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是同學啊。”
透過後視鏡,羂索可以把後座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包括他瑟縮的神情和臉頰上遮也遮不完的傷痕。
有一點點咒術師的天賦,但也只有一點點,大概是那種情緒特別激動或者臨死時才能看到一點咒靈的家夥,平時生活裏反而會因為這種無用的敏感而特別脆弱吧?
這根本不算是天賦,而是某種殘疾才對。
羂索心思百轉,面上卻不顯,只是帶着微笑地從副駕駛上探出頭,對着順平伸出手,笑眯眯的樣子非常親切和藹:“真好——鏡這麽快就又交到新朋友了呢。你好,我是鏡的哥哥,不用拘束,叫我傑就好。”
傑和鏡嗎?完全不像兄弟名呢,Suguru和Kagami放在一起,沒有人會想到這是長子和次子吧,他還以為這種感覺很有錢的人家會比較注意這類事。他們倆眼睛的顏色也不像,遺傳來說是很少見的,傑先生還故意不介紹自己的姓,會不會是因為他不姓觀南,怕我問原因才故意隐瞞?他們是什麽再婚家庭的重組兄弟嗎?啊說起來他身上好香,這是什麽味道,不像香水,是寺廟裏會點的那種香嗎?也是哦,畢竟穿着袈裟,可能剛從那種地方出來……
吉野順平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忐忑不安地和羂索握手,下意識擡眼皮看了觀南鏡一眼,不知道他會不會否認“新朋友”這個說法。
然而對方只是空空地看着窗外,似乎完全不在意他們在說什麽。
順平放松了一點,卻又從另一個角度提起了心:觀南鏡保護他的行為和冷淡的态度形成了一種矛盾,讓他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太得寸進尺麻煩別人了。對方可能只是出于禮節順手幫助了他,實際上根本不會喜歡他這種人,恨不得趕緊趕下這輛豪華轎車吧……
前座上穿袈裟的哥哥也是古怪又漂亮、笑意不到眼底的人。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們倒确實是,非常像的一對兄弟。
他覺得自己應該讨喜點,主動自我介紹、表達一下感謝、說兩句輕快的笑話活躍氣氛等……可是他最終只是從嗓子眼中讷讷地吐出了一句:“謝,謝謝您,我叫吉野順平。”
空氣凝滞,還是副駕駛上的“夏油傑”把溫熱寬大的手掌抽出,試探着摸了摸觀南鏡的頭發,對方并沒有支持、也沒有反對。羂索到底是神情溫柔、不動聲色地給他找了個臺階下:“別生悶氣啦,鏡,明明是很喜歡同學才會想送人家回家的吧?聊聊天嘛。我不是故意把你冰箱裏的甜品全丢掉的,但是吃那麽多是真的不行,上次補牙的時候醫生不是說了嗎?哎呦——”
什麽補牙,什麽甜品,說得像真的似的。觀南鏡終于給了點反應,瞥了羂索一眼,大概是傳達“你個B不要太愛裝”的意思,并有點煩躁地去打他順毛順個沒完的手。
可旁人視角看,真的很像假裝高冷的小少爺被戳中丢臉的事惱羞成怒了。
坐在他們旁邊的吉野順平也忍不住擡了擡唇角,下一秒又擔心被觀南鏡誤解為是嘲笑他而強忍住放了下去。只是感受到這會兒應該是比較輕松的氛圍,好歹敢鼓起勇氣擡起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睛,怯怯地偷偷看鼓着臉和哥哥貓貓對打一樣在空氣裏揮拳的觀南鏡。
對別人再冷淡,對彼此也還是很親熱的,就和普通人家沒什麽區別。
到底是親兄弟啊。
一種溫柔又虛弱的羨慕從順平的心底生發出來,因為感覺在生活醜陋的日常中忽然被撕裂了一個縫隙瞥見了積極的人類情感,連嫉妒之情都無法産生,只發自真心地覺得這一幕很溫馨。也許也是因為此時他就坐在只距離對方一屁股距離的位置,所以産生了一種這光芒也會照耀他的錯覺。
“我可沒興趣參與進你的忏悔環節。”
伏黑甚爾頭仰在奢華舒服的真皮沙發上,在車裏帶着清苦的淡淡檀香中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我也不是你的家奴,沒有義務讨你的歡心,小鬼,你是在興師問罪的話我勸你還是收手吧。你沒能救下人的時候,生死就已經注定了,希望你沒有愚蠢到還心存什麽幻想,我不愛和失心瘋的人做生意。”
伊地知的內心已經變成了名畫吶喊狀:啊啊啊啊啊這家夥是不要命了嗎啊啊啊啊啊他居然又管五條前輩喊小鬼啊啊啊啊啊啊喊就喊不要讓我坐在這裏聽啊我也不想參與進你們奇怪的關系裏啊啊啊啊啊啊啊伏黑同學那麽端莊的小孩怎麽會有這種流氓爸爸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他真的喊出了聲,差點從座位上彈起來頭撞到車頂上去,這才在極度驚悚中發現是五條悟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夕陽透過防曬車窗落進來時飽和度明顯下降了,白平衡從橘紅滑落了很多到青藍上。五條悟嘴唇抿着,讓他莫名像是透過眼罩看到了對方毫無情緒的蒼藍雙眸:
“你先吃晚飯去吧,伊地知。”
他們到底是要說什麽呢?烏雲起床上班了,在晚風中,伊地知拉開剛從自動售賣機中掉落的、殼子上帶着水汽的咖啡抿了一口,因為它的溫度感覺牙關一涼,用力打了個冷顫。
有穿着制服、剛結束社團活動放學回家的少男少女路過他,盡管離得非常近,卻完全沒有給眼神,差點踩到他的腳時才驚叫着跳了兩步,回頭來随口抱怨歐吉桑不要站在這麽擋路的地方嘛。
伊地知并不在意,甚至因為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卻被無視而感到了一種倦怠的安心。他深知自己是個不起眼的人,和五條悟那種走到哪裏都是人群焦點的家夥完全不一樣。但就算是那麽強大又性格惡劣的五條悟,他也是見過對方抽離到仿佛和世界隔絕的樣子……剛剛在車裏,他沒有遮掩情緒的那種瞬間,和那時何其相仿,伊地知以為自己又回到許多年前了。
在他的兩位二年級學長因為意外身亡的時候。
也是在那個時候,勤勤勉勉卻一身破爛的伊地知從訓練室裏走出來,滿懷夢想地思考自己有朝一日也許也能升級成為三級咒術師、好歹能處理些類似于“小孩子暑假最後一天補不完作業的絕望”産生的那種四級咒靈時,身上帶着血氣、難得兩眼空空沒有戴着墨鏡的五條悟和叼着煙的家入硝子并肩從走廊中緩慢路過他,就像是路過了一片空氣。
他們倆在斷斷續續地說着伊地知聽不懂的話,硝子的聲音是啞的,仿佛剛哭過。但伊地知覺得是自己想多了。對方是咒術界最寶貴的醫療師,手裏流過的生死萬萬千。咒術師生來并不平等,死亡的那刻卻毫無區別,一樣的痛苦,一樣的虛弱,一樣的破碎,一樣的悲慘……硝子顯然是看慣了這一點,才從來都不會像他一樣沒出息地應激。
所以應該只是抽煙嗆到了吧:
“所有割口都是熟練的刀痕,是人為,不是被咒靈吃掉了。所以也許還能找到一部分的,只是……”
只是一定不會是原來的樣子了。
“心髒一定被完整留下了……開始找……眼睛應該……”
聽起來像是在說什麽咒靈的事。不管怎麽說,前輩們可以無視他,他不能無視他們,那樣太不禮貌。伊地知鼓足勇氣,顫抖着聲音和他們打招呼。
“前,前輩們好……你們出任務剛回來嗎?辛,辛苦了!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地方請随時差遣——”
如果剛剛五條悟的眼罩摘下了,伊地知相信他的眼神一定和那一刻很相似。那是伊地知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六眼專注而完整地凝視着、安放在仿佛是宇宙蒼穹的正中心,然後他就忽然被宣判了咒術師生涯的死|刑:
“你是一年級插班入學的學弟吧?伊路只?你——太弱了,根本做不了咒術師,幹這一行這是在送死而已。”
“……啊?……”
伊地知甚至忘記糾正他紀錯了自己的名字,只是呆滞地站在原地,幾乎感覺自己聽錯了。五條悟雖然是出了名的性格乖張,但也是出了名的從來都懶得對別人指手畫腳,是個雖然任性、可權力欲也很低的大少爺罷了。
同樣的話題,換成夏油傑學長才有可能會說“做別的事情也可以幫助到普通人,不是做咒術師才有價值”這樣勸阻的話,五條悟是那種只會講“無所謂,生死有命,愛做就做,反正大家遲早都會死”的類型才對。
“我只是……雖然我很弱,但我還是覺得,只要,只要盡我所能就好!二年級的灰原前輩不也是這樣……”
以為這是什麽考驗,伊地知急切地辯駁起來。他深知自己确實實力差勁,這無可辯駁;可是他想要拯救別人的心靈、願意為了保護普通人而去奮鬥的信念,是絕對沒有半分虛假的。可是壓過他激動顫抖聲線的是五條悟依然平靜卻無可動搖的聲音:
“所以灰原死了。”
怎麽會……
伊地知站在原地,瞳孔縮緊了。家入硝子剛剛一直在沉默抽煙,此時靠着牆邊從嘴裏拿出煙卷,疲倦地嘆了口氣,低聲說:“夠了,五條,他遲早會懂的,你不用非要在現在說……”
“到死前才明白就晚了,到見到屍體時再告訴他們這些事也晚了,何況連屍體都不一定能見到。”
五條悟其實看起來并不是情緒非常差或是什麽,最起碼那一刻,在他毫無溫度的蒼藍雙眼中,伊地知只能讀出一種仿佛洞察了世事和由此而生的遙遠:
“你想一想吧,學弟。如果死了的話,連聽這些讨厭話和反駁我的機會,都不會再有了。”
我真是遲鈍得無藥可救啊。伊地知疲倦地用手捂住眼睛,聞到了自己袖口上淡淡的檀香,是在車內染上的。這個氣味終于帶着他回到了十一年前,回到了他入學第一天、和二年級學長觀南鏡握手的那個下午。他終于回想起對方從高專制服的袖子中露出的手腕瑩白,一條冰涼藍寶石眼睛的銜尾蛇手環扣在上面,袖口裏淺淺彌散出的香氣和他已經聞了快十年的如出一轍。
該死,多明白的事,他從來沒有細想過。
他其實被見過觀南鏡幾次,當時他好像身體狀況不太好,沒過多久,他就和灰原學長一起……在任務中不幸死亡了。伊地知被五條悟說完自閉了三天終于願意出門時,才得知灰原學長的遺體只剩了一半,觀南鏡的身體甚至只找到了一小塊骨頭。
仿佛是殺害他的兇手留下的一道強勁的耳光,一聲殘酷至極的冷笑。
五條悟自己從不用,但他又偏偏在所有常待的地方都要放這一種香,染得久了,連伊地知的身上都染得透徹。
我早該明白的,他把咖啡全倒進嘴裏。
當時他們聊的是觀南鏡,是死無全屍的、只被抛下了一點骨頭的觀南鏡。現在他們聊的還是觀南鏡,是一道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五條悟就是要重新揭起的傷口。
又也許,它從來都沒有愈合過,十年如一日冒着木頭焚燒的血腥味。
從始至終,他都無法踏入到真正的、屬于咒術師的生死存續的世界裏。他只是司機,幫手,端茶送水打雜的,在手機裏啪嗒啪嗒打字發消息的,沉默着為死者蓋上白布的……幸運又可悲的,旁觀者。
“可是,雖然我很弱,但我還是覺得,只要盡我所能就好……即使是你,不也還是偶爾需要我來開開車嘛。”
他低下頭來,因為沒有把握一定能把易拉罐丢進垃圾桶,所以老老實實地走了過去放好。望着不遠處依然安穩停在原地的車輛,嘆了口氣:
“唯有這一點,從來都沒變過。”
“真是,和我在發什麽脾氣啊,狗屎大少爺。你明知道這種混沌體本來就活不長,往他手上套個傳家寶,就以為真能幫他保命?奇怪,太奇怪了,天真到離奇,即使是十二年前的你,也不至于有這麽幼稚的幻想吧。”
伏黑甚爾嘴上說不想和瘋子往來,實際上卻明顯很不想放過這個難得的可以刺痛對方的機會,勞神在在地翹着腿,稍微把頭了點起來,似笑非笑地從後視鏡裏和戴着眼罩的五條悟對視:
“喂,我說六眼……你真的沒有——詛咒他嗎?”
五條悟依然是雙手交叉放在腿上,只是指尖下意識地輕輕在戒指上摩挲,視線往窗外看去。
車門砰地一聲被撞上了。
觀南鏡不知道為什麽,今天就是特別煩羂索,揪着順平半路從車上下來了。說是揪,其實順平幾乎是一疊聲拒絕了羂索送他回家的熱情,連滾帶爬地貼在他旁邊——不知道為什麽,他很害怕觀南鏡那個和尚哥哥,寧願到公共場合自己再回家,也比單獨坐在那輛車上被送回去的好。
觀南鏡感受到了随着恐懼從他身上冒出來的咒力,看了他一眼,倒是稍微建立了一點同理心:他也不喜歡羂索的形象,總覺得這個殼子很不對勁似的。
但是周圍人都很容易被他蠱惑、覺得他很親切的樣子。
真是惡心,拿別人的漂亮屍體裝什麽萬人迷。
這個新同學也感受到了嗎?到底是有點咒力在身上,雖然不多,可是也比普通人敏銳了一點吧。
雖然情緒莫名波動,也壓根沒記住順平叫什麽名字,只知道了他姓吉野,但觀南鏡還是“想起來”“大部分學生在學校裏有大于等于一個朋友”。想起來要打引號,是因為與其說這是某種念頭,倒不如說像是一個忽然從潛意識裏往上冒出的咕嚕咕嚕的泡泡,泡泡裂開,認知已經莫名其妙地、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他思緒的一部分。
于是觀南鏡暫且改了主意,看着眼神瑟縮、像是掙紮着要和他告別的順平,搶先開了口:“喂,吉野同學。”
有細細的雨滴穿過建築物的縫隙,穿過這個鋼筋水泥的倦怠都市,落在觀南鏡的發絲上,但吉野順平發現他的臉龐看起來比頭發還要更柔軟些。他從沒見過觀南鏡這樣的人,與其說是疏離,不如說是安靜,安靜得像是站在某處就能融入地面變成一顆植物。于是他的身體,他的臉,他的眼神也是這樣的寂靜與舒展,變成了一株在雨中寡淡而靜默的樹。
只有唇下一點痣是活的,是雀躍的、生命的紅痕。
有一只大概是暈了頭的小鳥從他們兩眼前飛快地掠過,在撞上車窗前險而又險地避開了,往天空疾馳而去。五條悟擰回視線,平靜地說:
“我沒有哦。”
“無趣——”伏黑甚爾繼續往後仰去,嗤了一聲,忽然像是有點煩了似的:“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不會是真的寂寞瘋了來花錢找人聊天吧。我可不想服務你這種筋肉男人,呃,光是這種說法都好惡心。”
“被他人詛咒,也只能化身詛咒,可他明顯不是咒靈。”
沒管他在說什麽,五條悟的聲音卻越發輕了,仿佛是字斟句酌地拿捏,不想錯一點:
“你,有沒有見過——”
伏黑甚爾表情依然不屑,但卻像是想起來什麽似的,瞳孔縮起了一瞬。
“該死的。”黑發男人的目光冷了下來,做了個嘔吐的假動作:“這下是想到真惡心的事了。”
“真抱歉,其實我沒記住你的名字,硬把你拉上車,也不是為了幫你,只是單純想要讓你明天幫我交申請表,這樣處理比較簡單。”觀南鏡看着順平的眼睛和他說:“但果然還是重新認識一下吧,你可能也沒記住我的名字——我叫觀南鏡。”
“如果他是——”伏黑甚爾挑起了眉頭:“啊,這麽想的話,難怪我見到他的時候,他聞起來真的就只是個人類小鬼頭,老子差點以為他只是光速投胎了,但是時間完全對不上,原來是這個緣故……”
五條悟一聲不吭,一動不動,過了很久,也有可能只是過了一兩秒,開口道:
“是的話……會怎麽樣?”
“禦三家都是一樣的貨色,幹盡下三濫的勾當。你還真是過慣了好日子啊,什麽腌臜事都不用知道、不用看、不用管……”
伏黑甚爾這會兒是真開心了,所以不吝于送給五條悟一點禮物:
“人本該沒有辦法和自己締結束縛的,所以真的……自己的話,當然是——”
“雖然給你的第一印象可能比較差勁,但我自認為不是什麽讨厭的家夥,只有好好上學這一個心願而已,和我哥哥那種人完全不一樣。”
“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嗎?”
電車從兩位高中生耳旁呼嘯而過,刮起了一陣風,吹亂他們的頭發。在這一瞬間,吉野順平忘記了捂住自己的額頭、不要讓觀南鏡看到他昨天剛被煙頭燙出的傷疤。他覺得自己好像聞到了某種淡淡的、轉瞬即逝的香,淡到像是夢境深處才會飄散而過的某種錯覺。
伏黑甚爾撐着下巴,打了個哈欠說:
“冤魂長困此世,永不超生。”
五條悟撫摸戒指的手指停住了,攥緊手心,堅硬的金屬指環在他的皮膚上勒出紅痕。空氣靜默了很久後,他才若無其事地和伏黑甚爾說:“幫我找另一只眼睛。”
對方像是完全不意外他的舉動,已經按開車門、起身離開了,只扔下一點話頭:“明碼标價的,五千萬,你的話翻倍給我。定金和今天的費用打老賬戶上——”
都已經走開了兩步,他才又折回頭,隔着車窗和五條悟說:
“對了,惠就交給你玩了。別讓他和你養的小混沌體一樣……被千刀萬剮就行。”
他笑得很開心,唇角淺淺的一道疤也展開,多像一個也在譏諷微笑的鈎。
隔音效果太好了,車內一片寂靜。可五條悟還是每個字,每個字都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