一意見,不忘聽聽其他人的想法。

李子初用胳膊肘撞同桌:“你覺得怎麽樣?”

黎棠正為敘城甜品店少得可憐而煩惱,随口道:“挺好的。”

“那我們去唱K。”

“……”想起上次在KTV的混亂場面,黎棠下意識皺眉,“你們饒了我吧。”

周東澤哈哈大笑。

說完正事,還有講八卦的時間。

“你們還記不記得前幾天2班兩個男生在器材室被砸的事?”

“記得啊,有後續?”

“有啊,我今天去辦公室聽到老師們在聊,說其中一個男生腦袋縫八針,另一個骨折了正在住院。”

“靠,這麽嚴重。”

“嗯呢,家長都找到學校來了,要求賠償的同時徹查。”

“查什麽?設備老化而已,那邊連個監控都沒有,他倆也是倒黴。”

“誰說不是呢。”

……

兩人感慨完,問黎棠對此怎麽看。

一直埋頭刷手機的黎棠根本沒仔細聽,舉起手機給他們看:“這家看着還不錯,你們誰吃過?”

一晃到周末,黎棠起了個大早,選衣服就花了半個小時。

平時在學校只能穿校服,如今天氣涼了,又到了各種棒球服夾克衫出來秀的時候。

精心挑選一套來敘城前在首都潮牌店買的新款,黎棠下樓時,廚師已經到了,連同後請的甜品師傅。

一大早就有人敲門,黎棠先收到一只碩大的盒子,裏面裝着浮誇的三層卡通翻糖蛋糕,是遠在首都的曹洋送來。

本想給去個電話,想到上回李美琪的警告,黎棠只給曹洋發了條微信表達謝意。

接着收到鮮花,碩大一捧弗洛伊德玫瑰,卡片上沒留名,擡頭是“我的英語小老師”。

近來只有一個人經常請教向他請教英語。

黎棠給周東澤打去電話道謝:“花很漂亮,不過玫瑰好像應該送給女生。”

“送禮物還分什麽女生男生,你就說喜不喜歡吧。”

黎棠低頭去看懷裏的花,飽和度剛好的複古玫紅色,蜷曲的花瓣讓人聯想到被火燒焦的書頁。

“……喜歡。”

“那不就得了。”周東澤在電話那頭道,“我家裏臨時有事走不開,今天沒法來給你過生日了,下次補上。”

黎棠嘴上說着知道了,心裏卻想,倒也沒有必要。

既然叫做生日,便是一年當中唯一的一天,換作其他任何日子都不行。

下午開始陸續有客上門,都是同班同學,黎棠讓他們帶上嘴就好,還是有幾個同學帶了禮物,都是書本文具之類的小東西,對送禮和收禮雙方都不算負擔。

開飯前,先把東西送上樓。

從房間出來,黎棠在張昭月緊閉的房門前幾度猶豫,到底沒敲門。

他提前兩天問過她今天有沒有空,她說到時候看。黎棠點到即止,沒有具體說生日當天的安排,他覺得媽媽應該知道他的意思,他希望她也能參加。

雖然總說孩子的生日是母親的受難日,但至少……能和其他人一樣送上祝福吧?

祝我的孩子無病無災,健康幸福,哪怕一句簡單的生日快樂,也好。

千挑萬選的大廚幹活很利索,下午茶時間,已經有飯菜香從中廚飄出來。甜品師傅已經做了幾盤甜點,同學們吃得好不開心。

李子初在晚餐前趕到,很老派地提着一籃水果。

“我看你發的朋友圈了,什麽都有就只缺水果,路上順便買了點。”李子初笑着說。

黎棠剛把人請進屋,後頭又有客到。是霍熙辰,臉色有點臭,也拎着水果,幹巴巴地祝黎棠壽比南山。

不知道的還以為過的是八十大壽。

黎棠并不計較,關注點也不在此。他接過果籃,往霍熙辰身後張望:“就你一個人?”

霍熙辰莫名其妙:“我應該和誰一起來嗎?”

“蔣樓呢?”

“他沒跟我說要來啊。”

一直到開席,蔣樓都沒出現。

黎棠本就郁郁的心情更添頹喪,飯桌上大家都忙着吃,他筷子都沒動幾下,桌底下摸出手機,在屏幕上來回劃,終于還是給蔣樓發了條消息。

——我是黎棠,你是不是忘了今天要來我家?

號碼是問霍熙辰要的。黎棠本想加蔣樓微信,搜這個號碼沒查找到用戶,只好發短信。

可是這年頭,短信都成了廣告和詐騙專用,也不知道蔣樓能不能看到。

都是高中生,桌上只安排了度數低的果酒。

即便如此,喝多也會醉。

宴席過半,黎棠離席,腳步虛浮地往樓上去。撐着扶手上了幾個臺階,有同學在樓下吆喝:“這兒有鋼琴诶,壽星公快給我們露一手!”

黎棠自顧自往上走,慢吞吞地搖頭:“小時候學的,早不會彈了。”

聲音太小,并沒有人聽見。

二樓的走道幽深而靜谧,黎棠背靠牆壁,舒一口氣,聽着樓下若隐若現的喧鬧聲,有一種終于脫離那與自己全無關聯的世界的錯覺。

似乎每次都是這樣,付出代價換取熱鬧之後,還是覺得孤獨更好。

也許這并不是他想要的那種熱鬧。

毫無預兆的,走道盡頭的房間門打開,裏頭的光漏出來,将整條走道照亮。

黎棠幾乎是驚喜地站直身體,迎上前:“媽媽……”

張昭月似是驚訝于黎棠出現在門口,沖他笑了笑:“怎麽上樓了,不去招呼你那些朋友?”

“他們自己玩得挺好的。”黎棠說,“今天廚房做了好多菜,有您喜歡的……”

張昭月沒等他說完:“那你們玩吧,我喝口水就睡了。”

說着,張昭月走向二樓的客廳,在水吧臺接了水,就返回卧室。

門在眼前“砰”地關上,光線被吞沒,像蠟燭插在蛋糕上驟然熄滅。

徒留一縷青煙,和黑暗中幾近顫抖的呼吸。

黎棠枯站在那裏,不知過去多久,口袋裏的手機響起來。

首都號碼,接通後,裏面傳來女孩的聲音。

“我是李美琪,曹洋的女朋友。”

“……有事?”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離曹洋遠一點?”電話裏的李美琪語氣憤怒,“你是怎麽跟他說的,他這幾天盡忙着給你選禮物了,訂了那麽貴的蛋糕……”

“我沒跟他說。”

“你不說他上趕着給你準備禮物?他對我都沒這麽上心,你一個男的怎麽這麽不要臉?”

是啊,黎棠想,我就是這麽不要臉,明知人家根本不記得,還是一遍一遍地往上貼。

夜色漸濃。

晚上九時許,蔣樓接到一個本地陌生號碼的電話。

打到第三次他才接,接通了也不說話,等對方先開口。

那頭環境嘈雜,但他這裏足夠安靜,所以依然能聽清。

“……是蔣樓嗎?”

“嗯。”

“不是說好了嗎,你為什麽、為什麽不來?”

連聲音裏的委屈,都聽得分明。

蔣樓沒有回答,對面等了一會兒,洩氣般地不再追問。

電話裏傳來吸鼻子的聲音:“那我去找你。”

一只螞蟻自桌角爬上坑窪的桌面,蔣樓拿起窗臺上的蠟燭,傾斜,讓蠟油滴落。

“找我做什麽?”

“你不來,我就去找你。”

“你确定嗎?”蔣樓問,“要來找我?”

“嗯,我要來,現在就來找你。”

一滴,兩滴……終于有一滴正中目标,将那陷在坑洞裏的螞蟻覆蓋。那螞蟻幾乎沒來得及掙紮,就在迅速凝固的蠟油中肢體僵硬,不再動彈。

“好啊,那你來吧。”

我已經無數次警告你,也給過你機會。

是你不珍惜。

半個鐘後,黎棠穿過被踩出一條道路的灌木叢,走在上行的泥路,褲腳被蹭髒也渾然不覺。

反正那些僞造的淡然,假裝的不在乎,還有精心營造熱鬧假象,都已經被摧毀了。

他變成了一個裝有憤恨,不甘,嫉妒,還有求而不得的容器,等到滿溢出來,所有人都會來看他的笑話。

在他十七歲生日這一天,災難般的一天。

腳步快得如同逃竄,黎棠循着印象一口氣跑進巷道,擡頭,一道身影闖入視線。

蔣樓站在門口,仰面遙望夜空,聽到聲音後,不緊不慢地轉過頭。

四目相對讓黎棠一霎屏息,邈遠的霓虹映在蔣樓濃黑的眼底,撲朔得像是投入一片深海。

那是游離在整個世界之外的,獨屬于蔣樓的領域。

而黎棠徘徊在這片領域的邊境,未知的前路讓他遲滞地萌生怯意。

茫然中,他甚至不知道,蔣樓是怎樣走到他面前,又是怎樣擡起手,溫熱指腹自他眼下揩過。

一向沉冷的聲音也變得溫暖。

“怎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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