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可是我從來不過生日

第17章 可是我從來不過生日

運動員聚會之後,高二(1)班的班主任劉老師果真開始監督學生們收心,這周的體育課都沒上成。

本學期第二次月考成績公布,黎棠的年級排名前進一百多,雖然班級名次沒上升幾位,劉老師還是給予了贊賞和鼓勵。

總算嘗到了學習的甜,黎棠近來晨讀課都鮮少遲到。雖然他的語文成績一如既往地糟糕,作文寫一篇跑題一篇,語文老師頭疼不已,死馬當活馬醫地給他推薦了幾部名著小說,讓他課餘時間讀一讀,就當找語感也行。

十一月九號是個周五,黎棠起了個大早,洗漱完出房間,意外地發現母親張昭月的房間門開着,人卻不在屋裏。

到樓下,先碰到在擦桌子的阿姨。

阿姨指了指廚房:“夫人正在煮面。”

黎棠吃過張昭月煮的面,豬骨湯打底,芝麻辣椒面做配料,軟滑筋道的面盛入湯碗,最後蓋上牛肉撒上香菜,說不上哪裏特別,就是比外面餐館做得好吃。

不過這口面黎棠已經很久沒吃上了,因而走近廚房,看見張昭月在竈臺前忙碌的背影,竟然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面條很快上桌,張昭月煮了三碗,喊阿姨坐下一起吃。

阿姨守規矩,不習慣跟主家坐在一張桌上吃飯,還是端了面碗去廚房吃。

有段時間沒和媽媽坐在一張桌上吃飯,黎棠有些不适應的拘謹,剛吃兩口就被辣椒面嗆到,背過身去咳了幾下,轉過來時,看見面前放着一杯水。

“慢點吃。”張昭月說。

黎棠“嗯”了聲,低頭,臉幾乎埋進面碗裏。

是從什麽時候起,連被媽媽關心,都會感到受寵若驚?

吃完早飯出門,想到昨晚睡前看的書還丢在床頭,黎棠返家中,往走上跑去。

剛到二樓,就看見張昭月的房間門半開着,裏面傳來說話的聲音。

“是你安排我回敘城,我根本沒想過去見他,也沒臉去見他,只是想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麽樣……”

似乎是在講電話。

敏銳地察覺到門外有人,張昭月擡頭看過來,捂住話筒道:“怎麽又回來了?”

黎棠說:“回來拿東西。”

他從媽媽的表情裏看出倉皇,也目睹到她眼中的淚花。

他想問媽媽為什麽哭,又怕問了她更難過,便只給她遞了一張紙巾。

往學校去的路上,黎棠還是禁不住想,“你”指的是黎遠山,所以媽媽是在和爸爸通話。

那麽媽媽口中的“他”是誰?

什麽樣的人,能讓媽媽如此惦記?

敘城今年的秋天來得格外早,但真正的秋天,是從陽歷十一月開始。

上個月還有愛美的女生堅持穿夏季校服裙,這個月已經不約而同地換成厚實的秋季校服,裏面毛衣棉襪一樣不落。

只有高二(2)班的蘇沁晗,不怕冷似的還穿裙子,校服外套披在身上,拉鏈也不拉。

上操的時候兩個班挨得近,黎棠看見教導主任走到隊伍裏,站在蘇沁晗面前,拉着臉指責她穿着不恰當。

蘇沁晗笑嘻嘻地說:“通融一下嘛,就今天一天。”

黎棠大概知道蘇沁晗今天為什麽要穿裙子。

上午的課結束,同桌李子初說今天不在食堂吃,有事要出校門一趟。

“幹什麽去?”黎棠問。

李子初說:“做個發型。”

這麽一說,黎棠才發現李子初原本的寸頭已經長了不少,鬓角的頭發都快垂到耳朵。

班上只有李子初留寸頭,相當紮眼。

“不剪寸頭了?”黎棠問。

“不剪了,冬天快到了,留長點還能保暖。”李子初摸毛刷般的頭頂,“嘶,摸起來是有點紮手。”

可是誰會沒事摸別人腦袋呢?黎棠想,反正我不會。

午休時間,在食堂對付完午餐,黎棠去到綜合樓,登上天臺的最後一段臺階,他刻意放輕腳步,走得慢而小心。

為不顯刻意,他甚至帶上了語文老師推薦的名著小說,厚厚的一本《基督山伯爵》,夾在臂彎裏。

剩三級臺階時,依稀聽到對話聲。

“你還要裝傻到什麽時候?”蘇沁晗的聲音。

“什麽裝傻。”另一人自然是蔣樓。

“全校都知道我在追你,你打算什麽時候給我回應?”

“一定要嗎。”

“一定!”

停頓須臾,蔣樓說:“我沒你想的那麽好。”

“什麽好不好的,你好不好不是你自己說了算。”

蔣樓似是笑了一聲。

就是這一聲激怒蘇沁晗,她拔高嗓門:“這是拒絕我的意思嗎?”

“算是吧。”蔣樓仍是漫不經心的語氣。

“……好,我知道了。”

黎棠聽出蘇沁晗嗓音裏的顫抖。

她快哭了。

“你這個人,真是……”

她沒有說下去,或許是自尊不允許。

然而蔣樓完全沒有憐香惜玉的意思,只在蘇沁晗轉身欲走時叫住她:“這個——”

他手裏是一只禮物盒。

蘇沁晗徹底炸毛,手一揮,把盒子打到地上。

“送你的生日禮物,你收下也好,扔掉也好,随便你怎麽處置!”

走出去兩步,又回頭,“你放心,我不會跟我爸講,不會再害你被喊到教導處問話。”

蔣樓淡淡地“嗯”一聲:“那謝謝你。”

這種場面實在不宜露面,黎棠退回下一層的走廊,靠着牆翻了半個小時書,才下樓去。

剛下一層,就碰到女方當事人——蘇沁晗坐在三層通往二層的階梯上,指尖夾着一根細細的煙。

扭頭,和黎棠四目相對,又有一滴淚溢出眼眶,自臉頰滑落。

這是今天看到的第二位哭泣的女士。她的眼妝花了,口紅也糊了,可見為悅己者容的結果也并非都是圓滿。

黎棠走過去,在蘇沁晗身邊坐下,兩人許久一言不發。

先開口的還是蘇沁晗。她瞥一眼黎棠放在膝上的書,鼻音濃重地問:“好看嗎?”

黎棠思考一下:“好看的。”

“講什麽的?”

“報恩,還有複仇。”

蘇沁晗笑了一下,接着最後吸一口煙,偏頭輕吐白霧,将煙在臺階上按滅。

“聞不得煙味怎麽不說?”

愣怔好一會兒,黎棠才意識到她是在問自己,遂回答:“你抽的煙味道不算沖。”

他想,心思敏感的人大抵都善于觀察,無論表面多麽尖銳,他們都有一顆柔軟的心。

所以蘇沁晗未必不知道蔣樓其實不抽煙,說不定也早就猜到蔣樓不會答應。她只是想趁他生日表白,抓住那微末的一點可能性。

“你說,他是在報複我嗎?”蘇沁晗問,“報複我總是纏着他,報複我害他被教導主任問話?”

黎棠抿住唇,不知該如何回答。

不過蘇沁晗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語,并不是在問他。

“他這個人啊……”深喘一口氣,蘇沁晗的聲音微微哽咽,“他明明什麽都知道,偏要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等別人來撞他這堵南牆……他就在哪裏站着,一動不動,等着我去撞,好像他很無辜一樣。”

晚自習下,随着人潮走向校門口,黎棠在公交站臺碰到同班的周東澤。

周東澤驚訝于他今天沒有坐私家車,問他:“你幹嘛去?”

黎棠目光微閃:“有點事情。”

看見蔣樓走過來,黎棠發展目标般眼睛一亮,正要跟着一起上車,周東澤在身後喊:“這麽晚了,別去了吧,我們一塊兒去吃宵夜啊。”

黎棠一只腳已經踩上去,扭頭回應:“下次吧,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

末班車乘客不算少,站在公交車走道裏,黎棠看着蔣樓的後腦勺,開始猜測,每天往返的這條路上,這三十分鐘,他都在想什麽。

回想今天發生的事嗎,或者更久以前的?

還是說,他其實什麽都沒想?

公交車到站,氣門關閉,發動機轟鳴聲裹着塵土遠去,蔣樓這才轉頭看一眼。

他沒有問黎棠跟來幹什麽,而是問:“餓了沒?”

黎棠抱着書包,想了想:“有點。”

蔣樓沒再說話,擡腳往前走。

黎棠跟上去,和他一起穿越枝葉凋敝的灌木叢,一步踏住一塊青石板,走向最近的亮光處。

并沒有寫24小時營業的小賣部這個點還開着,蔣樓進去轉一圈,出來的時候遞過來一包東西,黎棠不得不一只手拎沉重的書包,另一只手去接。

迎着小賣部門口的燈光一看,是黎棠第一次來這裏就好奇的名叫貓耳朵的零食。

月亮從雲層裏探出頭,給起伏的山巒描了一層模糊的毛邊。

進到蔣樓家裏,在黎棠拆開包裝,吃到第三片,确認貓耳朵是甜口時,聽到蔣樓問:“為什麽來這裏?”

黎棠如夢初醒,用紙巾擦擦手,從書包裏掏出巴掌大的紙盒,一手拽一手托,從裏面摸出一盞燈。

兔子形狀的太陽能燈,白天吸收陽光,晚上自動發亮。

“只有你家門口沒有燈。”

黎棠說着撥動開關,兔子燈噌地亮起,蔣樓才看清,那滾胖的白兔手裏還抱着顆圓圓的球,又大又亮,無限接近十五的月亮。

這盞燈黎棠選了很久,不知道蔣樓能不能看出其中的小心思——兔子是他的生肖,月球是他的微信頭像。

聽聞一聲輕笑,是蔣樓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兔子的耳朵:“放在門口,明天就不見了。”

這一帶都是老房子,沒有物業管理更不存在安保,這樣精致的東西放在門口,很快就會被偷走。

黎棠早就想到這一層,從書包裏變魔術一樣摸出一根細麻繩,自兔子的雙耳間穿過去,變成花燈一樣可以拎着。

走到門邊的窗戶旁,将燈挂在窗框內側牆面的釘子上。

這樣從外面也能看到亮光。

轉過頭,黎棠問:“這個位置怎麽樣?”

對上的卻是蔣樓空無的眼神,以及在晦暗光線下深刻到近乎冷漠的臉。

黎棠心口一突。

沒來由的,他覺得這才是蔣樓最真實的模樣。

世上那麽多浮華喧嚣,他無心參與,更從未投入。

是他,是他們,非要把蔣樓拉進來,所以蔣樓無聲的疏離,怎麽不算一種無辜?

哪怕後來蔣樓還是笑了,和平時一樣。

他問:“這是生日禮物嗎?”

接着又說,“可是我從來不過生日。”

這個時候或許應該問“為什麽”。

可是黎棠不想問,他能感覺到,答案将又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于是他說:“那就當是伴手禮,我第三次來你家做客,就這一次帶了東西。”

挂好燈回來,黎棠坐在蔣樓旁邊的椅子上,拿出手機對着兔子燈拍了一張。

拍完去拿貓耳朵吃,黎棠問:“這顆釘子,以前是用來挂什麽的?”

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蔣樓目光微怔。

“挂什麽的?”他喃喃重複,“可能是黃歷吧。”

那種挂在牆上,每天撕下一張的日歷。封面是財神,紙張薄而透,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漢字,還有八卦圖,今天是綠色,明天可能就是紅色。

很久以前,這個家的男主人早上出門時,都會撕下一張,并告訴他的孩子:“等這挂歷撕到底,媽媽就會回來了。”

孩子深信不疑,他心急,想早日見到只存在于童話故事裏的、素未謀面的媽媽,便趁爸爸不在家偷偷撕那日歷,前面撕幾頁,中間撕幾頁,最底下再撕幾頁。

以至那一年,爸爸經常發現日歷有缺,好笑又無奈地勸慰孩子:“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要踏踏實實地過。”

可當他耐着性子,數着日子一天天地過,媽媽卻一直沒回來。

爸爸又告訴他:“等到你十歲,媽媽一定會回來。這是我們的十年之約。”

後來,他在七歲時第一次見到媽媽,可是她沒在家裏待多久,很快就離開了。

還帶走了爸爸。

再後來,他知道所謂的“十年之約”只是一個善意的謊言。

黃歷撕完了,只留下一枚生鏽的鐵釘,孤零零戳在牆上,像個笑話。

蔣樓就這樣靜靜坐着,直到将這段過往咀嚼到枯澀無味,發舊泛黃。

見蔣樓撐着下巴提不起勁,黎棠以為他也餓了,捏一片貓耳朵遞過去。

蔣樓垂眸,擡手捉住黎棠的手腕,扯到嘴邊,就着他的手咬進口中。

牙齒撞到指甲蓋,指腹也蹭上濕潤的熱息,黎棠飛快地收回手,臉頰迅速燒起來。

為掩飾自己的異樣,黎棠尋了個話題:“不過生日,也可以許願的。”

“是嗎。”

“嗯,你許一個吧。”

“好啊。”

窗外,朦胧的月亮又藏進稀薄的雲裏。

過了一會兒,黎棠按捺不住好奇:“你許了什麽願?”

“我——”

“還是不要說了,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蔣樓笑了:“笨蛋。”

你應該希望它不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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