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母親般的慈愛
老母親般的慈愛
自從我爹大張旗鼓地給我獎賞之後,我在宮裏受到的待遇就完全不一樣了。
伺候的宮人換了一批,新來的那些人顯然比先前的聽話且識相不少,別說敷衍我的命令了,有時候我一句話還沒說出口,就已經有人知道我要幹什麽了;走在路上同我那幾個兄弟姐妹“偶遇”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了,就算我表情淡淡沒怎麽搭理他們,照樣還是會經常碰到他們;甚至有一次我路上碰見了我爹身邊的大太監,就是那個上次提醒我爹陽姬是誰的那個,居然還特意等我走過,朝我行禮說了聲“十公主安”。
我知道他名為何。
趙高。
他乃是中車府令,掌君父車輿,本是秦宗室遠親,若非其母觸犯刑法,想來也不會淪為宦官之身。
他在同我問好之時,我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神色來面對他,并非我瞧不起宦官,而是因為他名為趙高。
這般想來,知道未來許并非是好事。
就某種意義上,我忌憚他遠比忌憚李斯來得深切,趙高居于君父身側,輕而易舉便可左右君父的意見,正是如此,他便是矯诏,也比旁人來得容易。
他是君父面前的大紅人,而我只不過小小的一個帝姬——我爹可是有七個女兒的——他來特意向我行禮……可別說什麽湊巧,在宮中,就不曾有湊巧。
我成了個香饽饽,就像唐僧肉,什麽妖魔鬼怪都想蹭上來吃一口。
“何故前倨而後恭也?”
我剛在我哥面前忿忿不平地說了這句話,我的腦門就被我哥拿竹簡輕輕敲了一下。
我抱着腦袋,假裝吃痛地驚呼:“兄長!這可是我全身最值錢的地方!要是敲傻了蓋如何是好?”
“前倨後恭,此意何解?”我哥壓根沒理我的假裝,收起竹簡,低眸問我。
“戰國之時,蘇秦游說六國,衣錦還鄉。昔日其嫂嫌他棄他,此刻卻匍匐跪謝。是為前倨後恭也。”我老老實實地說完這個典故,沒敢繼續裝相。
像我哥這樣的人,一般不跟我計較,我怎麽胡攪蠻纏他都不會生氣,可當他板着臉認真說話的時候還是順他的意思比較好,或許正因為他寬厚地而近似死板,我才更沒法子招架他。
這些天同我哥相處下來,我忍不住揣測我爹把我哥丢到宮裏教我念書,不是對他不滿意或者遷怒他,而是被我哥纏着不要焚書不要坑儒不要連坐的三不要搞煩了,才以此法躲開我哥的。
“昔日侍奉你的宮人,可曾短你一分衣食?”
“不曾。可他們卻欺我年少……”
我還沒說完,我哥就打斷了我:“可曾克扣?”
“……不曾。”
“你的兄弟姐妹,可曾欺你、辱你、賤你?”
我沉默了一下。
這個時代并沒有冷暴力的說辭,而且與其說是他們孤立我,不如說是我孤立他們。
“……不曾。”
“來往大臣,可曾有人騙你、笑你、謗你?行以下犯上之事?”
這一次我回答的很快:“不曾。”
“既是如此,何來前倨?”我哥一點都沒笑,“便是如今,宮人敬你畏你,乃是十妹你足以服衆;兄弟姐妹親近于你、欲與你交好,乃是兄友弟恭。何來後恭一說?”
我低着頭,不曾說好也不曾說不。
多少還是有點委屈的。
我言“前倨後恭”,雖隐帶譏諷之意,亦有對自己的生活節奏和清淨被打擾的不滿,可我會如此口無遮攔,也是只在他公子扶蘇面前。
他是我哥。
都說長兄如父,在我看來,比起我那一共才見了幾面的我親爹,一直教導我的我哥才更像是我的家長。
我聽見他的嘆息聲響起。
我哥摸了摸我的腦袋,聲音聽起來那麽溫柔:“十妹年紀雖小,神智卻不輸常人。我何故如此說道,你想來也能明白其中一二。”
“……我不知道。”我硬邦邦地回答他,我是真的有點受傷。
“十妹應知,人生在世,許是半點差錯都不能犯。”我仍然低着頭,我哥卻仍然慢慢地揉着我的腦袋,“人情世故一事,便是連我,都不過略懂半分。”
“你言‘前倨後恭’,只是年少意氣,可聽者無意說者有心。”我剛想擡頭争辯什麽,我哥很快就猜到了,“須知,隔牆有耳。”
“不過一句玩笑,若是君父聽聞,許是一笑而過,又許是……”
我哥沒有說完,但略有猜到的我已經冷汗淋淋。
別的不說,我與我的哥哥姐姐同為我爹的兒女,我卻言“前倨後恭”,免不得教人猜疑:我是否傲慢到已經目無長兄?
“便是此事外人不知,十妹也不應如此。”
我承認我聽到“外人”二字的時候,心情特別好。
要說世上最開心的事情為何,那便是你看重的人也看重你吧。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我迅速接上:“《孟子·盡心上》。”
我哥朝我露出了一個笑,繼續道:“前倨,乃他人不知我之深淺;後恭,乃人之常情,何錯之有?”
這一次換做我搶答了。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我之君子,與他之小人又有何關?”
“十妹所言極是。”我哥沖着我點頭。
我聽着這話,心情有點複雜。
因為我哥此話顯然發自肺腑,他嚴以律己寬于待人,簡直稱得是上道德模範;他見我年幼,先以利害相勸,複又希望我這麽做出于本心,倒有點希望我成材之前先成人的意味在裏頭。
……就是他這做人的标準也未免太高了點吧。
我按住隐隐有些跳動的太陽穴,假裝無辜地問道:“說來兄長可曾有妻?我可有侄子或者侄女?”
“十妹莫非是想見見你的嫂子?想來明年,便可一見。”我哥說這話的時候明顯有些怔忪,卻不見一點害羞,說的那叫一個大方。
我往後退了三步,這才點點頭:“我卻覺得,兄長想來盼子已有多日。待到嫂嫂過門,想必得多辛苦些。”
“我觀兄長,欲行母職,豈不是勞嫂嫂辛苦,另行父職?”我說完就腳底抹油似地朝外狂奔。
現在再不跑被抓到就糟了!!
我在跑出去之前,不怕死地又加了一句:“兄長在我心中,便如母親一般溫暖。”
可逃得過今日逃不過明日。
我累死累活地繞着池塘又跑了一圈,天知道我大二體育學分修滿之後就再也沒有跑過800米了,就我這個小身板長跑起來簡直就是虐童!
未成年保護法呢!嘤嘤嘤我實名拒絕體罰!
我哥潇潇遙遙地跟在我的身邊走着陪跑,我看着他那優哉游哉的模樣,忍不住輕聲吐槽:“兄長可是公報私仇?”
“怎會?”我哥睜大了眼,怎麽看怎麽無辜,“十妹不知,我正是在多給予你些許溫暖。”
“更何況,十妹如此體弱,我又該如何在君父面前交代?”
……我哥切開是黑的。
我看着今天又多加了十張大字,看着多放上的三本書,看着擺開的琴棋書畫,看着多紮一個時辰馬步的計劃安排,深深地意識到了這個事實。
哥!我現在道歉還來得及麽!
“十妹何錯之有?君父尚在,雖說長兄如父,我這當兄長的,也不好越俎代庖。行母之職,顯然是十妹對我十分喜愛。既是如此,又怎舍得教十妹失望?”
嘤嘤嘤哥,你妹我現在就對你很失望了。
不過雖然事情很多,我還都是在我哥的微笑下咬牙堅持下來了。
說句俗的不能再俗的話,我知道他是為我好,而且确實技多不壓身。
雖然我保持了良好的表面笑嘻嘻,心裏QAQ的一貫水準,那個我爹是不是怕了這樣的我哥的猜想又忍不住冒出頭來。
等我後來跟我爹已經熟到說話能夠漫無顧忌的時候,我爹沉思了一下點了點頭:“說來似乎是有這麽一回事。”
“當時朕觀你笑嘻嘻地跟在扶蘇身後,多少便猜到你這孩子雖有金玉,內裏卻……”我爹猶豫了一下,我假裝沒聽到他“敗絮”的一個吞音。
“扶蘇可是朕的長子。”我爹說這話的時候又驕傲又頭疼,“舍不得殺,又不能貶,罵也罵不動,動也動不得,可教朕當時好生為難。”
我幾乎完全可以腦補我哥對着我爹言辭鑿鑿地說着“君父,焚書不可”、“君父,坑儒不可”、“君父,焚書不可”的君父不可三連了。
“幸好有小十替朕排憂解難。”我爹和藹地望着我,我感覺到了我的心靈受到了傷害。
我爹想說的看起來何曾是排憂解難。簡直就差直接告訴我,我的臉上什麽時候寫了“冤大頭”三個字了。
他們父子鬥法,我橫插一腳作何呢?我還以為是我自己聰明機智,救人于“水深火熱”之中。
……我真是個傻子。
讓他們互相傷害不好麽!
當我大秦的公主真難。
當我爹的小公主和我哥的妹子就更難了。
我抱着我的小金庫,故作深沉地嘆了口氣。
不過嘛像這種寫作冤大頭,讀作拿好處的事情還是得多一點才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