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纏

第十七章 纏

過了兩日,陸之洵繪聲繪色描述了王城繁華,車水馬龍,華燈璀璨,火樹銀花,徹夜不眠,末了話鋒一轉,請年渺下山看煙火,再三保證不會讓他掉一根頭發絲。

“我不會私自下山的。”年渺想都沒想拒絕了,“而且煙火,我在上元節看過了。”

“跟上元節的不一樣。”陸之洵急道,“還有很多新鮮玩意兒,地上滴溜溜轉的,天上滋滋飛的,你一定沒見過。”

年渺仍然沒有任何心動,陸之洵難免失落,反思妙妙雖然性格灑脫随意,但到底是個女孩子,貿貿然要跟人下山,還是太唐突了。

入夜,年渺洗完澡,披散着一頭濕發,裏衣外裹着大紅的披風,在燈下解九連環。

他平日洗澡都是在逐日峰的煙波泉中,如今去不了逐日峰,只能搬了浴桶進屋,提水燒水,将門窗緊閉,不能被人發現,結束後弄得滿屋都是水,又得打掃,十分麻煩。

九連環這東西說難也不難,說簡單也不容易,最怕陷入固定思維,能僵持好幾天,但凡靈光一閃,換個思路,很快就能找到訣竅,年渺丢了兩天沒管,如今重新撿起來,沒到半個時辰,竟然成功解開了,他又驚又喜,立刻起身想找人分享,對着緊鎖的門怔怔發了半日的呆,才想起自己無人可分享了,空落落地坐回去,歪着腦袋用細布慢慢擦頭發,準備第二天去找陸之洵,把東西還給對方。

外面似乎起了大風,可以聽到烈烈呼嘯聲,籬笆門被刮得哐當哐當響,夾雜着若有若無的嗚咽,凄凄慘慘,幽幽怨怨,似鬼怪的哀訴。

年渺豎起耳朵,聽了半晌,那嗚咽聲依然沒有散去,不是他的錯覺,頓時寒意襲來,背脊一陣發涼,小心翼翼扒着門縫往外瞧。

外面黑乎乎的,不見星月,只能隐約看見籬笆和院中種的花草搖曳的暗影,更像是鬼怪在招搖,他又縮回腦袋,心怦怦直跳。

應該不會有什麽妖魔鬼怪罷?落霞峰一向清淨,除了護山大陣,還有師父設下的法陣,一般孤魂野鬼是沒有辦法靠近的。

那聲音卻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了他的門前。

“咚——咚——咚——”

三下有氣無力的敲門聲,在寂寂寒夜裏猶如平地驚雷,詭異滲人。

年渺僵在了原地,渾身發冷,大腦一片空白,生怕下一秒就有髒東西闖進來,直到敲門聲再起,将他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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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又是三下。

年渺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既然能闖入落霞峰中,斷不是普通鬼怪,掙紮不掙紮都沒有意義了,他想了想,拿了張紙,從門縫裏一點點插出去,一邊念叨:“好妖怪,好鬼魂,你有什麽冤屈,有什麽訴求,就寫下來罷,我什麽本事都沒有,但可以替你求求神仙,好讓你安息。”

那張紙遞出去後,似乎被人攥住了,他不由松開手,還沒縮回去,又看見紙慢慢塞了回來。

他接過,發現上面多了兩個字:開門。

年渺喪氣道:“我這裏什麽都沒有,為什麽一定要開門呢?”他謹慎地靠着門,也不敢扒着門縫瞧了,猶猶豫豫嗫喏,“那我開門,你不要打我,也不要罵我,有什麽恩怨,推薦你去逐日峰,那裏有只萬年老妖怪,脾氣好為人大度,能滿足你所有需求……”

他還沒說完,腦袋便被無形的手狠狠拍了一巴掌,只好捂着被打的地方把門開了。

就在開門的一剎那,無數璀璨的煙花飛竄到夜空之中,絢爛如夏花,次第綻放,将墨色深沉的蒼穹點亮,浸得紅豔豔的,迷迷蒙蒙如秋霧,經久未歇,盛大輝煌。

年渺仰着頭,臉也被染得紅撲撲的,漂亮的眼睛裏盛滿耀耀光華,天上人間,再也尋不到比他的眼眸更明亮的東西。

在煙火消失的時候,他聽見身後屋裏一聲不滿的冷哼:“區區登徒子,一點本事都沒有就出來坑蒙拐騙,這種小玩意兒,哪需非得下山才能看到。”

藏不住的濃濃酸意,讓人難以相信,這麽大個人了,竟然跟小孩子置氣。

年渺背對着他,故意板着臉:“半夜三更裝神弄鬼,來敲女孩子的門,難道就是君子麽?”

又是一聲冷哼,然而這一聲更像是掩飾。

倏而,他的右手被一握住,強行拉回屋裏,不滿的聲音再次響起:“沒了,手這麽涼還站在外面,不知道進來?”

年渺趔趄了一下,被拉着轉過身,努力壓下上揚的唇角,理直氣壯道:“為什麽這麽冷,還不是你吓的,是不是有毛病。”

季一粟默不作聲解開他的鬥篷,摸了摸他濕涼單薄的後背:“每次都不喜歡擦頭發,還怪我。”

他板着臉,唇角卻不由自主要往上翹,又飛快壓住,渾身上下散發着輕松和惬意,握着年渺的濕發,很快頭發變得半幹,手中又多了把梳子,一下一下慢慢梳着,只有臉頰邊垂落的碎發沒有顧及到。

年渺身上只剩下雪白的裏衣,卻不覺得冷,背後的濕涼感也消失了,屋裏瞬間充滿春日般的溫暖,乖乖站着讓對方給他梳頭發,手卻不停在對方身上摸,從腰一點點往上,倒沒別的意思,只是好奇的探索,故意問:“你是什麽人啊?”

季一粟垂眼瞥他:“來打你的人。”

年渺重重哼了一聲:“我師兄的身體呢?”

“……用壞了,丢了。”

年渺沒繃住,像下雨時湖面上的水泡被戳破,綻放開笑容,像剛出水的芙蓉,柔嫩清絕,叫人挪不開眼。季一粟低頭專注地望着他,伸手輕輕撩撥開他臉頰邊垂落的碎發,攏到耳後,又拉回來繼續垂着,覺得怎麽樣都好看。

“好歹用了十年,怎麽說丢就丢。”年渺道,“也不給人家好好安葬。”

“已經埋了。”

“立碑了麽?”

“……沒有。”

年渺又笑起來,手漸漸探索到他的喉結,見那喉結滾動,便停留住多摸幾下細細感受,畢竟他的喉結沒有這麽明顯。

季一粟突然握住他作亂的手,也沒有下一步動作,只沉沉盯着他。

年渺心虛地低下頭:“我就熟悉熟悉,這個身體跟以前不一樣,萬一認錯了怎麽辦。”

季一粟慢慢松開了他,目光挪開,繼續給他梳頭,梳得又順又滑,鴉羽一般幾乎在發亮,看着便賞心悅目。

他新換的身體是按照自己真正的身體造就的,外形相差不多,用起來雖然不盡人意,但比鹿鳴的要好太多,只有臉是随便捏的。

他真正的身體,已經是四分五裂,一部分沉在遙遠的冰川之下,無人能夠前往,一部分被鎮壓在天地四方,被嚴防死守。

年渺繼續肆無忌憚地探索,開始用手指描摹他的五官,從眉眼順着鼻梁再到唇角,在唇瓣上畫了個圈,細膩柔軟的觸感,似飛鳥輕掠湖面,漣漪一圈圈蕩漾,很快平靜無波,然而留下的酥酥麻麻的癢意,卻勾得人心肝直顫。

季一粟打掉他的手:“還鬧。”

年渺立刻撲進他懷裏,環着他的腰咯咯直笑,笑得停不下來,季一粟放下梳子,也回擁住了他,将下巴抵在他的頭頂上,多日的煩悶一掃而空,無盡的滿足感取代了之前極其難受的酸脹,忍不住發出一聲舒适的喟嘆,又覺得只抱着也不滿足,收緊了力度,年渺微微掙紮了一下,他又松開一點。

太軟太嫩了,豆腐似的,他怕稍微一用力就能擠碎。

可滿足之後,是前所未有的空虛,他還想得到什麽,又不知道要什麽,鼻息間全是年渺清新的發香,又不安分起來。

“他這幾天都來找你。”季一粟假裝不在意問,“幹了些什麽?”

年渺道:“是啊。”他有些苦惱,因為大家都在傳他要跟陸之洵成親,越傳越真,到最後這件事幾乎板上釘釘了,“也沒有幹什麽,就是來送東西,說說話,還有讓我解九連環。”他的語調裏多了些頗為得意的喜悅,“不過我已經解開了,明天就還給他。”

季一粟繼續問:“送的什麽?”

“吃的,都給師姐們分掉了,我只想要□□花,可是一直沒有,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诓我的。”

“肯定是诓你的。”季一粟立馬斥責,“這種風流浪子,能是什麽好東西,哄騙小姑娘最有一手。”

年渺笑:“可惜我不是小姑娘。”

他貼着師兄的胸膛,發覺對方長高了不少,他的個子比尋常男子差不到哪兒去,但比季一粟的新身體還是矮許多。

身上的肌肉緊實溫熱,摸上去跟人類的皮膚沒有任何區別,完全察覺不到是用天材地寶做的。

季一粟沉悶道:“那還不是被騙到了。”

年渺不服氣:“怎麽就被騙到了?”

季一粟冷漠道:“就為了見他,特意把頭梳那麽整齊,怕他嫌棄你?怎麽來見我時就亂糟糟的?”

可能是有那麽一點點幽怨,季一粟想,可被區別對待了,有那麽一點點不滿是正常的,誰家父母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孩子,被一個無恥之徒拐走,能高興得起來的。

絲毫不覺得自己的怨氣和酸意快要直飛沖天了。

似乎對他的話感到意外,年渺睜大眼睛:“我不是去見他的啊。因為師父和大師姐出海去了,沒幾個月回不來,我就借師父的小廚房用一用,畢竟大部分人都辟谷了,很少有單獨的小廚房,有我也不好意思去,大廚房又忙,不能借給我搗亂。萬一師父回來,撞見我随便的樣子,豈不是對她老人家不尊重?”

這麽解釋,季一粟非但不覺得好過一點,反而大為愠怒,握着他的肩頭推開一步,低頭看他,擡高聲音:“你還、還去用小廚房?!打算親自動手還他人情?!麻花都炸壞幾鍋了還做?!”

他快氣暈過去了,這三天根本不知道怎麽熬過來的,每日說好不要在意不要在意,偏偏堅持不了多久就忍不住偷窺,看年渺跟那無恥小兒日日待在一起,關系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熱絡,更是每天下午都堅持去小廚房做麻花,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那無恥小兒要求的。

渺渺都沒有,都沒有主動給他下過廚!提都沒提過!陸之洵他是下了蠱麽!有什麽資格!

他整個人變得暴怒無常,郁郁寡歡,消沉低迷,到了第五天,再也無法忍受,繼續看着年渺跟其他人歡好,他真的會瘋。

怎麽就對別人那麽好,怎麽就,就這麽快把自己抛之腦後了。

年渺擡頭看他,有些發懵:“我什麽時候給他炸小麻花了?不是你想要吃麽?因為沒有吃到,還跟我發脾氣。”他的語氣中帶了小小的委屈,“所以我去找食堂請教了做法,又花了十幾個靈珠買了面粉等東西,等學會了,你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了,就是好難,一直失敗,今天的還好一點……”

師兄生氣,他一點也不覺得難過,反而很高興,師兄向來懶懶散散,對任何事物都提不起興趣,終于有了樣如此喜歡的東西,怎麽能不滿足他呢?

季一粟越聽越快意,越聽越舒暢,到最後別別扭扭偏過頭,努力繃着臉:“麻花呢?”

年渺道:“之前的焦黑,倒掉了,前天的雖然咬不動,可看着像模像樣的,我拿去靈獸園喂靈獸,被靈獸追着打,還好跑得快。只留下昨天跟今天的,我試了下,還是咬不動,但是看着好看,就留着當紀念了。”

他說着,松開了季一粟,跑去打開櫃子,取出兩個錦緞包袱,裏面又用油布包了一層,接着是兩層油紙,才顯露出一堆焦黃的小麻花。

季一粟拿了一根左右看看:“這不炸挺好的。”

這是特意給他炸的,他想,雀躍得要飛向雲霄。

年渺假裝正經道:“那你嘗嘗。”

季一粟毫不猶豫丢盡了嘴裏,只聽得“咯嘣咯嘣”的聲音,竟然吃了下去:“還成。”

年渺十分震驚,難不成放久了就不硬了?

他懷疑地撿起一根色澤金黃看起來非常完美的小麻花,放進嘴巴裏咬了一下,牙差點被崩掉,頓時淚眼汪汪,哀怨地望向季一粟,控訴他這個騙子。

季一粟瞧着他哀戚的小模樣,忍不住笑了一下,卻沒有說話,只專注地盯着他瞧,從他潮濕的眼睛漸漸移到叼着小麻花的紅唇,只覺得這副模樣實在可愛,像是受到了致命的蠱惑,慢慢俯下身,眼睛低垂,輕輕咬住他口中小麻花的另一端,再微微一扯,便毫不費力地掠奪走。

年渺呆呆地望着他,嫩紅水潤的唇瓣微啓,在橘黃的燈下泛着漂亮的光澤,隐約能看見一點可愛的白,像被施了定身咒似的,半點動彈不得,手也僵在了半空之中,臉卻飛快紅透了。

那是他咬過的……

似乎從蠱惑中驚醒,季一粟回過神,那根小麻花已經到了他嘴裏,另一端的濕意是如此清晰,偏生又甜得叫人欲罷不能,湧起千百種沖動。

年渺的屋子不大,但收拾得簡單幹淨,看着利落寬敞,燈火穩定,不明亮也不昏暗,可偏生空氣跟凝固住了一樣,溫度漸漸上升,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狹窄燥熱的帳篷中。

“留着好。”季一粟神色如常,打破了凝滞的空氣,“蓋房子不愁磚了。”

年渺低下頭,露出了血珠般的耳垂,默不作聲地小麻花都重新包好,往他懷裏重重一塞,沒好氣道:“你是鐵牙麽?全都吃完好了。”

季一粟看着他:“行。”

年渺背過身,沒由來的失落,好一會兒才慢慢轉過去,一點點挪着腳步,直到貼在他身上,才一把抱住他,悶聲悶氣道:“師兄,你是不是想我了?居然主動來找我。”

季一粟攬住他的腰,另一只手環上他的肩頭,嘴上仍然毫不客氣:“看看還有氣沒。”

年渺氣得直哼哼:“你就是想我了,還不承認。”眼角的餘光看見對方的手在玩弄他的頭發,不斷纏繞在指尖再松開,聲音軟了下來,“我去找你當然不能好好梳頭。”

季一粟猜到了,但還是故意問:“為什麽?”

年渺道:“這樣你才會給我梳啊。”又開始忿忿不平,“說點好聽的,不然我去給陸之洵做小麻花了,不帶你。”

季一粟沒歡喜兩秒,驟然被戳到痛處:“謀害別人性命幹什麽,害我就夠了。”言罷不由緩聲,“說什麽好聽的。”

年渺用頭頂輕輕蹭蹭他的下巴:“說你想我。”

季一粟低聲道:“我想——”他并未說出那個“你”字,倏然将年渺橫抱起來,眨眼出了房門,在無垠蒼穹之下禦風而行。

耳畔的風聲呼嘯而過,年渺吓得将他死死抱住,臉埋進他懷裏看都不敢看,直到感覺落了地,風聲換成人間煙火聲,才偷偷睜開一只眼,再睜開一只,滿目繁華。

季一粟沒有放他下來的意思,反而責怪道:“怎麽輕了?又不好好吃飯?”

“吃了,是你的錯覺。”年渺掙紮了一下,“放我下來。”

因着他們突然出現,四周的人紛紛側目,他被放下來後紅了臉,慌忙摸出塊面紗,倒不是其他,就是覺得剛才太丢人,趕緊遮一下:“怎麽突然帶我出來?”

“不就是要□□花麽?”季一粟不屑地牽着他,直直往邊上的店裏走去,“他找不到我還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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