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殿下欲取而代之否
殿下欲取而代之否
索性張良也不像是真的想知道答案,所以我還沒想好怎麽忽悠他就善解人意地轉移了話題。
“殿下想如何處理在下?”
這個問題……雖然他剛才就說過一個類似的,可是這一次……倒像是他拿定了主意,準備為我所用。
我懷疑地看着他。
他頂着我不信任的目光,不驕不躁的樣子反倒像是我才是落了下風:“人皆畏懼死亡。良又如何免俗?”
……張良是個怕死的人麽?
按理說漢初三傑,就張良一人得以善終,确實是因為他聰明,會審時度勢,也愛惜自己的性命。
可張良,果真會因為惜命而突然改變主意,從原來想盡辦法讓秦滅亡到甘願投靠,會改弦易轍到這個地步?
假如不是這個關鍵的時候,我還是挺想學習學習那種“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主角的博大胸懷。
一般來說,這個時候就是要張良做一件事情,作為他不會繼續搞事的投名狀。
可我害怕。
于是我搖了搖頭:“先生便如是說,陰嫚也不敢信先生。”
“那殿下既不信良,可是要殺了良?”
聽他這輕聲細語的,作為一個愛美的人,當然會忍不住動容。
我又搖了搖頭:“我本就不欲殺你。”
如果我真的想要殺了他,直接把張良送出去,還能換得這幾年積累的越來越多的通緝令的獎賞。
雖然這麽說對不起君父,可我真不覺得刺殺帝王是什麽十惡不赦的大罪,畢竟:竊鈎者誅,竊國者諸侯。
何況張良這樣的人……殺了是可惜的。
雖然張良不是我能掌控的人,但君父若是無事,他一定會給出更好的判斷;若君父有事……兄長說不定反而更擅長說服張良這樣的人。
“我不信先生,是因為畏懼先生。”我一臉坦誠地看着他,“先生的本事……我不敢拿大。一想到若是君父所建設下的一切毀于我之手……我便不敢下注。”
像我這樣的人,玩心眼是玩不過別人的。
“陰嫚思來想去,也就只有委屈先生這些日子都待在陰嫚眼皮底下這一個法子了。”
“良若是不從?”
“這個法子有些折辱先生,先生不從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說着虛僞的話,朝着他輕輕一笑,“那麽,陰嫚便只好覺得遺憾了。”
我摩挲了一下我腰間的劍。
張良沉默了一下,竟然很快笑出了聲:“良顯然別無他法。”
我點了點頭:“我也覺得,以先生大才,若是在出名前便死了,倒是真的可惜了。”
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過分。
形勢比人強,我為刀俎他為魚肉,這不是理所當然的麽?
倒是張良,此時忽然道:“良雖不才,對面相一說,倒是略通一二。”
行了行了,這麽多年在君父和兄長的教導下我早就知道“略通一二”就是“我很厲害”的意思了。
“願聞其詳。”
“在下觀殿下,本應是早夭之相。原是死于非命,乃至于屍首分離,無法求得來世。”
我一怔。
五馬分屍一直都被認為最為重的刑法之一,因為屍首不完整……在古人看來,是無法投胎轉世的。
我想到我這個夢,一時倒覺得張良比我更像一個知道歷史的穿越者了。
我注意到了他話中的“本應”:“那現下呢?”
他忽然朝我一拜,眼神灼灼:“那便是看殿下想要走到哪一步了。”
我擡眼看着他,他那灼熱的目光……讓我有些發慌。
算上呂雉,這竟然已經是第二個試圖探清我是否有“取而代之”的念頭的人了。
我也不在乎他這問的是真心還是假意。
如果是真心,自然是看上了我好說話,想要輔佐我得到點利益;如果是假意,也就是說明他還打算拱火,最好拱得整個朝代分崩離析。
“我曾聽過一句話。說是‘燕雀安知鴻鹄之志’。”我想到這句話是陳勝吳廣中的一個人說的,而我現在又把這話提前轉述給張良,就忍不住笑了出來,“可我卻想說,鴻鹄又安知燕雀之樂?”
兄長曾經對我說,不同的人,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樣的。那是他擔心我,擔心我過于早慧而作繭自縛。
我并不是因為愛兄長,所以才要委屈自己,才覺得若不是君父,那兄長做了帝王就好。
這并不是礙于兄長而做出的犧牲。
雖然遠不及“蜜糖”和“砒|霜”的差別拿來比喻的地步……但也相差無幾了。
“……這般,倒是可惜了。”張良嘆了一聲,說來也是好笑,剛才我還說我會可惜他,現下卻變成了他可惜我。
沒等我說什麽,就聽到他話鋒一轉:“方才在下提到了一句殿下的面相……實則,良已經看不清了。”
他說:“良已經身入局中。”
*
我把張良拘在了身側,便是吃飯睡覺也不讓他離開我的視線範圍內。
他問我要是胡亥想要向他打聽消息該如何是好,言下之意就是擔心打草驚蛇。
當時,我正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捧着我記錄下來的布陣口訣。
和張良認識久了,我原先那些在偉人面前的包袱也就越來越輕了,也已經不去思考在他眼中我是怎樣的形象了:“随便扯個理由。比如李由不在我身側,本殿下看上了先生你的貌美,便不想再同先生分開之類的不就行了?”
我看着他滿臉的無語,笑出了聲。
我當然知道我随口說的這個理由,簡直不能再扯淡了。雖然我的名聲确實因為李由經常會前來我府上過夜的緣故,說不上多好聽,但也沒有差到說君父出事的時候,還是會想着那種勾當的人。
可瞅着張良變臉,還是有滿滿的成就感的。
我有時候看着張良,也挺能理解為何自古渣男多,看到一個更漂亮的就喜歡上另一個了。要不是我對李由之心日月可鑒,倒說不定真會有點興致。
大考大玩,小考小玩,我嘛現在當然是要全力放松咯。
我合上書,站了起來:“先生不必憂慮。我想十八弟已經不會再來問你了。”
我叫來侍從:“去李斯大人一趟。就說我即将前去拜訪,問他是否方便。”
拜訪李斯的時候,我也帶上了張良。
“殿下果真那麽不放心在下?”許是張良能看出來我對他的欣賞,最近他在我面前說話越來越旖旎,普普通通的一句話也能說得那麽暧昧。
被人讨好的時候,總歸是開心的。
我轉過頭,亦輕聲道:“我以為,這才是對先生最好的褒獎。”
我沒聽他的答複,便推開了門。
李斯早已正坐以待。
李斯只手做了一個動作,侍衛和侍女們便秩序地走出,張良沒動,我也沒說什麽。我能夠感受到,李斯的目光在張良身上停留了片刻,接着,他便仿佛沒看到張良一般,看着我徑直對我道:“昔日,犬子欲随大公子一道北行,臣曾出言阻攔。”
他好歹是李由的父親,長得自然也是不差的,甚至可以說是個帥老頭。
而且他還長了一張忠厚的臉,一看就像一個忠臣。
“臣道,便無需從龍之功,李家也可以三代平安。又何必參合進去?那小子卻答:‘那是你的道,并非我的。’”
我怔了一下。
倒不是因為李斯對李由的關心,而是因為李由的話。
……我是真的有點想他了。
“犬子會這麽做,賴因君故。”李斯只是輕輕點了這句話,這正是他聰明的地方。
他對李由的關心,乃是天經地義。要是說多了,就變了味。
“十殿下今日前來,可是為了大秦?”
……倒又是一個問我“可想取而代之”的人。
我剛想笑着搖搖頭,就聽見李斯突然放了個大雷:“依臣之見,臣之長子由,可堪為後。”
他說這話的之前,甚至先打量了一下張良。
………………欸?
原來女帝的丈夫也叫後的麽?不不不,重點不是這個。
“我對大位,并無半點觊觎。”我哭笑不得地第三次聲明了自己的想法,這次情況卻少許有了變化。
李斯仍然是恭敬地彎着腰,但是神色卻變了:“十殿下又怎知,大公子是怎生想的呢?”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若是兄長也……我從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因為這不可能!
和我不一樣,公子扶蘇是被大家認為是隐形的儲君看待了多年,他怎麽可能對這個沒有想法!
但是……但是……如果兄長對此感到痛苦……?
“如今情況尚無定論。”
李斯聽着我的推脫,他保持了沉默,卻是笑了一下。
就算是我,也能感受到裏面的嘲弄。
——怎麽可能沒有定論呢?除非君父得以永生。
可成仙一事,前所未聞。
仙人的存在已經過了将近千年,這千年之中,就再也沒有傳言了。
有靈力的存在,和真的能修仙成功,是兩回事。
便是我,就算看到了會稽零式,又對君父有多少信心呢?又有多少,來自于是對君父的盲目信任呢?
……我不敢扪心自問。
“丞相方道,從龍之功之于您已并無裨益。”我輕聲道,“莫不成丞相打算對此破例?”
李斯不答。
“看來,丞相是想做個純臣。”就算我故意帶着諷刺,李斯的表情也絲毫不變,“既如此,便是萬一造化弄人,陰嫚不幸又有幸之中問鼎中原,陰嫚也不會做此打算。”
“非是陰嫚對由先生無意,正是源于在意,才不願如此。”
我想,李斯或許不會理解吧。他甚至覺得,我說的可能是托詞。
因為李斯是個不折不扣的結果主義者。
“我的婚事不是一錘子買賣,由先生也不是幾斤幾兩的商品。我中意由先生,并非因為他是您的長子。若有朝一日我們成婚,也是因為我心悅他,而他亦心悅我。”
就結果上來說,完全出于愛意的結婚,和摻雜利益的結婚并無多大差異。
可于我而言,卻是不同。
“這便是我的道。”
——我的道,曰不悔。
一點點細小的心意變化,都有可能招致我的道的偏離。
“丞相既已決意不會插手……還望丞相今後莫要改變心意。”我轉身,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張良跟上,朝外走了出去。
我這次前來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但是,和來之前不一樣,此時我的心中已經萦繞了些許不安。
……我想,我有必要去聯絡一下兄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