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故人
故人
肉也吃足了,酒也喝夠了,夜深得快轉眼便是月挂中天,春露濃重,阿圓頂不住陣陣困意,索性栽倒在周煊懷裏。
吳漾無奈地望了眼周煊,後者小心翼翼地将阿圓遞到她懷裏:“小心她受了寒。”晚間風大,不經意便會着了涼,況且又是春天裏,天氣總這樣乍暖乍寒的,阿圓睡相又不老實,說話間竟一腳蹬在了吳漾腰上。
“嘶~”小丫頭力氣不大,踹人倒挺準,專挑軟肋處下腳。
“下個月的春闱,我等你大放光彩。”周煊拍了拍他的背,他是常年行伍的軍人,手心處帶着薄薄一層繭,因而那輕輕一拍變得厚實了些,滿載着一個兄長所帶的殷切期望。
吳漾點了點頭,再回頭時,人已散得差不多,星光杳杳,照着歸途,鎮國公府的馬車上挂了兩個角落的燈籠,紅彤彤的光,在風中晃來晃去。
“哥哥,周煊哥哥走了嗎?”終究是吵醒了小團子,阿圓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只記得周煊哥哥将她遞到吳漾手裏。
吳漾點了點頭,對車夫道:“咱們也走吧。”
車夫朝馬背上抽了一鞭子,燈籠晃得更加厲害了,馬車搖搖晃晃地往前走着,馮櫻坐在她身旁,不知在想些什麽,阿圓也沒力氣去理旁人了,随着馬車颠颠簸簸的,小腦瓜子也是愈發沉重。
也不知走了多久,馮櫻喚她:“表妹,到了。”她順着馮櫻的牽引掀起馬車簾子,一擡眼便是自家鎮國公府的大門,阿圓沉默了一會,徑自一個人朝裏走去,一路悶聲不語回了自個閨房,荔枝和雪梨只當她是累了,也未去叨擾她。
吳漾早向先生告了假,因而明日是有半日閑暇的,倒也不着急,回了書房又溫了會書,雖說他要參加的是武試,卻還是要考學問的,因而一樣都不能懈怠。
第二日早上,阿圓起遲了。
今日正好是李肅授課,阿圓足足遲了一個時辰,李肅又一向嚴厲,便罰了阿圓将三字經抄一遍。
阿圓抄了一上午,握得手腕發麻,才抄到“日月星,三光也。”便有丫鬟來傳話,說是周将軍來了。
她和馮櫻一同擡起頭,阿圓詫異地望了她一眼,問那丫鬟道:“與我說作什麽?”今日她有課業,周煊不應當不知道,因而阿圓猜他定是來找吳漾。
可那小丫鬟不肯走,回道:“可周将軍是來找您的,說是昨日答應了您的事不好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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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周煊答應了她什麽事呢?阿圓敲着腦瓜子,敲着敲着便驀地回憶起傍晚與周煊說的一番話,立時欣喜若狂,與李肅道:“先生,我今日要請假,阿娘那裏我晚間去說!”
李肅還沒答應,阿圓便帶着丫頭迫不及待地跑了,李肅搖搖頭道:“不成體統!”
馮櫻扯了一抹笑:“阿圓表妹年紀小,姨母和表哥又多加寵愛,還有周将軍這樣的異姓兄長,驕縱些也是可以體諒的。”
李肅皺着眉:“這是什麽話,在我這裏,你們都是一樣的。怎麽她如此頑劣不堪,表小姐卻娴靜溫婉?倒真不知表小姐與阿圓小姐哪個才是國公府的千金了。”
周煊早在前廳等着了,阿圓從廳後面轉出來,像個小猴子一樣就要挂在周煊身上。
他半是寵溺半是無奈地将小猴子從自己身上扯下來,順道摸了摸小猴子的腦袋,刮着她的鼻子道:“阿圓長大了,行事不可如此魯莽。”
“可是昨日你還給我抱!”阿圓不服,要與他争辯。
周煊沒來由地一陣心虛,昨日吳漾特地與他說了,縱然兩家都曉得周煊對阿圓是像哥哥寵妹妹一樣的疼愛,可如今阿圓的身份終歸是不同了,且她一日日地在長大,周煊若未打定主意以後娶了阿圓便不要再做些過于親昵的舉動。
阿圓委屈地嘟囔着嘴,周煊笑她:“嘴上可以挂油壺了。”
她作勢要去錘周煊,卻被他按住了:“栖霞地遠,咱們得早些去。”意思是不能再打鬧了,阿圓這才老實下來。
一別數月,竟恍如隔世。
山裏的靜時發人深省的靜,周煊吸了口山間的空氣,混着雨後夾雜的青草香,格外地沁人心脾。
阿圓卻是近鄉情更怯,躊躇着不敢上山。
“見清師姐會不會不認得我了。”
周煊摸摸她那總愛胡思亂想的小腦袋,溫言道:“你不過只走了數月,樣子又沒變,怎麽會不認得你。”
可阿圓還是怕,周煊也不理她,一個人直直往山上走,阿圓也只好緊緊跟着他。
石頭庵還是老樣子,見明師姐扛着鋤頭,鋤頭的另一端上挎了一個竹籃子,阿圓想起來如今正好是種麥子的季節。
門口掃灑的童子換了人,原本是阿圓的活計,如今她走了,這活便落在見清頭上了。
在山下還惶惑得要命的小丫頭看見故人,直直撲在見清懷裏,嘴巴裏嘟囔着:“見清師姐,阿圓可想死你了。”
見清揉揉眼睛,生怕是一場夢境,她的小阿圓回來啦?
“果真是你?”見清不放心,伸手捏了捏阿圓的臉頰,肉乎乎的,粉團子一樣的手感,确是阿圓的手感無疑,立馬扔了笤帚,沖山門裏喊到:“師傅,師姐,阿圓回來看咱們啦!”
一時間庵門口仿佛菜市場般熱鬧起來,這個捏捏阿圓的臉,那個牽着阿圓的手,噓寒問暖,好不熱鬧,連周煊都給這一群平日裏看着穩重自持的小尼姑們擠到邊邊角上。
還是靜慈和靜修師太咳了聲,嚴肅道:“還不将貴人們迎進庵內,山門前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那一衆小尼姑方收了性子,簇擁着将二人請進山門。
周煊看着眼前的石頭庵,思緒萬千。
他爹娘便是在此處相識的,這也是他與阿娘訣別的地方,後來還在這裏完成了師傅交代的遺言。
眼前是阿圓的笑臉,只見她笑顏明媚,笑嘻嘻地問他:“見明師姐的素齋做得很好,你要不要一起吃?”此際正是用飯的時辰,今日中午乃是見明掌勺,特意做了好幾個素菜。
周煊拒絕了,石頭庵都是些小尼姑,若不是陪着阿圓,他是斷然不會來的。
見清促狹地問阿圓:“這位周将軍可是阿圓內定的相公?”
“見清,出家人不聞紅塵中事,你六根不淨,罰你抄經書三遍。”見明擱了筷子,語氣嚴厲,她年齡最長,又一向在師姐妹中頗有威嚴,挨了她的訓斥,見清便不敢再問。
可那話在阿圓心裏落了根發了芽,往事一篇篇湧上來,小團子把臉羞得緋紅,心口不受控制地砰砰亂跳,見明擡頭對小尼姑們說:“我好了。”
見明出了門,周煊站在山門口,似在沉思,她端倪着他的背影,末了雙手合十,搖了搖頭。
他身在人世,心堕無間,所思所想所背負的,都太多。終不是良配。
可阿圓這個癡丫頭,何時能明白呢?
栖霞山寒氣重,到了下午時分,溫度便降了下來,阿圓重重打了一個噴嚏,周煊向衆師姐妹道:“阿圓今日出來太久了,師母還等着阿圓回家用晚膳,告辭了。”
阿圓扯着師姐們的袖子,依依不舍,師姐們也是不舍得小團子,畢竟從小朝夕相處長達近十年,這樣的情誼,再怎麽惜別都不為過。
眼見着天色越來越晚了,周煊正色道:“阿圓,咱們該走了。”便将阿圓抱進了馬車,任由小團子在馬車裏生着悶氣。
走到半途,周煊突然掀開車簾子,溫聲喚她:“阿圓……阿圓?”
阿圓故意不理他,周煊兀自道:“我得了陛下的旨意要去邊關鎮守……”話這麽說着,卻是欲言又止,他不知該怎樣啓齒……阿圓是那樣黏他,怕是會難過好一陣子。
可是也就是一陣子,過幾日,便會重新開懷起來的,周煊想着,不由帶了些傷感。或許在不久後的将來,小丫頭會把他忘得一幹二淨。畢竟,孩童的記憶最是短暫。
“你要去很久嗎?”阿圓眨着眼睛,她不曉得鎮守邊關是怎樣的概念,只是從周煊的神情中,他大約要離開他們,去很遠的地方。
周煊點了點頭,複道:“我不在,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別搗蛋,聽你哥哥的話。”這話聽着倒像是在交代後事,阿圓不耐煩聽,又忍心打斷周煊的話,便囫囵答應着。
“我和哥哥在家中等你。”她說話聲音悶悶的,說完了這一句,便再不肯與他講話了。
周煊苦笑着想到,小丫頭該是生他的氣了。
“小淘氣,拿着!”他從袖子裏摸出了一樣什麽東西,阿圓探眼去望,竟是一根已被壓碎了的冰糖葫蘆。
“不知該送你什麽,金銀玉器,錦帽貂裘,怕你見了不喜歡,就從街上買了串糖葫蘆,想來你是喜歡的。”
阿圓憤憤的,又愣愣的,這人!作什麽總是對她這樣好!
鎮國公府的大門轉眼到了,阿圓鼓着腮幫子從馬車上跳下來,身上披了周煊的披風,那披風太大,拖在地上,阿圓索性将那披風掀了,扔在周煊身上。
“我和哥哥等你回來。”
小丫頭閃身進了府門,只留給他一個頗為潇灑的背影,周煊氣得笑了,轉頭搖了搖頭,眼角微濕,大約是夜風迷了眼睛。
她咬了口那串看起來賣相不怎麽樣的糖葫蘆,甜到骨子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