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大婚第三十七日
大婚第三十七日
月影浮動,金桂的暗香蹁跹而來。
柔嘉公主立在人影憧憧之中,滿身的绫羅金石都在她黯淡失落的眉眼下失去了光彩。
她眼睜睜地瞧着薛懷握住了那庶女的柔荑,以清潤有度的嗓音開口挽留了她。
讓這庶女留下來做什麽?
明明她有一肚子的悵然情思要訴諸于口,這礙事的存在只會堵住她心中所有洶湧澎湃的愛意。
震爍之餘,柔嘉公主難掩眸眼裏的傷心,擡首凝望着薛懷,卻見對側長身玉立的他正緊緊盯着瑛瑛不放。
他往昔清冷如水的眸色裏漾着星星點點的柔意,一覽無遺地鑽入了柔嘉公主的眼裏。
她霎時鼻頭一酸,頃刻間似有汨汨的淚意欲奪眶而出,只是公主的尊榮與體面不允許她在人前如此露怯。
柔嘉公主勉力一笑,朝着薛懷一字一句地開口道:“本宮想單獨與薛世子說話。”
她将自己最後的一絲自尊捧到了薛懷的面前,屏息靜氣地等着他的處置。
而薛懷聽得柔嘉公主的話語後,終于将目光從瑛瑛那兒挪移到了柔嘉公主身上。
茫茫夜色下,映出她盈着淚意的明眸。
薛懷嘆了一聲,以最決絕的态度斷了柔嘉公主所有的念想:“臣已有家室,不好污了公主的名節。若公主當真有話要與臣說,臣的妻子也該在側旁聽才是。”
未曾走遠的龐氏聽得薛懷擲地有聲的這一番話,嘴角緩緩勾出一抹熨帖的笑意。
瑛瑛也錯愕地望向薛懷,怎麽也沒想到他竟會出言與柔嘉公主撇清關系。
剎那間,她心裏迸出了劫後餘生般的喜意。
當初,她在一衆王孫公子裏挑中了品行高尚的薛懷,使了手段與他有了肌膚之親,是她這坎坷泥濘的半生裏做過的最正确的決定。
薛懷是君子,即便曾與柔嘉公主有過一段旖旎的□□,他卻也會秉負仁義理智,克制着自己的心意。
不給瑛瑛難堪,不讓承恩侯府染上任何流言蜚語。
柔嘉公主察覺到了薛懷的冷淡,也是在這一刻才明白那句“從此蕭郎是路人”的哀傷與無可奈何。
她無話可說,連翕合着丹唇的動作也做的吃力無比。
良久之後。
她才朝着薛懷粲然一笑,輕聲呢喃了一句:“好一個‘已有家室’。”
餘下更難聽的話語卻是被她狠狠咽下。
她雖愛慕薛懷,卻也是自尊自愛的大家閨秀,絕不會像市井粗婦一樣毫無體面地謾罵诘問,将最後一絲自尊抛棄。
“走吧。”
柔嘉公主拼命忍着眸子裏的淚意,終是在撂下這話後轉身的一瞬裏落下了淚。
*
薛懷與瑛瑛共乘一輛馬車回府。
一路上,瑛瑛偷偷瞥了好幾眼薛懷,見他神色舒朗無異,心下蘊起一波波的好奇。
他當真一點都不難過嗎?
那可是柔嘉公主,他差一點就要娶進門的妻子。
薛懷本是靠坐在車廂裏閉目養神,察覺到一道若有若無的探究視線後,便倏地睜開了眼,将瑛瑛偷偷摸摸的動作捉了個正着。
瑛瑛窘紅了臉,慌忙挪開目光,與小桃說起徐府晚宴的菜色。
薛懷卻是情不自禁地一笑,只覺得此刻裝模作樣地躲避他目光的瑛瑛像極了他幼時養過的那只雪兔兒。
雪兔兒讨喜可愛。
瑛瑛……
薛懷嘴角的笑意漸深,理所當然地對自己說:瑛瑛也是這樣。
回府後。
龐氏難得跟着薛懷與瑛瑛去了一趟松柏院,陪着薛懷喝了兩盞茶後,才緩緩出言說出了她心中的疑惑。
“懷哥兒要去江南辦差事,此番是你自動請纓,我與你爹爹自然沒有不許你去的道理,可你與瑛瑛正是新婚燕爾的時候,驟然分別如此之久,自是不美。”龐氏如此說道。
瑛瑛卻是半點也不知曉薛懷要趕去江南辦差事一事,她凝眸望向薛懷,眼中滿是怔惘與驚訝。
薛懷卻道:“此番前去江南路途艱險又漫長,兒子到了江南之後必會把心思都放在差事之上,只怕是照顧不了瑛瑛。”
龐氏剜他一眼,将瑛瑛一把推到了薛懷身前,說道:“哪裏需要你照顧瑛瑛,瑛瑛自己能照顧自己。”
她滿心期盼着瑛瑛能早日有孕,自然不肯讓薛懷與瑛瑛夫妻分離。
薛懷也聽出了龐氏的言外之意,他清潤如玉的臉龐上掠過幾分赧然,只是等他憶起棘手的江南水患,這點赧然便不翼而飛。
“母親,當真是不能帶她去。”他嘆息着說道。
此刻的瑛瑛心亂如織,她既明白薛懷胸膛之間存着為民請命的昂然之志,又着實是不願意與薛懷分離如此之久。
單說洞房一事就迫在眉睫,她與薛懷可還沒有夫妻之實呢。
所以瑛瑛不等龐氏發話,便已狠力地擰了一把自己大腿外側的嫩肉,立時淚花盈盈地對龐氏說:“母親,兒媳願意随夫君前往江南。若是兒媳不去,也該為夫君買個能做羹湯的妾室才是,總要有人顧好夫君的一日三餐才是。”
經由瑛瑛提醒,龐氏便愈發不肯讓薛懷獨自前往江南,單說薛懷忙于公差時顧不上用膳這事,就足以讓龐氏放心不下。
且他們承恩侯府也不是那等腌臜糟亂的門戶,男子成親五年無子後方可納妾,又有瑛瑛此等賢惠美妻在,哪裏需要什麽妾室?
“我在太後跟前也有些體面,你若是不肯帶瑛瑛去,我便進宮去請命,讓陛下再換個人去江南辦差事。”龐氏佯作出一副怒意凜凜的模樣來。
薛懷拿自家娘親沒有辦法,當下也只能應了下來,龐氏這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當日夜裏。
瑛瑛輾轉難眠,恰逢薛懷也惦念着江南水患而難以入眠,夫妻兩人便索性和衣坐在臨窗大炕之上,徹夜相談了一番。
薛懷此番前去江南是為了盤查那些被昧下的赈災銀兩,說不準便會遇上些不可預料的禍事,他實在是不願意瑛瑛與他一同涉險。
可瑛瑛卻不怕,一來她沒見識過朝堂中的爾虞我詐、明争暗鬥,便生出了幾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二來是她想早日與薛懷圓房,所以兩人必然不能分離。
“夫君,我不怕。”瑛瑛眨着透亮的明眸,一板一眼地對薛懷說道。
薛懷無可奈何地望着她,如勸哄耍脾氣的幼童一般道:“此番前去江南,并非是為了游歷山川,水患在即,我勢必要将那些貪蝕國本的蟲蟻都揪出來,給百姓一個交代。”
瑛瑛适時地朝薛懷投去一道崇拜般的目光:“夫君如此辛勞,更要妾身在側照顧您的衣食起居才是。”
當薛懷迎上瑛瑛濕漉漉如小鹿般的純澈目光後,他才徹底地抛下了九轉八彎的說話方式,直截了當地告訴瑛瑛:“此番前去江南,我無法保證自己的安危,更無法保護你。”
這一回,他抱着玉石俱焚的決心前去江南,那民不聊生、餓殍遍地的景象定會出現在他的禦狀之中,不是他死,就是貪官們亡。
薛懷将話說的如此直白,瑛瑛卻也只是愣了一息,随後便道:“妾身不怕。”
她哪裏是真的不怕,只是握在她手裏的砝碼太少,她不敢去賭這幾個月的光陰後會發生何事,便只能拿着自己的性命去豪賭一場。
瑛瑛眼波流轉地思忖時,倏地明白了今夜薛懷為何會對柔嘉公主如此冷淡。
原來如此。
因他要去江南辦如此艱險的差事,他是怕自己出了什麽不測,柔嘉公主會為他痛苦一生吧?
長痛不如短痛,倒不如用她做幌子斷了柔嘉公主的念想。
如此情深意重,着實是讓瑛瑛心酸不已。
這下她愈發堅定了要跟着薛懷去江南的決心。
薛懷瞥了好幾眼瑛瑛,見她眸色堅定地望着自己,當下便苦笑一聲道:“瑛瑛,聽話。”
瑛瑛卻是不肯,只道:“我想陪着夫君去江南。”
趁着薛懷還沒有機會拿出那一紙“約法三章”,她定要想法設法地與他有了夫妻之實才是。
薛懷不語。
屋內影影綽綽的燭火遮住了瑛瑛的視線,讓她瞧不真切薛懷臉上的神色。
不知他是惱怒,還是不悅。
所以她便先發制人道:“夫君可是嫌妾身沒用,只把妾身當成了累贅,這才不願意帶妾身前去江南?”
瑛瑛楚楚可憐地望向薛懷,再度用眼淚當做自己的武器,她預料着今夜是一場硬仗,只是眼淚恐怕并不能打動薛懷的心。
可與她相對而坐的薛懷心裏卻潋滟着絲絲縷縷的波瀾。
頃刻間,他甚至無法用言語來形容自己的心緒,或是因瑛瑛堅持要陪他去江南而生出的感動,或是因怕她事涉艱難的為難。
總之,不是惱怒也不是不悅。
薛懷沒有把瑛瑛當成累贅。
他只是想讓她安安穩穩地待在京城裏。
思忖再三之後,薛懷欲苦口婆心地再勸上瑛瑛一番。
卻不料瑛瑛噙着淚眼先聲奪人道:“妾身也是為了母親的心願,夫君若是實在不願意帶妾身去江南……”
薛懷擡眸,等着瑛瑛的下文。
卻見方才還淚意斑斑的瑛瑛立時赧然地開口道:
“子嗣一事最為要緊,非但是母親着急,連妾身心裏也過意不去。”
“夫君若是實在不願,那便請您在趕赴江南之前,與妾身行圓房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