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枯骨（二）
枯骨（二）
他們是從春末出發，夏至才到達汝南郡的。一行人整理着不算幹淨的儀容，等待天明，準備開門進城。
“呀！我的三兩金！我的三兩金怎麽變成了石頭！”
月夜裏不知誰的這一聲叫喚驚起了一片漣漪。四下裏是女人們趁着月色翻找東西的聲音。
也不知是誰先哭出了聲，期期艾艾，纏綿悱恻。在給酣睡農漢父親打扇子的桃夭聽出來了，那是趙家娘子。
“我的三兩金怎麽也變成了石頭！”
一石激起千層浪，越來越多的婦人發現自己賣女的三兩金變成了石頭。噪雜間不知是誰點燃了火把。
昏黃裏只見一高瘦的農婦已經咬牙切齒的薅住了當日慫恿賣女兒最激烈的豁牙婦人。
“是不是你和那人牙子串通好的！使了什麽障眼法！還不快還我三兩金！”
豁牙婦人本就因為丢了三兩金怒不可解，一時間和高瘦婦人扭打在了一起。四下原本還在翻找三兩金的農婦們，聽到動靜也紛紛把矛頭指向了豁牙婦人。頭頂的枯枝都沒來得及摘就加入了亂鬥。
昏黃的光影裏，桃夭看到一書生模樣的少年在城門告示欄下抱頭痛哭。
“茲于百年大旱，城內已無糧草，望難民去下一都郡或返回原籍。汝南郡閉城至大旱止。另城外有一大妖，喜誘拐女童。大妖擅點石成金。望難民多加堤防。”
桃夭快速的掃了眼告示的內容，就看到原本蹲在地上的年輕書生猛然起身，憤怒的撕掉了告示。
大同律法，公民私自損毀告示當杖責二十，失去理智的青年已經無暇顧及這些了。
他憤怒的叫嚣着，很快混亂的不再是撕扯女人。男人也因為得知這個告示的內容，開始一窩蜂的抵上城門。
兩年的大旱已經讓大同的許多州縣斷了糧。他們這些從北往南的難民抵達汝南郡，全憑意志。再不飲水進食靠挖野根，他們會死。況且現在連野根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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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城門居然開了。伴随着詭異的吱嘎開門聲，原本敲打城門的衆人四腳貼地黏在了地上。
迎面濃重的鐵鏽味撲鼻而來。貼着城腳蹲下自衛的桃夭本能捂住口鼻。像是大量血的味道。
城內悄然無聲，城外強聒不舍。
此刻離天明大概還有一個時辰，這麽安靜太過詭異了，但發現這一點的只有桃夭。
□□的人群已經失去理智。一個勁的往城裏沖。
人流裏桃夭發現了推着板車懷裏抱着三歲幼子，準備進城的農漢父親。
“這城不太對，爹爹，我們天明再進去。”
“可你小娘他們已經進去了。”
桃夭莫名的有些心慌意亂。她有種錯覺，如果進了這城。也許，這是她與農漢父親最後的緣分。
城內
剛燃起的火把又瞬間熄滅，起先帶頭的幾個壯漢已經不知去向。随後湧進來的一批難民現在才發現空氣裏的可怖腥味。
原本吵吵嚷嚷的人群也變得鴉雀無聲。人們都查覺到了周圍的空氣明顯比城門外陰冷許多。
“這莫不是撞了邪祟，這味腥的狠。我們先出去，等天明再進來吧” 一婦人吞着口水提議道。
“怕什麽，我們一堆人還能被吃了不成？”
“這城內涼的狠，一定有水。既然這汝南郡先不義，我們豈能白來，明日還不知能不能進來呢！”
原本已經打了退堂鼓的衆人聽後覺得有理，摸着黑向腥味深處繼續游移着。
桃夭一直牽着農漢父親的衣角。她一直留意着周圍的變化，隐約間聽到遠出若有似無的吟訟。心裏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爹！你聽到歌聲了嗎？我們帶着小弟現在必須出城門，這城很不對！”
桃夭拉住農漢父親企圖往回退。周圍的人也聽到了桃夭的提醒。本就惶惶不安的衆人都靜了下來。
“真的有人在唱歌！我們有救了！” 一男人興奮的呼喊。
原本緊張的衆人一下子像溺水的人找到了依靠。本就不算井然有序的人群紛紛吵嚷着向遠處的歌聲沖去。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大抵不過如此，桃夭攥在手裏的衣角被□□的人群撞得，撕了個對穿。
桃夭攥着大片爛到風化的衣角，在黑暗裏找尋着農漢父親的身影。
五更的天應蒙蒙亮了，桃夭陷入了恍惚，她發現此刻的夜還是漫長的黑。進來時城外是月明星稀，而城內更像是籠罩在密閉的霧霭裏。從進來以後，人們的火把就燃不起火。
原先吟唱的歌聲還很缥缈，現在，桃夭能清楚的聽到那聲音似乎就在附近，但又辨不清方位。分不清是一個聲音還是有很多。
混亂奔過幾條街道後，難民們漸漸慢了下來。他們突然開始眼睛上翻，放下了手裏的包袱和推車。像傀儡一樣的向着吟唱方向游移。
桃夭腦海裏突然想起母親消散前在霧姑灣也吟唱了一宿的歌。那是妖的咒吟，是用來蠱惑普通人的。
……
……
“最後一批人已經引到血池這裏了。”鬥雞眼男人向整個隐在黑霧裏的東西彙報道。
所謂的血池是整個汝南郡城水脈的彙聚點。不過現在裏面流動的不是水，是上下浮動的屍體，原汝南郡的城民。
池中心黑色的霧氣正在源源不斷的吸食浮動屍體裏的血液。
一千多名女童倒挂着從蒼穹懸挂下來，浮動在黑色霧團的上面。她們身上浮動着暗紅色的光暈。這是整個城裏唯一的亮光。
原本暗色的蒼穹突然亮起一道閃電。血池中央的黑色的霧團開始逐漸膨脹。一個嘶啞的公鴨嗓從裏面發了出來。
“快！把最後一批人丢進來！天劫馬上就來了！本大仙的禦天法陣就要啓動了！”
池邊的鬥雞眼男人得到命令後，舞着爪子施法，邁着兩條黃鼠狼一樣的步子扭動着。加速對放在外的百只吟唱蝙蝠的控制。
吊喪一般沒有意識的難民陸陸續續游移過來，開始倒栽蔥一般的插入池子裏。
桃夭被困在了禦天法陣外。這是頸上封妖鏈對更強大妖力的抵禦。
她看到了那個冒充人牙子的鬥雞眼男人在那邊搖頭晃腦的鬼畫符。
暗紅血水裏的散發陣陣惡臭令桃夭作嘔，池子上懸浮着成千的倒挂女童。所有的人都失去了意識，只有桃夭還清醒着。
桃夭看到農漢父親就在不遠處，還有那個三歲的小弟。她真的覺得天要亡她。
“快點！快點！你這只會放屁的黃鼠精快點把人推進來！！！我若渡不過天劫，你也不用活了！”
霧團裏的公鴨嗓看着蒼穹随時要降下的雷劫，只想擰斷黃鼠精的脖子。他還要再快一點。
他本是邪祟，只要以人血祭天，将雷劫引到頭頂的女童身上，渡過天劫，他就可以化形做怪，不懼仙門道修的圍剿了。
桃夭很不巧也聽到惡臭池裏的公鴨嗓霧團的急不可耐。百尺外的桃夭着實被這醜物吓的大吃一驚。
這公鴨嗓看來現在出不了那個惡臭池，桃夭靜了靜心神。小巧的五指攏上脖上的封妖鏈，用力扯了下來。
淡棕色的瞳孔只一瞬轉換成了淺紫。利刃般的指甲随心而動伸長了出來。
九州能用瞳孔辨妖原身的只有魅女和魅靈，妖裏只有魅是紫色的眼睛。魅女封存妖力後，外貌和人無差異。
而魅靈的眼睛帶有詛咒。除了魅族，看到魅靈瞳孔的都會腐爛死亡。通常游歷人間的魅靈都會蒙上單向視物的辯矶绫裝瞎。
還未結妖丹的桃夭決定賭一把，她現在的妖力對上霧團裏的公鴨嗓懸殊估計太大，但那個鬥雞眼，勉強應該可以。
畢竟這所謂的大妖黃鼠狼，還要靠點石成金拐騙幼女，可見他的妖力還不敢和人直接造次。
桃妖縱身一躍，竄到了鬥雞眼的面前。原想将利爪插入鬥雞眼的腹部。沒想到，鬥雞眼反應靈敏，一個側身躲過了。
“是你！”鬥雞眼看着突然竄出來的桃夭眼裏露出了興奮的光，“你是魅女？瞧瞧我發現了個什麽寶貝。”
随着鬥雞眼手上動作的停止，原本移動的難民也停止不動了。
“管她什麽魅女！你這放屁精快點把剩下人搞池子裏！”黑霧裏的公鴨嗓嘶吼道。
“老大，吃了魅女的妖丹就可以長生不老了，一步登頂了！”鬥雞眼一邊閃躲着桃夭的攻擊，一邊興奮的喊。
“等她結妖丹還要猴年馬月，你看看她才多大！你不僅下面漏氣，你腦子也放氣了嗎？等我躲過這天劫還需要什麽長生不老？快點殺了她！”
幾輪較量下來，桃夭低估了這鬥雞眼黃鼠精的能力，自己這具身體太過弱小有些力不從心。被拍倒在地。
眼看着黃鼠狼又要開始控制蝙蝠們來操縱停止的人群，焦躁的桃夭只天人糾結了一瞬，就決定使用從隔壁家熊孩子那學來的“掏鳥神功”對付鬥雞眼。
桃夭迅速從地上一個鯉魚過龍門劃過鬥雞眼的下首，一套老鷹捉小雞精準的用利爪将目标勾住。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完成了猴子摘桃。
原本還在結印的鬥雞眼哇的一聲到躺在地，不可置信的撿起桃夭從自己身上拽掉之物。地上不知是池裏血液還是他剛剛噴薄而出的。
顯然惡臭池裏的公鴨嗓也被這一幕驚到了。但很快公鴨嗓就反應過來，操縱池裏的屍體向桃夭飛快的撲去。
這已經不能用屍體形容了，完全是強化的殺人工具，桃夭被逼的節節敗退，她能感覺到，還有一步她也要跌入這血池了。
令人詫異的是，少了一塊肉的鬥雞眼不顧疼痛，又開始結印控制吟唱的蝙蝠。桃夭覺得這次她真要和母親一起去仙京享福了。
然而鬥雞眼第二遍施法的時候，一柄月牙刀從側面斜飛出來，他還沒反應，已經被齊根割掉了半掌。今天的他懷疑自己炸了閻王殿，各外倒黴。
穿着淺紫紋有星軌道袍的美少年看着地上蠕動的鬥雞眼，笑着收回了擲到屍體上的噬月劍。徑直跨過鬥雞眼，蹲下看着在屍體邊大口喘氣的桃夭。
“原來是你啊，”少年道。
桃夭看着這個眼睛蒙着白绫的少年，心裏莫名的難受。她忽然知道年少時母親為什麽給她講那個沒有結尾的故事，知道為什麽母親說她長大後會知道男孩的結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