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盛夏的蟲鳴一聲聲此起彼伏,金黃細碎的日光從郁蔥的廣玉蘭闊葉縫隙間流瀉,落了些許在窗邊人的手臂上,原本就白皙細長的手在日光下泛着溫潤的色澤,但他手裏抓着的筆卻是一動不動直直地點在書頁上。
裴裕感覺自己的手肘被輕輕彈了一下,他瞬間緩過神來,側過臉朝自己的同桌努力擠出一個笑,然後趕忙擡頭看黑板,記下剛剛自己走神遺漏的筆記。
裴裕垂下眼眸,濃翹的睫毛似乎把他的心事都遮擋住了,但是程澤賢剛剛看得很清楚,這家夥眼底的卧蠶更明顯了,平日裏笑起來像月牙兒似的亮晶晶的雙眼也泛着細微的紅血絲,一看就是昨晚哭過了的。
心虛又難受的裴裕抄寫了好一會兒,用手背輕輕拭了下眼睛,深深吸一口氣,慢慢調整過來。
等一節物理課過去,下課時整個教室的嬉笑說話聲,瞬間淹沒了窗外的蟬鳴。裴裕的桌前來了不少同學,問着他剛剛課堂內容的疑難點。
“……瞧瞧,又睡了。”有人瞅着裴裕他同桌的後腦勺。
上周輪換座位,裴裕和程澤賢兩人就坐到最後一排了,他們倆一個趴下去後似乎一秒入睡,對周遭一切不聞不問,身邊沒人敢靠近;而另一個身邊卻是圍得水洩不通,裴裕正耐心地朝別人解疑答惑。
緊湊充實的一天很快過去,這天下午裴裕卻一反常态,抱歉地對幾個同學說:“我這幾天都有點事,得先回家了。”
他們愣了一下随後笑着點頭:“你快忙去,我們回家再慢慢琢磨。”
雖然才僅是高一,但良英中學的學生們卻已經開始奮發,他們馬上就要迎來這學期第三次的月考,月考成績會被納入高二文理分班的測評排位中。
還在收拾東西的另一人動作頓了一下,看着自己身邊清秀的少年背上鼓鼓的洗得泛白的灰霾藍大書包,然後轉過身對着自己小聲說:“橙子,我先回去了。”然後快步離開了教室。
望着裴裕的背影,程澤賢腦子裏總不由得想起他那雙微微紅腫濕潤的眼睛,整個人瞬間都變得陰冷,他把手上的書包放下,喊住剛才想要問問題的幾人:“你們可以問我,明天也是,這幾天都可以。”
難得程澤賢主動說出這樣的話,他們都有點兒難以置信,但都不約而同地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別打擾裴裕。
裴裕沒有自行車,他家曾經也有過一輛永久牌二八大杠,早些年生鏽損毀就賣給回收站了。他小跑着穿過擁擠熱鬧的校道,等小心地避開了人群、離開學校,裴裕才加快腳步奔向家。
他家離學校有兩公裏,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馬路、高樓大廈,裴裕進入越來越狹窄的巷道,踩踏在磨得發亮的青石板路上,聲音很是清脆。
這裏陰涼又潮濕,狹窄的巷道兩側全都是兩三層樓的房屋,挨得很緊密,大多是有些年歲的老建築了,屋檐還是木質的,磚瓦被歲月打磨得暗沉,墨綠的青苔也慢慢爬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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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心裏念想着卧床的媽媽,裴裕跑得很快,裝了六七本課本的書包勒得他削瘦的肩膀生痛,耳朵也有點嗡鳴。平時二十五分鐘的路程被他縮減了好些,裴裕家在巷子最深處,再往後就是大河了。眼下家家戶戶都開始炒菜做飯,偶爾會有瞬間“滋啦”下油鍋的聲音,煎雞蛋、炒油菜的濃郁菜香漂浮在空中,因為屋子挨得緊,還能聽見好幾家人說話的聲音。
終于到了家門口,他用鑰匙開了門,潮濕的氣息夾雜着木頭味道湧出來。
裴裕把門反鎖上,然後穿過前廳、走廊,廚房後面是兩米見方的院子,門檻後有個小小的身影,聽見聲音就轉過身來喊道:“大哥!”
是小了他六歲的弟弟裴琨,幹淨利落的寸頭,臉頰還有些嬰兒肥,一見到裴裕,雙眼都亮了起來。
“阿琨,媽媽好些了嗎?”裴琨已經五年級了,每天放學回家就搬小桌椅到光線充足的後院寫作業。
“媽說腰已經不痛了,讓我先下來寫作業……”
“我上樓看看。”裴裕心裏想,媽一定是擔心他們倆着急,這才說出安慰他們的話。他爸爸走得早,家裏一直都是媽媽撐起來的。這幾年來,媽媽都是打兩份工,白天在大學外的小炒店幫忙炒菜,晚上則是在東郊的隆盛制罐廠工作。
前天晚上,在制罐廠臨下班前,他素來熱心善良的媽媽順手幫工友搬了一趟箱子,一不小心便扭傷了腰,站都站不住了,直接被送往了醫院。因為兄弟倆沒手機,等到廠裏的阿姨聯系上他們兄弟倆,已經是中午了。
裴裕奔往醫院見到躺在病床上不能動彈的媽媽,鼻子一酸,雙眼都蒙上水霧,只是手裏還牽着裴琨肉乎的小手,他努力咬着下唇,這才沒在媽媽和弟弟面前落淚。
明明坐起身、下地走動還是很困難,宋女士卻還是堅持住兩天就能出院——醫院雖然有護士照顧,但一天住院費用高昂。按照她現在的狀态,兩份工作都沒法做了。炒菜需要一直站着,偶爾還要颠鍋,廠子裏的工作更是繁瑣累人。
“叩叩。”裴裕輕輕敲響門,聽着裏面傳來媽媽的聲音,這才打開門進了卧房。
“媽,我回來了,腰還疼麽?”裴裕在床邊站着。
宋女士自己慢慢撐着坐起身,笑着應他:“阿裕,媽已經沒事兒了,你別擔心。”裴琨這時候也跑上樓了,他個兒小,湊在裴裕身邊,伸手抱住了媽媽。
裴裕也被抱了下,他驚覺,媽媽消瘦了好多。宋女士以往身體很好,她們這個年紀的自小就得幹各種農活,這也是為什麽她撐得起長期的黑白天兩份工作。
“裴琨,陪着媽,我下去做飯。”媽媽不能再幹重活了,家裏最大的男子漢要頂住撐起這個家。
裴裕進了廚房先淘米把飯蒸上,然後蹲下來從地上的瓶瓶罐罐中挑了一瓶,這裏面屯着的是酸菜。他們家的泡酸菜是由最便宜的苦芥菜曬幹後,裝進洗幹淨的礦泉水瓶、百事可樂瓶子裏腌制的。鹹酸的氣息撲面而來,裴裕取了不少,清洗過後便開始切塊。
隔壁的黃奶奶知道他媽傷着腰了,今天上街買菜還給他們家帶了一大塊瘦肉回來。以往他和裴琨中午放學都是去媽媽工作的地方吃一頓“員工餐”——午餐錢每月三百六是從宋女士的工資裏扣掉的。到了晚上,裴裕通常是晚飯、早飯一起給做了。
他切肉切得又快又薄,但一瞬間的出神讓他沒能控制好刀向,尖利的刀刃直直從摁壓着肉塊的左手食指上切過。
“嘶——”皮肉割破,白細的手指上一陣火辣的痛,鮮紅的血珠瞬即就從中滲了出來。
裴裕放下刀,趕緊找了碘伏擦拭消毒,黑紫的溶液一沾上傷口,好像燒得更厲害了,裴裕忍着痛,用紗布纏了三圈就繼續切菜了。
這一次他沒敢走神,放緩了速度切完了剩下的肉,把土豆刮了皮、切絲兒,馬上就開始炒菜。土豆絲在滴了薄薄一層油的鍋裏翻炒後便加點水焖熟,趁着空閑,裴裕想了想,往大圓碗裏打了兩個雞蛋攪打均勻,撒些細鹽,隔水蒸上。媽媽正在恢複,得吃點好的。
為了方便宋女士吃飯,裴裕把飯菜都往二樓她卧房裏擺,他和裴琨就坐在旁邊一起吃。
“阿裕也吃點水蛋。”
“媽,我不愛吃這個,酸菜炒肉下飯。”裴裕說着,就夾了一筷子的泡酸菜送嘴裏,脆爽酸香,飽滿酸爽的汁水溢在嘴裏。
“媽媽,吃肉。”裴琨給她夾了炒肉片,大哥的手藝是從媽媽那裏學來的,酸菜肉片又薄又嫩,蘸着酸菜汁兒吃特別香。
宋英麗見裴琨舔掉嘴角的飯粒,又看裴裕捧着碗一口酸菜一口飯,吃得無聲無息,臉上卻是真實喜歡着的。她心底裏默默嘆了口氣,家裏兩個孩子都太懂事了。
兄弟倆的飯碗一粒白米飯都不剩,只泛着淺淡的油光。
裴琨見大家都吃飽了,主動把碗筷都給收拾好了,搬下樓去洗了——他眼尖,瞅見了大哥剛剛吃飯時,捧碗的左手不大自然。
把紗布撤了、碘伏洗了還是能隐約看見切傷的痕跡,只是媽媽靠坐在床上,一時沒看出來。
裴裕在浴室裏接了一大盆熱水,搭上毛巾,送到宋女士卧房裏,這才下來收拾東西。
大夏天的,裴裕沖澡都是用冷水的,他們家的熱水器接的還是煤氣爐,經常用熱水洗澡、煤氣消耗的快。
每每裴琨洗完澡後,狹窄的浴室裏還有未散盡的熱氣,裴裕一面感受着溫暖的空氣,一面将冰涼的水澆上肌膚,打了香皂沖幹淨,手上的傷口被香皂水漫過,又開始疼起來。等到室內只剩下涼氣,他剛好洗完,穿上睡衣。
“大哥,擦擦藥。”他一坐下,旁邊的裴琨就遞過來碘伏和棉簽。
裴裕頓了一下,笑着道謝接過來。
等他往食指的傷口擦了藥,小孩兒湊過來輕輕吹了吹,說:“痛痛飛走。”
他們兄弟倆同一個屋睡覺,七八年前就擺上的上下床鋪一直沒換過,卧房不大,随着兩人越來越大,屋裏已經堆不下他們的書本了,前年就已經把書桌從卧房裏移出來,擺在二樓唯一的客廳裏。兄弟倆并排着兩張桌椅,桌面上書本一邊像一座大山、另一邊宛如一座土坡,都擺得整整齊齊。
裴琨下午就把作業寫好了,這時候已經在溫習和預習了,他不像同齡的男孩兒坐不住,安靜地坐下後就開始學習,通常還得裴裕催着他去睡覺。
期間聽見屋裏的響動,裴裕瞬間起身進去,扶着媽媽起來,上了次洗手間,回來後宋女士催着裴琨早些睡覺。小孩兒揉了下眼睛乖乖刷牙睡覺去,裴裕課業繁重,繼續看了一個多小時才回屋。
悄聲上了爬梯到上鋪,裴裕閉上眼睛,但腦海裏總浮現出剛剛寫過的習題,還有家裏狹窄又擁擠的畫面,他不免想到,自己得肩負起這個家的重擔——不能再像昨晚一樣偷偷抹眼淚了。宋女士這段時間不能上班,就算是以後痊愈了,裴裕也不願她再幹重活兒。
聽着黑暗中床下鋪弟弟熟睡的平穩呼吸聲,裴裕也慢慢阖上眼皮……
裴裕轉了個身,忽然感覺自己身體懸空,“啪”地輕摔在地上,驚得他猛然睜開眼睛,裴裕發現,自己不是從上鋪不小心掉地上了,而是跌落在灑着暖和日光的泥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