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過往

過往

書桌上的臺歷,停留在2012年12月。21號那日,被黑色記號覆蓋。

牆上時鐘嘀嗒脆響,時針指向12點20.

詭異的一切讓我慌亂迷惘,世界末日的最後一秒,瑪雅人口中的第五太陽紀結束之前的最後一秒,地球磁場究竟發生了怎樣的異變,帶我重回這個世界,卻已然成為另一個人。

人們常說,如果時光倒流,會怎樣怎樣,如果一切重來,會怎樣怎樣,如果再給一次機會,會怎樣怎樣。現在,我擁有這一切的如果,卻不知會怎樣怎樣。

時間分秒向前,容不得我有半點喘息,這是哪裏?我是誰?原來的我去了哪裏?荒謬無比的問題個個擊來,敲槌間頭痛欲裂。

再次看向鏡中的自己,這一張絕色傾城的如花容貌,正直豆蔻年華,究竟遭受了什麽,要竭力放棄所有生的希望,至死不渝。

打開書桌抽屜,8本筆記本排列整齊,似是等待主人随時檢閱。随手翻開一本,發現即便在這麽微弱的月光下,紙上的小子密密麻麻,竟然清晰可見,芊芊瘦弱的字體,沒有一個筆畫能舒展開來,我想,這該是個多麽謹小慎微的人。

日記本的首頁上,姓名:謝斯琪,生日:1989年12月21日。算來,2012年的12月21日正是她23歲的生日。

如饑似渴,不顧身子的虛弱,我認真看完每本日記,直到酸脹的眼睛看不見紙上的任何一個字,擡頭看向窗外,天已微亮。

8本日記,是她在每天深夜記錄下的點滴過往,寫滿辛酸委屈卻無人知曉。而現在,她是否終于如願得以解脫?

重又躺回小床——她們,是時候出現了吧?

門把手清脆地轉動之後,房門“砰”得撞上牆面,輕重不一的腳步聲止于床邊。

“真是能裝,淹不死也睡死……”年輕女孩的聲音帶着詛咒般的惡毒。

“子孑,怎麽說話的,她畢竟是你妹妹。”一個中年婦女緩緩開口了,那語氣,竟似是袒護和贊揚。

“媽,這都躺了2天了,你就讓她一直這麽躺下去?”另一個女孩冷冷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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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死了的麻煩,還是躺這省事的多,最近老謝身體不好,你們也收斂一些。”女人沉沉說完,轉身要走,到門口忽又回頭說:“你們還不出來?消停會吧,一會老謝可能會來。”

盡管閉着眼睛,我卻依然能夠感受到燃燒憤怒的兩雙眼睛是多麽的不甘和不屑。

門被使勁帶上,一切如同只是場夢。

周子孑,周子孑,雙胞胎姐妹,年長謝斯琪兩歲。15年前,謝斯琪的親生母親在去雲南演出的路上遇泥石流不幸身亡,半年後,謝斯琪的父親謝恩泯迎娶劉麗——這對雙胞胎姐妹的親生母親,之後,謝斯琪的世界只剩殘碎的夢魇。

劉麗經營着一家地産公司,規模不大,卻也算事業有成。入贅寡言的謝恩泯,冷漠強勢的劉麗,乖張善妒的子孑子孓,這一切,是老天送給剛滿8歲的謝斯琪的禮物。表面一團和氣的姐妹們,背地裏年複一年地上演着虐與被虐的劇集。只可惜,因為謝斯琪的膽小無能,謝恩泯大概全不知情。

那些伴随歲月流逝刻下的傷痕,除了腿腳胳膊的傷疤,更多累積在了謝斯琪的心裏。姐姐用煙頭燙她的大腿和胳膊,在她的床上撒滿釘子,扒了她的衣服抽她耳光,使絆讓她滾下樓梯,将她反鎖在學校鬧鬼的實驗室,貌似不小心打翻煮沸的湯撒在她的腿和腳上,在學校裏造謠她早已不是處女還流過一個野種……

這些,她居然都能忍。

因為她知道姐姐們如此對她的理由——她們心儀的男孩子,都以她為借口将她們拒絕。

原來,男孩子更喜歡漂亮的,孱弱的,嬌小的,需要被保護的,難怪上輩子活了30歲的我被他們抛棄了3次,是因為我相貌平平,強悍,英勇,什麽事都能自己搞定,從不表現出自己需要被保護的一面嗎?

直到有一天,當謝斯琪無意聽見謝恩泯已是癌症晚期,至多還有半年的活頭,卻一直在瞞着劉麗怕她受委屈。這一噩耗頓時讓她覺得人生再無指望和意義,與其等着父親死後飽受折磨,還不如死在他前面來的痛快。于是,她選擇在23歲生日那天跳江結束自己的生命。

而我,被迫在30歲生日那天為了救她犧牲了自己的生命。

肚子很餓,我剛想下床,門把手又轉了起來。踯躅的腳步停在床邊,一個低沉而蒼老的聲音哽咽傳來:“女兒,你受苦了……”

饒我是個傻子,也知道這是誰了,本是滿腔憤怒的控訴,卻被他如此無奈悲催的一聲,震出一滴淚來。

“斯琪啊,我知道你醒了,你睜開眼看看爸爸好嗎,看看你這個無能的爸爸……”

緩緩睜開雙眼,對上一張憔悴不堪的臉,這張臉,年輕的時候該是多麽英俊迷人,而如今,卻寫滿滄桑和病态,再無半點生氣與光彩。

我的眼神或許過于犀利了,他短暫地愣住幾秒,随即重又換上懦弱神态。“餓嗎?身上疼嗎?我讓王媽熬的粥,我給你端來……”

“不用了爸,我好多了,我一會自己去喝。”王媽,呵,她幾時費心替斯琪熬過粥?

“哦,那就好,那就好。”他似乎還有很多很多想問,很多很多想說,卻怕刺激到我,終究什麽也沒說,只喃喃重複着“那就好,那就好……”,說着說着,止不住地猛咳起來,大概是怕影響到我休息,他沖我擺擺手,弓着背踱了出去。

餓着肚子推開房門,這是我第一次看清這個大的離譜的家。

水晶吊燈從近20米高的屋頂垂下,粉色和白色是房屋的主體色調,巴洛克風格的家具,處處裝點着蕾絲和鮮花。順着樓梯看上去,2層是雙胞胎姐倆和劉麗的房間,3層堆放着她們無數的鞋包配飾和華服。日記裏的我若不是被姐倆使喚,從不上去,只在半地下的小屋呆着,緊挨着車庫,那才是我的房間。

“喲,小姐終于起來啦。”

說話的是個50上下的老女人,系着鵝黃色的圍裙,堆滿假到骨子裏的笑容,這,或許就是那個王媽?

被她這麽一喊,樓上兩扇房門同時打開,姐倆的皮拖鞋踏過木制的樓梯,一步一步踩到我的面前。

一時分不清誰是子孑誰是子孓,也根本不給我時間去分辨,一只手已經擡了起來,眼看就要扇到我的臉上。

早該想到她們的蠻橫,卻不曾想過會是這樣的見面禮。

30歲的我,小時候曾在少年宮學過幾年跆拳道,雖然水平業餘,但總不至于被這兩個取名蚊子卵的丫頭片子扇個巴掌。

“啪”的一聲,我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幹什麽?”要打我的那個說話了。

我斜斜盯着她反問道:“你幹什麽?”

“你放手!你這個賤貨,居然去跳江,跳就跳吧,居然還沒死成,害我老媽被你那窩囊的老爸扇了個耳光,我這是替你還給她!!”

“我老爸窩囊,你老媽被我老爸揍,你老媽豈不更窩囊!”我冷冷地說。

又是一只手,飛快地向我另一邊臉飛來,敢情這家孩子說不過都是用武力解決的。

下一秒,兩只蚊子都被我捏在了手心,她們的眼光裏,有那麽那麽多的不信。

“死過一次才知道活着的好,奉勸你們哪涼快哪呆着去,再有下次別怪我不客氣。”說完我松開雙手,姐妹倆趔趄了幾步。

轉身前,不經意看見王媽快要掉下來的下巴。

背後生風,暗暗嘆氣,真是想清靜一下都不能。半蹲,弓背,側轉身,拽住了沖上來的人影,腰部發力往前一扔,那個人已經在地上□□哀嚎。

看着地上的不知是大蚊子還是小蚊子,我說:“警告過你的,這是不聽勸的下場。”

有人倒抽一口氣,卻都站在原地不敢動彈。我輕笑出聲,摸着饑餓難忍的肚子走了出去。熟悉的城市,喧鬧的街道,曾經的我,現在又在哪裏?

那個被叫了30年葉文裴的我,那個小時候每個星期天都會坐在爸爸的自行車後座上去少年宮學跆拳道和小提琴的我,那個因為父母離異而後再也無人過問的我,那個幾年來接連被男友抛棄的我,那個幾天前剛過完30歲生日許下生日願望的我,現在在哪裏?

反複問着自己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已經站在了曾經的家門口。

大門開着,熟悉的面孔進進出出,多年不見的父母居然如同老友一樣聚在那裏寒暄。據說,她找了個做服裝生意的香港人,現在常年定居在深圳;據說,他找了個小他20多歲的舞蹈老師,最近正琢磨再要一個孩子……

都這麽忙,還來操辦我的後事,真是費錢費心了。

花圈,挽聯,遺像,燭臺,紙花,沒有驚天恸地的哭嚎,一切安靜如常。

“對不起,借過一下。”

身後有人輕拍了我的肩,是呵,我擋在了正在自己家裏舉行的葉文裴追思會的門口。

回頭,四目相對,他那一瞬間的驚訝大概是我的美貌與哀愁,我那一瞬間的驚訝只因為我認識他——陸濤——那個四年前因為要出國和我提出分手而後來并沒有出國的我的前前前男友。

他的手裏執着朵孱弱的菊花,他的頭發留長了些——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愛理寸頭,我說他頭發長些會更帥氣,可直到分手,他仍舊理着寸頭——而現在,他的頭發竟是長了些。

“請問……你是?”他沒有再往裏進,比起葉文裴的追思會,他顯然對我更感興趣。

“我是她的學生……”

“哦,怎麽不進去?”

“不了,我馬上就走。”

他猶豫了一下,很和氣地問我:“你……還想學琴嗎?其實,我也可以教小提琴。”

我知道,陸濤,我知道你也可以教小提琴,你是我音樂學院的師哥,你的琴藝甚至比我還要精湛許多。

他掏出一張名片給我:“這上面有我的聯系電話,如果你還想繼續學琴,可以打這個電話找我……”

我接過,掃了眼名片上陸濤兩個字以及中央交響樂團首席小提琴的稱謂,覺得這幕太過可笑和荒謬,一心想着快點離開。

“你……”他在身後叫住我:“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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