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不可憐的骨頭
第40章 不可憐的骨頭
熱烘烘的盛夏來臨,遲寄腿上的傷也休養得差不多,趁着這日天氣不錯,他打算外出一次。
等到游判講完工作電話,他就鼓起勇氣開口:“今天......可以嗎?”
游判稍愣,随後反應過來,當下立即表示:“你忘了嗎?每個人外出是自由,不需要經過他人同意,你想出門只管出門就是,只是要給身邊的人講一聲,避免大家擔心。”
“我沒忘......”遲寄記憶很好,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仍不敢對此抱有信心,曾經的恐懼深深紮根在他心中。
不過如今在游判的鼓勵下,他開始懷抱新的希望,走至門邊,試探地擰了下把手,沒有鎖住,很輕松的,他打開了房門。
随着門縫開啓外面的光景,他的心髒瘋跳起來。
卻在瞬間本能地回頭看,想要得到游判最終的認可。然而客廳裏空無一人。游判沒有在原地等着,只有一束日光紮根在屋內。
遲寄在這剎那間開悟了自由的真相。
那是不被凝視的,不被控制的,不被依附的,絕對個人的自由自在,他的行為只由他的意志決定,不需要向任何人求取。
這是他二十一年的人生,完全缺失的一部分。
此刻,被屋裏那道光,彌補上了。
他不再尋找游判的身影,回身看着門外,毅然踏出自己的腳步。
十分鐘後,游判從房間裏閃出來。
他用自己的方式引導遲寄學會一切,欣慰地見證他的成長,初學者需要人監護,他計算好時間跟出門。
遲寄動作慢,果然還沒走多遠,游判追了一會兒就看到他的身影,便放緩速度保持開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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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白色印花短袖,下身是一條淺藍色的牛仔褲,版型都略寬松,讓支在裏面的瘦骨架顯得可憐巴巴的。
他步行着,慢吞吞走到了附近的一條商業街,沒有進店逛,而是在街邊的長椅上坐着,就這麽望着來來往往的行人。
游判想起來上回偷跟着他時,也見他時不時駐足凝望周圍,那時候只覺得他奇怪,現在才明白過來,這是他能正确認識這個世界的唯一方式。
短短一年的正常幹預給他帶來的東西太少,在漫長無望的扭曲誘導中,本能讓他誕生出一雙向外探索的觸角,那時他還不明白自己遭遇的一切,只是懵懵懂懂的覺得自己不該這樣活。
他帶着自己的觸角,笨拙地學習,笨拙地求索,這是他無法被磨滅的自我意識,是古靜淵精心策劃的圈養也無法扭轉的本能。
即便那時古靜淵已成為他心中不能忤逆的絕對權威,即便在意見相左的時候他寧願用懲罰自己的方式來躲避和妥協,但他失去自由的那刻,和外界徹底斷聯的那刻,他還是決然的開始了反抗。
——“你去死吧。”
那是他對古靜淵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殺死了暗無天日的禁锢。
遠遠的,游判看着自己勇敢的愛人,那一把可憐的骨架,突然變得好高大。
遲寄這一坐就是兩個多小時,盛夏的日頭很熱,把來來往往的行人烘烤得快化了,太陽好像也化了,往下淌着光,正好滴在遲寄的身上。
他不怎麽懼熱,渾身還是幹爽的,看夠了就離開,卻在經過路口時猶豫了一會兒。游判看到他低頭擺弄了幾下手機,很快,一輛網約車開了過來。游判連忙攔下一輛的士,跟在網約車後面。
車子到了遲寄常買筆墨的那條街,游判本來以為他要去囤點書法材料,結果他避開了那家店,停在了一家甜品店門口。
游判記得這家店,在他聽信一面之詞對遲寄态度惡劣的那天,對方一片真心帶回家的小蛋糕,被他摒棄在了暴力之中。
當時甜品店才剛開張,近半年過去,已經紅紅火火的成為這條街的名店了。裏面的客人絡繹不絕,店員相當忙碌。
遲寄站在外面,開始接受正常幹預的他已經成長了很多,懂得要避開門口的位置,不再像之前那樣直挺挺的站在大門中間。
他可能在猶豫什麽,遲遲沒有進店,不久後,一位店員發現了他。
巧合的是,跟上次發現他的那位女店員竟然是同一個人,對方也認出了他,和他攀談着,兩人都帶着笑容。
遲寄最終還是進了店,出來的時候手裏提着袋子。
游判目送他回家,折到超市去磨蹭了一會兒時間,一小時後也到家了。
遲寄很快地迎上來,表情裏有笑,眼神裏埋着驚喜。
“你也出門了?”
“去了趟局裏。”游判佯作不知情,配合他,“今天去哪了?玩得開心嗎?”
遲寄:“就到處走走,很開心。”
然後,有些緊張地準備送出驚喜,“我給你買了東西回來。”
“真的嗎?”游判又興奮又期待的樣子,“是什麽?”
“其實......你見過的。”遲寄忐忑地把藏在水果後面的小蛋糕端出來,期待地看着他,“上一次我買回來的時候你沒能吃上,現在試試嗎?這個蛋糕真的很好吃,這一次,我沒有偷吃上面的草莓。”
對世界認知處于空白的人,根本不知道禮物和驚喜是什麽,他可能就是在漫長的旁觀中,偶然看到街上的小情侶互相贈送禮物,看到雙方眼中湧動的情感和快樂。然後他便迷迷糊糊的記下,在未來的某一天,把自己的真心寄托在一塊蛋糕上面捧了出去。
第一次被摔碎了,縫好了就有了第二次。
而這次,游判再也不舍得傷它分毫。他小心翼翼地把一顆珍寶般的心接了過來。
立在上面的草莓飽滿水潤,外面裹了一層薄薄的糖漿,看起來分外誘人,難怪遲寄上次會忍不住偷偷吃掉它。
游判舀起草莓,還是給他,“你吃。”
遲寄略顯驚慌:“這是給你的——”
“張嘴。”
遲寄只好“哦”了一聲,乖乖張開嘴巴。
草莓喂了進來,涼津津的糖衣遇熱即化,很快在口腔漫開甜味。遲寄被喜歡的味道取悅,咬了滿嘴脆香,笑眼如彎月。
這第二口,游判便自己吃了,在遲寄期盼的目光下認可了蛋糕的味道:“太香了。”
遲寄開心得不行,說自己下次出門的時候還給他帶禮物。
游判把蛋糕吃完,示意遲寄去翻桌上的袋子:“看看那是什麽。”
那是他剛才去超市買回來的。
遲寄看清裏面的東西,大喜:“火鍋食材!”
游判走過來摟住他的腰,用臉頰親昵地蹭了蹭他,“今晚在家給你做。”
為了養傷,遲寄已快大半年沒有吃火鍋了,饞蟲正肥的時候突然天降驚喜,簡直比中頭彩還要令人高興。
他把食材從袋子裏拿出來,開心得語無倫次,“我、我幫你備菜。”
“你啊——”游判笑着戳他額頭,“只有一個任務,坐着等吃就行了。”
他聽游判的話,到客廳挑了部電影看,心卻一直挂念着廚房那邊,沒一會兒,就忍不住把身體蹭了過去。
正在洗菜的游判偏頭看到他:“怎麽過來了?”
他的手抓在門框上,摩挲着,“要幫忙嗎?”
那雙怯生生的眼睛看得游判心裏一塌,也讀懂了跳動在眼波裏的心思。人在太期待一件事的時候根本坐不住,游判便也不為難他了,同意讓他幫忙。
“這盤蝦的蝦線我已經挑幹淨了,你再拿去沖洗一下,然後在盤子裏擱好。”
“好的。”
動作認真極了,蝦仁被當做寶石一樣慎重地拿在手中,指尖輕柔地搓洗,雪白的膚色簡直比蝦肉還要剔透。
洗完了,就又乖乖地要活兒做:“然後呢?”
游判看着食材琢磨了一會兒,選了把莴筍出來,先給他示範一遍,“像這樣把菜葉子剝下來就行。”
“恩。”遲寄照做,完事兒了就又等着。
剩下的食材處理起來都必須用上刀,游判不敢讓他碰,正好鍋裏撈起焯過水的牛肉,便順手讓他接了:“先把這個端到小案臺那邊,我等會過來碼料。”
“好的。”遲寄雙手伸過來,游判見着他姿勢不太對,剛想提醒一句“小心燙不要碰碗壁”,遲寄兩只手就先行捧了上去,被燙得尖叫,下意識甩開,殃及得一碗牛肉掉地上摔得粉碎。
“傷着沒!”游判沒看一眼地上的殘渣,一把抓過遲寄的手查看。遲寄在原地愣着,忽然急促地喘息起來。
游判剛發現不對的時候,抓住的手掌立刻就抽走了,遲寄直接沖出廚房。游判心驚膽戰地追出去,果然,人已經跑到陽臺邊,從書案上抓了張紙團成團就開始往嘴裏塞。
“遲寄!”
游判撲過去把紙團奪過來,扶住雙肩将他掰向自己。
遲寄在發抖,不安的眼神閃躲着,像是做了天大的錯事。
“錯了......錯了......”
游判心如刀絞,卻按捺着把人抱進懷裏安撫的沖動。遲寄最嚴重的錯誤認知就是“懲罰”,這也是最難治療的內容。此前缺少時機游判一直沒辦法在這方面對他進行幹擾,而此刻,卻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他必須快速冷靜下來,保持絕對的理智,不被私心影響,趁着這個時機教會遲寄重要的事。
“遲寄......寶貝兒......”
他摟着,抱着,把人端到沙發上去。
“看着我,聽我說。”他捧起遲寄的臉,“人在做錯事的時候不需要懲罰自己。”
遲寄果然沒有像之前那樣自然地接受新的觀點,“懲罰”的重要性在他心中紮根太深,他迷茫地看着游判,眼中全是不安,因為害怕,他的眼尾挂着紅色,硬倔倔地說:“當然要懲罰。”
“那樣不對。”游判摟抱着他,像哄小孩那樣循循善誘,“懲罰是古靜淵教你的對不對?還記得之前我對你說過嗎?古靜淵是壞人,他教你的東西都是錯的。”
遲寄有些動容,但眼睛上仍然蒙着一層固執的灰色:“可是......可是......”
游判換了一種方法:“做懲罰的時候,你會難受對不對?”
痛苦的感受狠狠紮了遲寄一下,他打了一個戰栗:“恩。”
“人與人之間,讓對方難受是不對的,沒有一個人可以因為某件事而去懲罰對方,犯罪有法律制裁,除此之外都是小錯,犯錯的時候,我們只需要道歉就可以了。”
遲寄的整個世界觀幾乎都建立在這上面,游判現在無疑在打碎他的世界觀,他正在面臨着宛如世界崩塌的恐懼。
他倉皇地搖搖頭,又點點頭,最後開始急促地呼吸。
“寶貝兒......寶貝兒......”游判強撐着心髒處割裂的疼痛,繼續引導他,“當我惹你生氣的時候,當我做錯事的時候,你會想要懲罰我嗎?”
遲寄急切地抓住游判的手,心焦地說:“我不想。”
游判凝視着他的眼睛:“為什麽?”
“因為舍不得。”遲寄說,“我舍不得讓你難受。”
“對了。”游判說,“當我們愛惜一個人的時候會舍不得他難受,而懲罰是會讓人難受的,所以我們不做懲罰,誰也不讓誰做懲罰。”
遲寄慢慢有些明白了,迷茫的灰霧散開,喃喃地重複:“舍不得他難受......不做懲罰......”
游判剛要開始高興,遲寄突然又想到了什麽,眼見着目光中的清朗散退,彌漫上一股濃重的哀傷。
“游判......”他的眼神悲涼地看過來,“你之前......懲罰我了......”
游判仿佛猛地被一棍子掄了一下,木在當場。
瞬息間很多畫面在他腦中重演——拎向陽臺的死亡威脅、一次又一次的惡劣對待、掐上脖子的手、還有最早的時候,那一個溺水的吻......
愕然擡頭,遲寄悲傷的臉緊緊貼在他的眼球上,拓印在他的心髒上。
之前對所有事都懵懵懂懂的人,在這一刻,懂得了全部的傷心。
“不......我不忍心的......我不是故意的......”游判倉皇地解釋着,“那時事情太複雜讓我不得不那麽做,我沒有不愛惜你......遲寄,我沒有不喜歡你。”
遲寄仿佛聽不到他的聲音,突然開竅的思維把過往的痛苦累積起來,沉重地壓垮了他。他的呼吸再一次急促起來,跟之前的恐懼不同,這是極致悲傷的反應,是一條瀕死小魚的無能呼救。
他的痛苦令游判手足無措,警官的冷靜和強大的心理素質在這一刻潰敗不堪,像孩子那樣慌亂着。
越發粗重的喘息讓游判的內髒全部揪了起來,在無能為力的巅峰,人只能靠本能拯救。
于是,他吻住了遲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