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身世

身世

這場戰事共持續了三年。

因為洛陽之變,大陳朝國力空虛,給了外族入侵的機會,致使西南邊陲依附于陳國的小藩國們起了反心。

加之朝中無人,那些小藩國行事起來更加猖狂,大有長驅直入金陵城,一把将天子拉下馬的架勢。

西南自古以來就是一片蠻夷之地,瘴氣叢生,毒蟲毒蛇更是不計其數,只因人口稀少,與中原無一戰之力因而代代臣服于中原之國。

歷代的夷王皆是謹小慎微,輕易不與中原發生沖突,可到了這一代,新任夷王是個有野心的,恰逢大陳朝傷了根基,衣冠南渡,才生了反意。

周煊便在西南邊陲呆了整整三年又兩個月,終于在最後一戰中取了新夷王的首級,一戰成名,被代宗皇帝封為正三品的懷化大将軍。

陳國的武官,以從一品的骠騎大将軍吳顯祖為首,其下便是正二品的輔國大将軍,從二品的鎮軍大将軍,大都督和大都護等。

老鎮國公吳青,那是爵位為尊,淩然衆人之上,雖不任任何官職,卻是實打實的手握重兵,一方豪強,縱然這些年遠離朝政,也是衆人絕不可以忽視的人物。

自然了,這也與吳青父子當年舍身護主有關。

栖霞山的楓葉又紅了,梧桐葉子也落得滿山滿徑。

阿圓捏着衣角,惆悵地嘆息一聲,過年時候做的衣裳又小了,不過數月時間,她又抽高了許多,手腕生生露出一大截。

見明師姐扛着鋤頭路過見她坐在石頭上,便好奇地問一句:“師妹怎麽了?”

阿圓嘆了聲氣:“唉,都怨我,長得忒快,衣裳又給我撐破了。”

見明撸起她衣袖仔細翻檢了一遍,果不其然,腋下好一個大洞,見明笑道:“長身體可是喜事,衣裳壞了叫庵裏的師姐與你補一補。”

阿圓聞言,越發惆悵了:“如今是農忙的季節,師姐們忙着收後山的稻子,夜裏累得半死才回來,我哪裏好再叨擾師姐和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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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石頭庵,沒什麽香火來源,師傅便帶着庵中的姐妹們種了些谷物蔬菜,權當是自給自足了。

見明道:“你晚上來找我,天氣涼了,怎好讓師妹穿破了的衣裳呢,往後你衣裳再破了,可別唉聲嘆氣了。”

見明是大師姐,亦是師傅給予厚望的人,因而平日裏阿圓的起居多半是小師姐見清在照顧着。

“對了。”見明扛着鋤頭走出兩三步忽地又想起些什麽:“往昔你還小,師傅說等你家裏人來尋你,可如今你也快十歲了,倘若明年過年你家裏人還未來尋你,便要為你剃度了。”

剃度,便意味着青燈古佛,終此一生,可阿圓自幼身在尼姑庵,也未覺着日子清苦,只是想起來覺着一生一世長了些。

因而滿不在乎道:“我還怕師傅不願要我呢。”

家裏人?這石頭庵的師姐師太們可不就是她的家裏人麽?

阿圓九歲的時候,她的家裏人亦是沒有出現,靜修師太說的剃度,大約便在這個年後了。

代宗十九年的冬天,這一年的冬季似乎比往常要更冷些,阿圓奉了師太的吩咐在後山收集枯枝,彼時山腳下恰好行過一隊儀仗,打頭的是個身着玄色铠甲的青年,滿面的淤血,兇煞旁人。

他身後蜿蜒跟着不少的人,陸陸續續行了二三百米之遠後,一口棺材赫然出現在視野裏,那一群人既不像送葬也不似尋仇,這般兇神惡煞地直往金陵城去。

阿圓伏在山頭上,心驚膽戰,手裏撿着一截樹枝,歪着頭看着他們遠行。

為首的人似是有所察覺,朝山上仰視了一眼,便直直撞進了阿圓的眼睛裏,眼裏騰起一抹疑慮。

可他很快回過頭去,阿圓也松了口氣。

那個人,好似在哪裏見過呢。

緊貼皇城的鎮國公府一早便接到大軍回朝的密報,老鎮國公高坐在堂上,下首站着吳家僅剩的獨苗吳漾并他的母親趙氏。

老鎮國公掩在袖子下的手隐隐發抖,堂中的氣氛不一般的肅穆。

“娘,這是怎麽了,祖父瞧着有些不大對勁。”吳漾今年也有十四了,如無意外,今後是會繼承鎮國公府的爵位的。

吳漾不比吳顯祖,雖說幼年在戰亂和貧苦中度過,卻是實實在在長在富貴中的,因而少了些祖輩的匪氣,多了幾分文雅。

老太爺自晨起接到密保後,只字未提,趙氏也不知發生了何事。

只是右眉跳得厲害,加上老國公面色嚴峻,該不會是相公出了什麽事?

趙氏立即否定了這個想法,不會的,老爺一生戎馬倥偬,從未出過任何纰漏,今次也當是,大約是受了什麽傷,想瞞着家裏人。

正午時,突然下起了雨,老鎮國公信步走進雨裏,看着灰蒙蒙的天,聽家丁傳道:“老爺回來了。”

趙氏眼裏一陣欣喜,吳漾步子快,早就奔到前院,只看見烏泱泱的幾十顆戴着盔甲的人頭一動也不動,扛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

趙氏後來趕到,推開丫鬟手中的傘,拽過周煊的肩膀,顫聲問:“煊兒,我家老爺呢?”

幾十個将士突然齊刷刷地跪在地上,雨水打在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別的什麽,周煊低頭沉聲道:“師母,對不起。”

老鎮國公從人群後面走上來,面無表情道:“你辛苦了。”辛苦你将我兒屍身運回。吳青臉上的皺紋好似更加明顯了,在雨水的沖刷下顯現出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溝壑。

這一句話好似晴天霹靂,吳漾呆呆地愣住,轉頭看向那口棺材,喊了聲:“爹?”像是在詢問,可是無人應答。

鎮國公世子吳顯祖,殁了。

那日的雨下得不停,周煊和他的親随們一直跪在鎮國公府外。

“我此生……只有一個心願……便是……找到我的女兒,他們都說……都說她死了,可我不信……你要記得,她身邊有我親手刻的一串鈴铛,上面寫了玲珑二字……你一定要找到她……不要讓她受丁點的苦。”

是他周煊欠他的,欠了整個鎮國公府的。

吳顯祖為國捐軀,代宗皇帝大感心痛,封其長子為鎮國公世子,趙氏為一品夫人。

“我聽聞,師傅曾為一雙兒女刻了一對鈴铛。”

老鎮國公回身看他,默默嘆了口氣:“确有此事,漾兒的是‘玉成’,她的是‘玲珑’。”那位幼年便丢失的小姐,而今已然成了全府人不願再提的忌諱。

“師傅最後的心願,是将小姐迎回府。”周煊說完這話便低下了頭,這麽多年過去了,是生是死尚且不能判定,焉知老國公對此事是怎樣的态度。

果不其然,老國公搖了搖頭,嘆道:“當年,她是咱們國公府備受寵愛的小小姐,那時老夫還未發跡,我吳家自祖上起女眷便不興旺,因而當年得了這個小孫女,很是高興。”

“可惜天不遂人願,洛陽之變時,她還尚在襁褓之中,便離開了我們,她爹很是自責,這麽多年了,我以為他早該放下了。”

周煊道:“骨肉至親,豈有放下之理。”

“我曾見過一個腳上系着鈴铛的女孩,五年前我見她時,她不過四五歲左右,前些日子回來時,我又碰見了她。”周煊不疾不徐地說道。

老國公驀地停了手中的動作,雙眼爆出精光,氣息急促地問:“你所說,可是真的?”

周煊道:“我豈敢诓騙國公爺,是與不是,待我查驗一番,便可知真假了。”他所說的查驗,自然是親自看一看阿圓的鈴铛了。

自初相見時,他便覺得小姑娘看着眼熟,卻沒往深處想,直到再見面,才恍然驚覺可能是故人之女,這或許便是冥冥之中的上天注定,讓他來償還對吳家欠下的債。

周煊辭別了老國公,便匆匆出了府,恰好遇上吳漾。

“煊哥,看你行色匆匆是要往哪裏去?”

周煊本不願過早與他提及,可思及那鈴铛的事,便道:“你是不是有一枚鈴铛,上面刻着玉成的?”

吳漾點點頭,從懷裏取出鈴铛遞給周煊:“正是這個,我母親說原是我父親為我兄妹打造的,這字也是父親親自刻上去的。”提到“父親”,他眼中的光微微暗淡了些。

周煊接過鈴铛,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師傅在天上看着你呢,你可千萬要振作。”

“馬革裹屍還,歷來便是武将的下場,我父親去得光榮,上不愧君親,下不愧百姓,我當引以為榮。”父親常年征戰在外,吳漾所受到的教育便是從祖父那得來的忠君愛國之說,經過父親的事,他更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也立下了必要繼承父親遺志的誓言。

周煊将鈴铛握在手裏,細細查看,不是什麽稀罕材料,不過是銀子做的小玩意,甚至于,吳漾常年将其帶在身上,那鈴铛外面已添了一層黑的薄的斑跡。

原也應當,刻這鈴铛時,吳家還是微不足道的小家族。

上面果然刻了兩個筆鋒犀利的“玉成”,周煊一看便知那字必是出自師傅的手筆,淩厲得仿佛要将人劈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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