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宋眠風跟着孟玉山上樓。

三樓,走廊盡頭,孟玉山敲了敲房門,宋眠風聽到一陣咳嗽,心也跟着揪了起來。

“咳咳咳……咳……請進。”

床上躺坐着的男人看起來比上一次見面時瘦了許多,手裏拿着本書,過長的頭發散亂的擋住了眼睛,朝門口看過來時,露出一張面無血色的臉,沉沉的病氣萦繞在俊朗的眉眼間,形容消瘦,氣色極差。

那雙眼睛也是暗淡的,像是被烏雲遮住了的星子,只透出幾分淡色的微光來。

他擡眸看向門口,看到宋眠風時愣了一下,然後笑了。

風吹散烏雲,星星亮了。

有那麽一瞬間,宋眠風遲疑了。

他第一次見到陸飲鸩病得這麽重的模樣,重得像是在風裏搖曳的燭火,随時都要熄滅似的。

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

宋眠風站在原地,突然有些不敢問陸飲鸩要個答案,也不想要個答案了。

他走了過去,站在陸飲鸩面前,伸手碰了碰他的指尖。

是熱的。

縮回手,卻被扣住手腕,握住了手。

孟玉山阖上房門,把這一方安靜的天地留給了他們。

房間的窗頭上擺着一盆六月雪,枝葉扶疏,綠意盎然,細白的花壓綴枝頭,像是抖落了一樹的細碎雪粒,壓得窗口照進的暖陽都冷了幾分。

陸飲鸩的眼裏漾開笑意,驅散了森然的病氣,也壓得一樹六月雪失了顏色:“你來了。”

“來看百歲嗎?”

宋眠風在床沿邊坐下,摸了摸他手背上輸液紮針留下的淡青色印痕,嘆了口氣:“來看你。”

陸飲鸩垂着眸子,很輕的說了聲:“抱歉。”

“不辭而別,讓你擔心了。”

“你也知道我會擔心。”宋眠風皺了皺眉頭,到嘴邊的重話被攔下,出口只輕拿輕放的一句,“……什麽時候病的?”

陸飲鸩老實交代:“回B市那天,我去拜祭了我母親,夜裏就起了高燒。”

感冒發燒對尋常人而言不是什麽大病,可他自小身體就不太好,這一病,身體上的症狀,再加上長久以來的心病,雪上加霜,就弄成了這幅模樣。

折騰了兩三天才勉強退了燒,仍是止不住的咳,病得昏昏沉沉的……這都不是最難捱的。

最難捱的,是等待,是他不知道會不會來、什麽時候來的宋眠風。

都說相思成疾,藥石無醫,他以前覺得言過其實,現在明白個中滋味,當真是要命。

宋眠風這幾天過得也不怎麽好,昨晚握着陸飲鸩的信勉強得了一夜安眠,睜眼開始收拾自己,鏡子裏的人眼底一圈烏青,下巴紮手的胡茬,活像是失了戀宿醉的酒鬼,落魄得不行。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刮掉胡子,換了身得體的襯衣西褲,還去買了給兩位長輩的見面禮,跟着孟淮踏上來B市的飛機的。

他只是想着,要去見自己的心上人,就得帥氣潇灑的去啊。

環顧了一圈房間,床頭枕邊都沒看到陸飲鸩的手機,宋眠風握着他的手,很輕的用指腹蹭着他的指尖,語氣也輕,輕飄飄的,卻是一聲質問,重重的落在他的心頭上:“你的手機呢?”

陸飲鸩的語氣有些不自然:“被外祖父沒收了……”

想到剛才裹挾着一盆狗血砸他身上的支票,宋眠風聲音放得更低了些,遲疑道:“……你外祖父,好像不太喜歡我。”

陸飲鸩楞了一下:“怎麽會。”

在背後議人長短不是什麽磊落行徑,何況對方還是長輩。

宋眠風佯裝無事的笑了笑,想避輕就重的揭過這個話題:“大概是我和他想要的外孫媳婦相去甚遠。”

“他們知道我的性取向。”陸飲鸩咳嗽了幾聲,說話就有些斷斷續續的,“所以,他跟你說什麽了,咳……咳咳……還是,對你做了什麽?”

宋眠風把床頭的水遞給他,扶着他的背,很輕的順着拍了兩下:“老先生他……給了我一張支票。”

陸飲鸩剛咽下兩口溫水,嗓子稍微舒服了些,卻因宋眠風的一句話,忍不住又咳嗽了起來,語氣難辨喜怒:“……你……簽了?”

宋眠風聽出他話裏的緊張,反而笑了:“簽了。”

握在手腕上的手一緊,然後倏然松開,男人沙啞的嗓音帶着隐忍的怒意:“簽了多少?”

宋眠風仍是笑,漫不經心的又添了一把火:“十二,還是十三個零,沒認真數。”

有輕風掠過,本該是吹散人心頭夏日的炎熱的涼風,卻反倒把陸飲鸩心口的火吹得更旺盛了:“我的喜歡,就值十二、三個零?”

宋眠風從來沒見過這般模樣的陸飲鸩。

笑起來時分明是一江春水的人,睫毛竟這麽鋒利,輕輕一開一合,就截斷了一江春水,絞斷整年春風。

這麽想着,他就伸手碰了碰陸飲鸩的睫毛。用指尖碰了一下,然後用手掌,捂住了陸飲鸩的眼睛。

“不止。”宋眠風俯身湊近,雙唇相抵,輕語,“所以我把身上的卡、現金包括那張支票,都給了孟老先生。”

黑暗裏,唇瓣上傳來濕濡的柔軟,輕淺的啄吻着,陸飲鸩的一顆心像是新雪初霁,都化作了春水,向着一個叫宋眠風的地方而去。

他聽到一聲輕笑,溫熱的呼吸和擂動的心跳交纏在一起,已經分不清是誰的了。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心郎。”宋眠風啞聲道,“跟我要的比起來,十二、三個零算什麽。”

撐在床側的手背被溫熱的手掌覆蓋住,被索吻的人迎合着,加深了這個吻:“給你。”

陸飲鸩說:“你要的,我都給你。”

……

宋眠風在晚飯的時候見到了孟老夫人。

大概是因為吃齋念佛的緣故,孟老夫人身上帶着很溫藹和善的氣質,也沒像查戶口一樣問他問題,只是問了他來B市有沒有跟家裏人說,工作提前安排好沒有,打算在B市待多久。

就像是跟家裏的小輩吃飯閑話家常,都是關心的口吻。

宋眠風一一答了。

聽他說跟家裏打過招呼了,工作也都安排好了,騰出了一整周的假期,孟老夫人臉上的笑意更甚:“那就安心住下。小澤給你收拾了長命隔壁的房間,日用品都是新買的,缺什麽你直接跟他說。”

把小澤兩個字跟和已經和他父親差不多年歲了的孟澤畫上等號,宋眠風忍笑忍得辛苦,禮貌的問了句:“會不會太過打擾了。”

“不打擾。”孟老夫人笑吟吟道:“這個家平日裏總冷冷清清的,人多些,也熱鬧些。”

吃完飯以後宋眠風又陪孟老夫人聊了會兒天。

孟玉山坐在沙發上,手裏拿着份報紙看,時不時翻動報紙,推推眼鏡,餘光不經意的落在被宋眠風逗笑的孟老夫人身上,臉上的神色一松,嘴角也微微揚起點弧度來。

“長命上個月寄回來一盒蜜餞,我只嘗到幾顆,其他的都被老爺子偷偷吃掉了。”孟老夫人拉着他的手腕,笑逐顏開,“咱們可說好了,等你回去,頭一件事就是再給我寄一盒來。”

孟玉山壓平唇角,輕咳了一聲:“我哪有偷吃,我明明跟你說過了,那怎麽能算是偷吃呢。”

宋眠風對孟玉山扔他支票的印象太過于深刻,這會兒聽他像個老小孩一樣辯解自己沒有偷吃蜜餞,心裏有些好笑的想,孟玉山也不過是個普通人,緊張的情緒就散了去:“等我回去,就給您寄兩盒來。”

聽他說的是兩盒,孟玉山贊許的看了他一眼,孟老夫人又是一聲笑:“好孩子,難怪長命這麽喜歡你。”

也不知道陸飲鸩都是怎麽跟他們說的……宋眠風有些不好意思的撚了撚指尖,耳根淺淺的紅了。

孟玉山聞言輕哼了一聲,把報紙折好收起來,背着手上樓去了。

孟老夫人也不管他,只是笑着摸了摸宋眠風的頭發:“我家老爺子今天故意試探你的事兒,希望你別放在心上。”

“當年搖光出事以後,他消沉了好長一段時間。”孟老夫人嘆了口氣,“他一直怪自己沒替搖光把好關,識人不淑,害了搖光,所以……”

宋眠風笑了笑:“沒關系的。老實說來的路上我就已經做好了各種心裏準備。想要跟他在一起,想要被他家裏人承認,好的壞的,都該是我受着的。”

宋眠風說:“這樣已經很好了,真的。”

孟先生只是試探了一下他,孟老夫人又這麽和藹可親,連百歲都很喜歡他。這對他而言,已經是很好了。

孟老夫人看着他,神色和藹:“其實當年長命突然跟我們說他喜歡男孩子的時候,我和他姥爺也吓了一跳。”

“那時候他們吵了一架。後來長命去了國外念書,慢慢的我和他姥爺也就看淡了,盼着他能找個知冷知熱的人在身邊。”孟老夫人似乎是想到了什麽,眼神裏有片刻的哀傷,不過很快就被她壓了下來去,只是輕聲道,“能找到這麽個人不容易。”

宋眠風安靜的聽着,心想孟老夫人可能是想到了自己的女兒,就有些無措,也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麽做些什麽才能安慰到她。

“長命寫給我的信,字裏行間總是不經意的提起你。他是真的很喜歡你,我也希望你能好好待他。”孟老夫人笑了笑,不知道從哪兒摸出個紅包來,塞到他的手裏,“按我們這邊的習俗,新媳婦上門,都得給個紅包。”

“我把紅包給你,長命,也交給你了。”

宋眠風垂眸看了一眼手裏的紅包,只覺得比他簽的那串荒唐的數字還燙手些:“您放心。”

宋眠風一字一頓,輕聲道:“我肯定待他好。”

作者有話要說:

“跟我要的(你)比起來,十二、三個零算什麽。”

十二、三個零是宋眠風故意簽的天文數字,也不是說孟家就真那麽有錢(雖然孟家真的挺有錢的),誇張的修辭手法,大家理解一下。

原句:“到如今也想不明白,我曾喜歡過那麽清淡的人,睫毛竟能這麽鋒利,輕輕一開一合就絞斷了那整年的春風。”

對不起我沒找到原文出處,但還是标注一下。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魚玄機《贈鄰女》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