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尹舜喝完一杯水,拿過書包,從書包裏取出一個厚厚的文件袋:“這是我爸媽留下的錢,全給你了,當我在這裏暫住的費用,你要是覺得不夠的話,其他的等我以後有能力了再還給你。”把文件袋放在茶幾上,他背起書包起身,問,“我房間是哪一間?”
夏槐好半晌沒緩過神來,也不知道今天是什麽喜日子,婁京給他塞錢,現在連這個小屁孩也給他塞錢,好像他真就是這麽個只圖錢的人似的。
他拿起裝着錢的文件袋,放回尹舜的書包裏:“這錢是你爸媽留給你的東西,你好好收着,我還沒到要你錢的地步。”
尹舜怔了一下,夏槐說:“走吧,帶你去你房間。”
一樓除廚房和卧室外只有兩個房間,一個帶窗的房間夏槐在住,只剩一個6平的小空房可以給尹舜。
房間裏沒床,夏槐拆出四張堆疊的塑料椅,在房內靠牆的位置頭尾各擺兩張,搭上木板,鋪上棉絮枕被,睡覺的地方弄出來了。
才忙活了這麽一會兒,夏槐就出了一身汗,汗水順着脖子滑下,他穿着一件衣領很低的V領毛衣,流到鎖骨處的汗珠亮閃閃的,很是顯眼。
夏槐擦了下額上的汗說:“先這麽睡着,要是睡不慣,周末我們再出去買床。”
尹舜坐在這張臨時搭出來的床上感受了一下,頗滿意地說:“挺舒服的,以後就這麽睡。”
“那行。餓了冰箱裏有吃的,渴了餐廳裏能燒水,有事叫我,我就在隔壁。”沒過多交流,夏槐給他安排完睡覺的地方,轉身就回自己房間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夏槐倒在床上,拿起放在床頭還沒看完的小說繼續看起來。沒一會兒,手機收到一條消息:哥,這周周末我想去看媽媽。
是他妹妹夏楠發來的。
夏槐在回複欄內打了兩個字,又逐字删掉。猶豫半晌,放下手機,對着天花板嘆出一口長氣。
房間裏的這堵牆隔音不好,隔壁那小子在床上翻幾個身夏槐都能知道。到了半夜,夏槐還沒睡着,忽然聽見隔壁隐約傳來吸鼻子和抽紙的聲音,像是在哭。
夏槐頓時心頭一軟,心想也是,尹舜才十七歲,爸媽忽然一起走了,白天他也許強顏歡笑讓人感覺他很好,但到晚上一個人獨處時,難免會難過起來。就給他一點時間好好哭一哭吧,哭出來總比一直憋着強。
又過一會兒,夏槐聽見尹舜在翻書包,拿東西,随後“撕拉”聲響,似乎在拿刀割紙。
夏槐整個人謹慎起來,心想糟糕,掏家夥了可還得了!
怕尹舜這是突然想不開,夏槐連忙起身來到隔壁房間。
焦急地打開門,朗朗上口的“安慰人的十大技巧”在嘴邊翻湧,夏槐在看見房內景象後,驀地呆住。挂在嘴邊的“安慰技巧”咽回肚子,胸中萬千個問號似海浪呼嘯,心情如同熱浪翻滾。
尹舜的房間裏沒桌子,他在床上鋪了一張割好的報紙,一手握着一顆洋蔥,一手拿着把小刀,在報紙上剝洋蔥皮。
見夏槐忽然沖進來,尹舜拿手背抹了一下眼角被洋蔥刺激出來的淚,問:“怎麽了?”他眼眶紅紅的,襯上這張略顯稚嫩的少年臉龐,要不是手上握着那顆大洋蔥,真會讓人誤以為他哀痛得嚎啕大哭過,并對他心生憐憫。
夏槐提起來的心落了下去,眉毛擰成個“八”:“你幹嘛大半夜剝洋蔥?”
“忽然想起來明早生物課做實驗,得自帶洋蔥,還要先把外表皮剝好,明天去剝來不及了。”尹舜說,他抽出兩張面巾紙擦掉眼淚,擤了個鼻涕。
在短暫的怔愣中,夏槐感覺自己的腦門像被摩托車給撞了兩下。
“我還以為你拿刀是要幹嘛呢。”夏槐低聲嘀咕。
“你難道以為我想不開?”
夏槐的沉默給了他答案。
尹舜望着他沉默的答複,差點沒笑出來。
“我有什麽可想不開的?”尹舜涼笑,“你該不會覺得,每個父母雙亡的人都得表現得死去活來才正常吧?”
到這一刻,夏槐終于相信尹舜不是在緊繃自己了。他不好不壞的狀态不是刻意表現出來的,而是由心而發的不在乎。
“這應該不止我一個人這麽覺得,就算不死去活來,也不可能會像你這樣,跟沒事發生過似的。”夏槐說。
“我覺得我這樣很正常。”尹舜聳了下肩,“我父母的關系一直不好,能有這樣的結局對彼此都是一個解脫。剛知道消息時我是挺吃驚的,現在吃驚勁兒過了,只能說遺憾可惜,但還不至于悲痛欲絕。”
這個言論出于尹舜之口,夏槐徹底震驚:“可他們到底是你的親生父母,你為什麽能這麽冷靜?”
尹舜不吝于給出答案:“我跟他們的感情一向很淡,如他們所說,我只是他們一時興起不小心留下的産物。我出生沒多久就被扔給奶奶帶,奶奶過世後就被扔進托兒所。小時候基本寄宿,一年就見他們兩三次,高中第二年轉學轉到這裏來了,才跟他們住一起。對他們的印象無非就是吵架和打架。
“周一到周五為了不打擾我學習,他們會克制住自己不動手,一到周末就不行了,吵不過五分鐘必須打起來。有時候打狠了,都像是要把對方置于死地。我能想象得到,也許那天他們其中一個是真的想把另一個推下樓,結果被對方一起拉了下去。”
講到這裏,尹舜露出一個微笑:“你沒有生長在這種家庭中,當然不會體會到這種感覺。但對我來說,這個結果并不值得大驚小怪。”
尹舜冷靜的口氣和平靜的微笑讓夏槐感到後背發毛,多少變态殺人狂就是在這種家庭環境下成長的,夏槐禁不住要懷疑尹舜的心理和人格是否還正常。
為了不讓這個年輕人走上歧途,夏槐深吸一口氣,決定慷慨地給予他關愛,讓罪惡的火苗還沒在尹舜心中滋長之前便及時掐滅。
夏槐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攬過他的肩,滿臉慈愛地說:“爸爸以後會好好照顧你的。”
尹舜眉梢一抽:“你說什麽?”
早上七點,夏槐被外面的動靜吵醒。
廚房內煤氣竈的火在燒,油噼裏啪啦地響。
夏槐出門一看,發現穿着校服的尹舜正在廚房裏做早飯。
尹舜側頭瞥了他一眼,說:“起了?坐一會兒吧,待會就能吃了。”他熟練地颠鍋,鍋內的荷包蛋翻了個面。
夏槐不知該做什麽反應,木讷地應了聲“哦”,頓時竟覺羞愧無比,昨晚才說會像個父親一樣好好照顧他,今天反倒被他先照顧了。
洗漱完畢,夏槐坐在餐桌前,關心般地對廚房內的尹舜說:“你當心點啊,別讓校服濺到油,濺到了不好洗。”心裏倒不是真關心好不好洗,就怕洗油漬浪費洗潔精。
兩分鐘後,尹舜端着一盤自制三明治過來。與此同時,牛奶加熱完畢,尹舜給自己和夏槐各倒了一杯。
夏槐不禁心道:這麽會照顧人,婁京那一家子是不是不長眼啊?
尹舜入座後,夏槐問他:“你每天都會自己做早飯?”
尹舜“嗯”了一聲:“外面的早飯不是膠水粥就是色素饅頭兌水豆漿,還是自己做來得健康實在。”
“挺好。我都好久沒吃過早飯了,有時候趕着上班,連買那些色素饅頭的時間都沒有。”夏槐咬了一口尹舜做的三明治,感覺味道還不錯。
尹舜說:“早餐不吃容易變老,發胖,便秘,得病。我可不想晚年變成一個又老又胖又醜還帶一身病的糟老頭。”
很奇怪,雖然夏槐目前還沒符合尹舜描述的那幾點,但卻有一種“中槍”的感覺。心裏又忍不住為婁京一家子正名:他們還是挺長眼的。
吃完早飯後,尹舜主動把碗筷杯子收去洗。
這時,房東高亢的嗓音唱着閩南高甲戲,抱着一盆花慢悠悠地從樓梯上下來。
夏槐的房東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長得略胖,眼睛小成一條縫。平時喜歡自娛自樂的唱戲,不愛說話,但倘若一說話就會像決堤的洪水,滔滔不絕止都止不住。
雖說是個老男人,手卻很巧。他鐘愛養花和木藝,房子外面那片空地的花草全是他養的,家裏許多木質家具都是他親手做的。他還喜歡聽閩南戲曲,像個有情調的老藝術家。
就是太過摳門吝啬,除了那僅有的藝術氣息外,渾身上下就只剩銅臭味,在臨近交租期以及各項繳費期的前幾天,總不會給夏槐太好的臉色看。
但是只要錢拿到手,這個老男人的藝術氣息就又覆蓋全身了。
抱着花來到樓下,房東忽然停下口中小曲,他瞄了一眼在廚房洗碗的尹舜,又看了看夏槐。
夏槐笑笑說:“我遠房表弟,父母不在了,過來跟我住一段時間。”
房東沒什麽表情,撥弄了一下花葉,說:“要加錢。”
夏槐臉色僵住,帶着“商量”的口氣說:“就住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