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落塵
第五十八章 落塵
這聲高喝讓百裏乘風心裏一驚,本能朝門口望去。
鲛人淚串成的珠簾被一只修長但布了不少老繭的手掀開,撲面的塵土氣息先行而至,随後才是一個高大颀長的身影,緊接着,便是落拓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抿成一條線的銳利薄唇,刀刻般的下颌,淡漠的目光掃過來時,百裏乘風本能皺起了眉,好在那道目光并未停留,如同蜻蜓點水一樣了無痕跡。
和記憶中一樣令人憎惡的臉,沒有什麽變化。
如果三兄弟站在一起,不知道的人很容易可以認出百裏覆雪和百裏乘風是親兄弟,不僅僅是倆人相似的眉眼,還有一身常人模仿不出來的雍容華貴,不是出生自名門望族,是絕對養不出來的。可百裏落塵和二人不一樣,如果說百裏覆雪是天山上的萬年冰雪高不可攀,出塵絕世,百裏乘風是無拘無束的烈風野馬,那他便是被千錘百煉的一塊鋼板,既卑微又不可接近。他并非出生名門,嬌生慣養,而是後來被百裏覆雪認回家門的,從小流落于市井之中,孤苦無依,艱難度日,培養了一身的刺,将自己和外人隔離起來,直到百裏覆雪知曉自己有這麽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在外受罪後,果斷将人接回家,親自取名“落塵”,才結束了艱苦的歲月。
上一任的百裏家主曾經感嘆過,此生最幸運的事,是有了百裏覆雪這樣一個完美無缺的好兒子。
“落塵。”
百裏覆雪聲音愉悅,主動迎了上去,見到大哥,百裏落塵立即軟化下來,一身鋒芒褪去,俯身便要跪拜,百裏覆雪連忙扶住他,溫聲道: “兄弟之間,何須多禮。”
二人一同落座,觥籌交錯間,談論着此行的見聞,百裏覆雪并未因為對方的身份而有所防備和歧視,許多重要的事務都交給對方去辦,近幾年更是将大半權力分了出去,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來他在有意培養二弟當繼承人,不由感嘆百裏落塵一個原本上不了臺面的私生子,竟然一朝翻身,即将掌控天下,紛紛稱贊老大仁義。
這頓飯吃得前所未有的和諧,在接近尾聲時,百裏落塵掃了眼一直埋頭盯着飯碗僵硬不動的百裏乘風,淡淡道: “他今天倒是安靜。”
百裏家老二和老三勢如水火,完全不能相容,并不是一個秘密,百裏落塵今年不過五十歲,而且體質特殊,在外流浪近三十年,一直是小孩子的模樣,處處遭受欺淩,二十年前被接回家後,在天材地寶的調養下才漸漸和常人一般長大,也忍受着所有人背地裏的閑言碎語,百裏覆雪完全掌權後重用他,才漸漸将這些流言蜚語抹平,但仍然少不了有人亂傳。
而百裏落塵剛剛懂事,就有各種閑言将他淹沒,明裏暗裏表示這個卑賤的私生子詭計多端,陰險狡詐,會争奪他的家産,哥哥,占去他的一切,甚至将他謀害,這些聲音猶如缥缈的霧飄向他,根本抹除不掉,因此他對二哥除了厭惡之外,還有恐懼,一見面就是争吵打架,再大一些知道不能動手了,便在言語上處處不對付,從來不叫人哥哥,百裏落塵也不讓着他,處處反擊,經常是大哥從中調解。
百裏落塵厭惡他的最大的原因,是認為母親的死和他有關,而且若不是對方的娘插足,父母也不會有所罅隙,讓自己出生後無父無母,只有長兄。
百裏覆雪溫和回答了二弟的話: “他已經長大了。”
百裏落塵譏諷道: “模樣是長大了,卻是連飯都不會吃了。”
百裏乘風猛然擡頭瞪了過去,又想起才答應過大哥的話,強壓了下去,端起酒杯,主動站起身朝二哥遞過酒杯,眼睛卻垂着,不願意對視。
百裏落塵微微揚眉: “這是做什麽”
百裏覆雪道: “自然是為你接風洗塵,我說過,他已經長大了,知曉親兄弟之間當更加和睦友愛。”
百裏落塵不是任性別扭的小孩子,對方主動示好,他自然不會刁難,同樣起身舉杯,清脆的碰撞聲悅耳動聽,在廳內蕩漾了幾圈。
他一飲而盡,重新落座,卻見三弟只将酒杯放在唇邊沾了一下,嘴巴都不張就坐下了,眼裏更是不屑,想諷刺什麽,卻因為大哥的面子忍住了,能舉杯碰盞,也算是一種進步罷。
“他也想同你把盞言歡,奈何遇到了一些麻煩。”百裏覆雪悠然道,将今日三弟碰上的事和二弟聊家常一樣盡數抖了出來,末了問, “落塵,你常年在外,見多識廣,可知曉少明大陸最近來了些什麽大能若是能尋到此人,也好為小風解開法術,或者,你有沒有辦法”
百裏落塵饒有興味地聽完,時不時瞥向三弟,眼裏的幸災樂禍毫不掩飾,聽到大哥問話,便搖頭道: “并未聽說。連大哥都解不開,我自然沒有任何辦法。”
百裏覆雪遺憾道: “那我只能繼續派人尋訪,登門道歉了。”
百裏落塵想了想道: “老三招惹是的一個初來乍到金丹期的小修士,背靠大能,很有可能是師父帶着徒弟雲游的,既然在若留城相遇,那小徒弟新鮮,十有八九是要好好玩上幾天的,小徒弟受了驚吓,那位大能護短,必會帶他好好補償,所以我猜,他會易容換貌,帶人去這幾個地方。”
桌上浮起一副半透明的畫卷,上面繪着整個若留城的全貌,他在其中幾個玩樂之地上畫下紅圈。
“徒弟還小,煙花之地自然不合适,最大的可能是‘雲間逢’。那裏既有歌舞雜耍,又有美食美酒,最适合師父帶徒弟玩耍。”百裏落塵從容道, “大哥若是尋人,可以先去這裏,專門盯着那種,把所有招牌菜都點一遍的人,因為初來乍到,不知曉什麽符合口味,而既然是大能,必不會缺錢財,自然要都點一遍來試一試。”
百裏覆雪微微颔首: “還是你考慮周到,我這就派人去‘雲間逢’。”
“那是因為大哥日夜忙碌,從不踏及這些場所,所以不了解。”百裏落塵道, “我自幼和各種人打交道,自然能猜出他們的想法。”他頓了頓, “我正好有幾個手下在若留城,直接通知他們去守着,不需要勞煩大哥。”
* * *
“雲間逢”的菜肴的确名不虛傳,勝卻年渺吃過的所有地方,除了師兄給他做的飯以外。
不多時又聽外面一陣嘩然,寄餘生最先去湊熱鬧,回來後興致勃勃說,是有人點了店裏的歌舞,正在水榭上表演,不等年渺答應,他便擅自在牆上的凹槽上投入靈石,牆壁漸漸隐退,取而代之的是朱紅欄杆,可以清晰觀望到水榭上的表演。
年渺興致勃勃,和他一同倚欄杆而望,曲終人散後才感慨: “這麽看,點歌舞的人挺虧的,自己出錢,所有人都能看到聽到。”
寄餘生道: “你若是想要,可以将其他人都隔絕了,只自己進去單獨欣賞,可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大家一起欣賞喝彩才熱鬧,在這裏點歌舞的人,不缺這點靈石,圖的就是一個高興。”
年渺似有所悟,點點頭道: “是我太小氣了。”
寄餘生憐愛道: “是你太窮了,不如咱們抛棄你師兄私奔,你想要什麽就要什麽。”
年渺慢悠悠道: “我只想要我師兄。”
寄餘生“啧”了兩聲: “真是受不了,也不膩得慌。”
年渺沒說話,怎麽會覺得膩呢他恨不得每分每秒都貼着師兄。
不過嚴格說的話,他的确是和師兄一路私奔而來。
一頓飯吃得十分圓滿,唯一一個小小的缺憾,就是沒有喝到“觀雲鶴”,寄餘生向他保證,等“觀雲鶴”再次釀出來,一定立馬給他送一壇。
剩下的東西,年渺覺得浪費,執意要把一些沒動過的打包回去,寄餘生頗為嫌棄,但還是感慨道: “這樣也好,免得馬上咱們要去的地方太荒涼,飯都吃不上,阿渺剛剛辟谷,會很不習慣,要受委屈了,帶點幹糧罷。”
“去哪去哪”年渺怔了怔, “我怎麽不知道”
“去一個好玩的地方。”寄餘生故作神秘道, “我這段時間,就是答應你師兄找去的方法,可是累死我了,怎麽會有我這樣慷慨大方善良純真的人,竟然會不要報酬幫人辦事!”
年渺: “……”
他不相信寄餘生會這麽好心,或者這件事太過簡單,簡單到不需要收報酬。
正說話間,寄餘生忽然噤聲,朝門口望去,繼而扭頭對季一粟道: “有人在打聽咱們,怎麽,好像是你欺負的小朋友的長輩找上門了。”
季一粟正在幫年渺挑揀要打包的東西,順便要一些果酒撞上,聞言頭也不擡,冷漠道: “還有臉找上門。憋着。”
“怎麽會找上門”年渺驚訝地望向他,随即明悟, “師兄,你是不是還沒有幫人家解開呢”
季一粟漠然道: “什麽時候學會好好說話,自然什麽時候就會解開。”
年渺問: “他們是上門尋仇的麽”
寄餘生道: “應該不是,态度挺好的。”
“那應該是道歉的。”年渺想了想, “如果他們來道歉,就把這件事結束罷,可以麽師兄”
他巴巴望着師兄,不想再多生事端,季一粟卻沒有立即答應,只将東西打包好收起來,推開了門。
年渺和寄餘生對視一眼,也只好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