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小黑
第45章 小黑
車內安靜了好一會兒, 直到林警官在電話裏連續“喂”了好幾聲,程肆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屍體是在哪裏找到的?”
見他情緒還算穩定,林警官才繼續道:“這兩天是風暴強降水天氣, 晉雲轄區下的平安鎮出現山體塌方,鎮上居民下山時在倒塌的山泥裏發現了遺骨殘骸, 因此報了警。”
“好……我知道了。”
“望你節哀順變,案子我們一定會盡力調查, 有任何關于你父母仇家的線索,也請前往警局告知我們。”
電話裏的忙音一聲一聲, 那頭的林警官已經挂掉電話, 程肆卻還僵硬地握着手機。
他臉上血色褪盡,眼裏的光在瞬間熄滅,整個人都靜止在原地, 宛如一具灰白易碎的雕塑。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好半晌, 程肆才緩慢張張唇,也不知是問誰, 聲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語。
“程肆……”
溫西叫了他一聲, 想開口說點什麽。
可話到嘴邊,又覺得實在蒼白無力, 她抿緊唇終是什麽也沒說, 也沒有太驚訝的情緒, 關掉已經變成忙音的手機, 順勢将程肆抱在了懷裏。
“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
程肆一只手按在自己眼睛上,眼淚從指縫中浸潤出來, 他肩膀細微發着抖,牙齒都開始打顫:“我知道我的運氣不好, 可這種事好像永遠都沒有盡頭一樣,我也不是不能接受我爸死亡的事實,這些年我一直都做好了準備……可是為什麽,現實總是比我做的最壞的打算還要壞?”
“你剛才聽到了嗎,活埋……林警官說我爸被活埋了……還問我爸媽有沒有什麽仇家,我爸,我媽,一生都待人良善老老實實,沒幹過一件昧良心的事,我不懂這樣的人為什麽不得善終?也想不明白,像他們這樣的人能得罪什麽仇家,被報複到這種地步?”
程肆的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死死抓住溫西的肩膀。
Advertisement
“溫西,我真的有點撐不住了。我好失敗,我什麽都做不好,我搞砸了一切。”
“我爸失蹤那天,我本來一早就要去醫院的,我都坐上公交車了。可是老家的叔叔突然給我打電話,讓我把之前考國際中學用過的資料筆記給侄女寄回去,說很急很急……我就晚了一個小時,到醫院的時候什麽都變了,你懂嗎,我明明有機會阻止這一切的發生……都怪我,都怪我!”
他的聲音逐漸崩潰,大顆大顆的眼淚掉進溫西的頸窩,滾燙的溫度卻落進了她的心髒深處。
“我懂。”溫西喃喃應聲。
沒有人比她更懂這種遺憾帶來的痛苦了。
溫西擡手覆上他的後腦勺,動作前所未有的溫柔,她垂眸盯着程肆抓着她的手,沉默幾秒,從他指縫中擠進去,和他十指緊扣,而後輕言細語地對他說:“但那不是你的錯,你有沒有想過,你叔叔的那通電話,也許正是你父母保護你的方式呢?”
聞言,程肆狠狠一怔,擡起頭,聲音顫抖:“你的意思是……我爸媽故意讓我晚去醫院的?”
溫西沒有回答是或否,拿紙巾幫他擦掉眼淚,在他眼皮上輕輕落下一吻:“我先送你回去換身衣服,然後再去警察局,看看林警官他們具體調查出了什麽,不過這麽一來回至少得花一個小時,要你休息你肯定不願意,不如路上好好想想程叔叔或者程阿姨當年接觸過哪些可疑的人。”
因為溫西的猜測,程肆不可抑制地開始胡思亂想。
可他思來想去,也毫無懷疑的頭緒。
程肆飛快回家換了衣服,溫西一路飛馳将人送到了警察局。
她并非直系親屬,也不便在警察局露面,便将車停在外面等程肆。
車上,溫西點燃一支煙,摸出手機在金平那給自己和程肆請了假,沒有翻通訊錄,又直接按數字撥通了一個電話。
“小姐。”一道沉穩的聲音響起。
接電話的人叫做吳成業,是溫西外公在舉家移民之前,留在南江保護她的,他手下還有幾個下屬,都是軍隊出身,上次在24號CLUB處理秦啓振的除了賀予初之外,就是這批人。
母親剛過世,父親就要另娶,溫西的外公因為這件事和她父親直接鬧翻了,外公只有她母親一個女兒,即使咽不下這口氣,也深知無法撼動父親的基業,便眼不見心不煩地帶着外婆移民了。
後來父親病重,外公有想過把溫西接走,可惜遠水救不了近火,那個時候她明面上不僅是許藺深的繼妹,也是他握在手裏的溫家人質。
許藺深根本不可能輕易放她走。
外公也就只有留下這麽幾個信得過的,至少能在關鍵時刻保證她的人身安全,也讓她想做什麽事的時候有能用的人。
“業叔,”溫西指尖夾着煙,吐出一口煙霧,程肆不在,她眼底的溫度也沒了,“你昨天沒跟我說,程叔叔是被活埋致死的。”
“昨天屍檢和現場勘察結果還沒出來,他的骸骨上也沒有看出明顯致死性外傷,我以為會很快結案。”吳成業歉然道,“是我判斷失誤,抱歉。”
頓了頓,他又道:“你昨晚被跟蹤了。”
溫西眉梢微微動了下,片刻後,她神色又恢複如初:“不難預料。”
吳成業有些不太贊同地說:“那你為什麽……”
“做都做了,”溫西頭疼地說,“反正遲早也會被發現,早晚都沒差。”
她嘆出一口氣,轉移話題道:“程阿姨呢,當年那場車禍調查出結果了嗎,你上次說肇事者判了三年刑期,按理說現在應該還在牢裏?”
吳成業:“肇事者只在監獄裏呆了半年就出來了。”
“什麽!”溫西瞳孔驟縮,沒來得及抖掉的煙灰落在身上,将黑衣服暈出了一大片灰色污漬。
“我試過順着肇事者的身份往下查,但那人出來後直接人間蒸發,其他線索也都全斷,”吳成業道,“給他同意減刑的相關司法人員倒是節節高升。”
車禍,詐騙,醫院,銀行,誘導自殺,溫西不禁想,這些不動聲色趕盡殺絕的手段至于用在一個普通家庭上嗎?
“南江能做成這些事的人不少,”溫西冷笑一聲,“可和程阿姨一家有關聯的,卻屈指可數,難怪他當時要把在溫家做事的所有老人都換掉。”
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吳成業那邊沉默幾秒:“我認為不是許藺深做的。”
“不是他還能是誰?”溫西道,“他最有作案動機。”
“可能真的不是他。”吳成業理性分析道,“昨晚你被跟蹤後,有人連夜調了程肆的資料,如果程家的事是他做的,那他不會對程肆完全不認識。”
聽到這話,溫西醍醐灌頂,從憤怒中漸漸平息。
的确,許藺深在開學那次就知道程肆的名字,以他的作風,恐怕程肆這兩年來的一切生活軌跡都會在他掌控之中。
可不是許藺深,又是誰呢?
“這件事警方肯定是破不了案了,”溫西面無表情地掐滅煙,看見程肆從警察局出來的身影,她由衷地說,“業叔,一切拜托你了。”
“應該的,不過我還是不明白,你一向謹慎,為什麽……”
吳成業欲言又止,聽起來想提醒她什麽,似乎又覺得後面的話不論怎麽說都帶着責備意味,便沒有繼續說下去,挂斷了電話。
但溫西卻知道他想問什麽。
——你一向謹慎,為什麽要做自找麻煩的事?
其實溫西自己也不太敢相信。
她答應幫程肆找程叔叔,真正找到時,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和他說這件事。
更何況程肆最近剛好因為她即将訂婚的事難過成那樣,要是再得知父親噩耗,沒有人在他身邊的話,萬一他挺不過來怎麽辦呢。
這絕不是溫西想要看到的畫面。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雨夜,不知道媽媽已經去世的她,背着書包離家出走要去麓山嶺找媽媽。
路上遇到一個皮膚黝黑的小男孩,像剛從煤礦裏跑出來的一樣,只有眼睛和牙齒有白色。
溫西在心裏默默地喊他小黑,小黑性格很悶,看起來就不太聰明的樣子。
結果就是這麽個不太聰明的小黑,竟然一口答應帶她去麓山嶺,他會問路,會辨別方向,會自己坐公交車,帶她見到了完全不一樣的城市。
還不要報酬,只要擁抱。
他什麽都好,就是不太會擁抱,不僅姿勢笨拙,還抱她抱得好緊。
小黑很喜歡她。溫西可以确信。
盡管他們才第一次見。
她以為小黑會一直跟着她,結果溫簌一到,小黑就像使命完成了一樣,連溫簌送他回家都不願。
起初溫西并不理解小黑為什麽要這樣做,不過為了感激他,也深知以後不會再見面,于是把圍巾送給了他,讓他不可以忘記。
後來看到媽媽的墓碑,她下意識緊抱着溫簌嚎啕大哭,溫簌溫暖的手掌一下又一下輕輕拍着她的背。
那時候她才知道,這種抱法,叫做安慰。
才知道小黑問路的時候,就已經清楚麓山嶺其實就是一座墳場,只有死人才會被帶到那裏去,他明知她的媽媽再也不會回來,卻還是願意陪她走一趟。
她要孤身去麓山嶺,小黑就陪在她身邊,想和她一起面對噩耗,想讓她在最難過的時候也有安慰和擁抱。
溫簌來了,這件事便不需要他來做了,于是他就停在原地,目送她離開,像一個午夜才會出現的默默無聞的守護之靈,消失在将她安全送到目的地的那一刻。
除了皮膚沒那麽黑,個子沒那麽矮,身材沒那麽瘦弱,程肆其實和小黑有點像的。
所以她也希望。
不論如何,能陪程肆一起面對噩耗。
在他因親人離世而最難過的時候,有安慰和擁抱。
程肆失魂落魄地朝她走過來,他身上穿得單薄,唇色發白,整個人搖搖欲墜。
溫西沒忍住,打開了車門。
冬季的風吹散了車裏的暖意,她用身上殘餘的那一點熱,上前幾步,抱住了渾身冰冷的程肆。
“溫西……溫西……我什麽都沒有了……”
程肆緊緊地抱着她,帶着哭腔一聲聲喊她,抱她的力道重得她骨頭都在發疼,好似要融進彼此骨血之中。
這次溫西沒有阻止他喊她的名字。
擡手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輕聲對他說:“別怕啊,還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