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第 23 章

◎他朝她伸出小臂,任她搭着,暗香散開◎

她被桃之攙扶着下車, 擡眸便見一老翁冬日凜冽穿着粗布短衣,凍得不成樣子。

若是平時她興許會遣身邊人上前給一錠子打發了,可他分明是有意截車。

老翁垂着頭, 絲毫沒有要朝前看的意思, 但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他赤着一條凍紅的臂膀,臂上挂着一串串劣等的小葫蘆,提着“福祿壽二十文一串”。

沈卿歡本不願理會,今日本就繁忙, 可被老翁擋住去路,她還是耐着性子道:“老人家,我們主仆還有要事, 您可否讓一讓。”

老翁充耳不聞, 桃之見他這幅樣子,一時間有些惱怒。

她看得出來, 這老頭今日分明就是故意的, 若是尋常乞丐就罷了,可這老頭分明是有意堵着她們,大有一副不給錢就不讓走的意思。

“夫人莫要同他廢話, 幹脆将人抓到官府。”桃之怒聲道。

老翁白發白須亂糟糟的遮着半張臉, 将臂上拴着的一串葫蘆伸到兩人面前, 聞言依舊一語不發, 只死死的盯着兩人,渾濁的眼眸中古井無波。

“你還要強買強賣不成?”桃之見他這幅模樣, 登時惱了。

街上人來人往, 人們卻司空見慣, 想來這老頭是街上的慣犯了。

沈卿歡淡淡的看着他, 并未表态,她本不想在這裏浪費時間,可着老頭瞧上去并不尋常,若是貿然動作,怕是他會做出什麽舉動來。

老頭聽桃之這話,登時跪在了地上。

原本沈卿歡便心中提防着他,這突如其來的一跪吓了一跳,被桃之護着往一旁躲了躲。

老翁也不看兩人,桃之唯恐避之不及,帶着沈卿歡又往一旁錯了錯。

“夫人,我們回去,繞開……”桃之還未說完,便聽那老翁伴随着砰砰的幾聲響,并着發出嗚嗚聲。

看着那老頭實實在在的給自己磕頭,沈卿歡亦是一個頭兩個大,她起初秉着息事寧人将明陳跡留下,而今這老頭又是怎麽回事,這不擺明了讓她為難嗎。

夾道的百姓議論紛紛,雖是司空見慣,但每每有這等熱鬧還是要湊到一起看上一看。

大都是在說沈卿歡她們穿着不凡,明顯是富貴人家的扮相,偏偏一個子兒都不肯拿,欺負一個無權無勢的老頭,也不怕折壽。

桃之不服,正欲開口回怼,便聽遠處傳來一道陰寒的輕笑,被北風裹挾着傳到人們耳邊:“田述何在。”

夾道中一個身子明顯一顫,那壯漢頂着一臉硬茬胡須,滿臉堆笑的道:“大人,什麽風把您給吹出來啦?”

随着他這一聲,周邊百姓意識到眼前人的身份,瞬間大氣都不敢出。

沈卿歡亦聞言回頭看去,就見身後那颀長身形衣袂翩翩,不是謝謹庭又是誰。

起先這大漢叫他大人,她沒承想會是謝謹庭的到來,這人向來不屑于管這些事,而今一想,謝謹庭也是忌諱自己身份,不許旁人喚他公公。

謝謹庭的眸光并未落在她身上,只冷眼看着那大漢,嗤笑道:“你如何向咱家保證的,還是你當離了你田述不行。”

田述見着他到來,本就強笑着頂着滿頭冷汗,聞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人,曉得知錯了,是小的管教無法……”

“即知管教無法,便該罰。”謝謹庭睨着地上哆哆嗦嗦的大漢,那只修長的手将白帕子遞給身旁李繼妄,薄薄的眼睑擡也不擡。

大漢自知今日這場罰是免不了了,抹了把淚便端正的站在他面前,等着接下來的吩咐。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想來謝謹庭的手段是當真的可怕,他竟是有幾分決絕。

謝謹庭随意地擡了擡手,像是在說最尋常不過的話:“處理掉。”

此話一出,圍觀的百姓們手腳頓時一片冰涼。

這老翁在此也有些年份了,誰都是避着他走,也只有來得少的不知曉此事,避之不及只能交出銀兩,唯恐壞了自己的名聲。

謝謹庭并非不知曉此事,只要不鬧大幾乎是默許或縱容的,而今突然要斬草除根,有心人都不免想到了這個初來乍到的女子,心中一片寒涼。

前些時謝秉筆鬧出的緋聞大家都有所耳聞,但也不過是聽聽,而今一見這女子梳着婦人鬓,衣着氣度不凡,謝謹庭又處處維護,想必傳言是真的了。

方才起哄的那幫人生怕腦袋不保,本是想逃離,腳去如同生了根一般黏在了地上。

一時間人心惶惶。

“大人放心,小的這就處理幹淨。”大漢刀疤臉沉了下來,呵道,“來人,綁走。”

老翁哪裏不知曉這是何意,可想跑卻跑不了了,身後早已圍了兩撥人,他并非喪失認知,知曉謝謹庭在此,自己是插翅難飛。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老翁瞬間也不裝啞巴了,匍匐地朝着謝謹庭爬去,被身後幾人像抹布一般随意拎起。

那大漢見拿了人,轉身離去,背影俨然一副頹然的模樣,或許等待他的将是更可不的酷刑,謝謹庭的手段向來狠辣。

桃之呆呆地看着,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唬住了:“夫人……”

沈卿歡看着眼前的身影,他衣不染塵,分明如今皇權頂端他觸手可及,一樣樣都是上成的,他卻好似從未得意過,厭棄着周邊的一切。

他難不成也厭棄着自己嗎。

心頭産生這個想法,沈卿歡眸底起了漣漪,心中不知被什麽尖銳的東西戳了一下。

這種情緒來得莫名,她是經過大痛大悲之人,本不該為着謝謹庭起什麽情緒。

許是因着謝謹庭幫過她,在這一瞬,她默默憐憫着眼前這位叱咤風雲的謝秉筆。

不知何時,周邊百姓四散開來,跟着耳邊那老翁痛呼聲一同消失。

“娘娘還不走嗎?”謝謹庭唇角仍是微微垂着,側眸看着她。

沈卿歡回神,朝着他俯身一禮:“多謝謝秉筆解圍。”

她雖是有心對着謝謹庭用美人計,可在外面她是向來規矩的。

而今謝謹庭偏偏對她伸出了手,華貴的衣料遮住他半個手掌,顯得指節愈發修長。

再嬌蠻的人眼下都有些受寵若驚,沈卿歡将心緒掩藏的極好,也不敢真的讓他扶,将手虛虛搭在他的腕上,被他帶着朝馬車走去。

謝謹庭的容貌是極出衆的,雖是不知曉他今日這番舉動是何意,她還是按捺不住的用餘光瞟了幾眼。

生的宛若谪仙一般,怎麽偏偏是個太監,可憐。

“嗤。”身旁的謝謹庭突然出聲,她被吓了一下,嬌軀跟着一顫,這才正視他。

他原本面色緩和了些,而今不知誰招惹了他,周身氣場冷得凍人。

他不主動說,沈卿歡便沒有主動再問,她知曉謝謹庭是個喜怒無常的,如今還有事求着他,小聲的哄着他道:“秉筆莫要不高興了,氣出病來才如了小人的意。”

不知道她哪來這麽多的詞,謝謹庭斜了她一眼:“是娘娘話太多了。”

沈卿歡一噎,随後也不悅地微微撇了撇嘴。

她哪裏有說過話,自謝謹庭來了之後,她除了道謝便緘口不言,這人既然不喜,又為何處處來招惹,當真是叫人惱。

沈卿歡像是賭氣一般,将手離得他稍遠了點,動作卻又不敢太明顯,又怕招惹他更為不悅,面上還是那副尋常模樣。

她離得那只袖子稍遠了些,溫熱的氣息瞬間也跟着淡了幾分,謝謹庭有所察覺,側眸睨了她一眼,但并未說些什麽。

兩人相對無言,桃之戰戰兢兢地跟着兩個主子上了馬車。

看着謝謹庭自然而然上了她馬車的模樣,沈卿歡還是忍不住開口道:“秉筆怎麽突然來了這裏。”

謝謹庭并未回答她的話,看着縮在馬車一角的少年道:“這人我來安置,娘娘,你如今欠咱家多少人情了。”

謝謹庭主動幫忙是她沒想到的,這固然好,可他提起這些,沈卿歡下意識看了明陳跡一眼。

她唯恐謝謹庭當着明陳跡說出什麽驚人的話,忙打斷道:“秉筆放心,我們先前說得都算數。”

謝謹庭今日不知是怎的一回事,馬車分明夠寬敞,謝謹庭偏偏離得她極近,那股青竹味道萦繞在她鼻尖,小臂有意無意的貼着她,叫她如坐針氈。

這條路不甚平,馬車難免左搖右晃,那股醉人的青竹香使得她頭腦也跟着飄飄然。

他不是不喜她嗎,前兩日還躲着,今日反倒自己湊了上來。

好容易挨到宮門口,謝謹庭總算下車放過她,入宮面聖去了。

“謝秉筆。”一旁路過的官員朝他微微颔首。

謝謹庭沒應聲,那張向來冷淡的臉似乎有一瞬的皲裂,他只覺得自己身上也染上了玉蘭味。

這種感覺很奇怪,以往從死人堆裏厮殺滾打之時,蹭的一身屍臭味他都未曾皺過眉,而今身上這股女兒香叫他愈發的煩躁。

“為我重新取一件大氅。”他如此吩咐方到他身邊的李繼妄。

“是。”李繼妄看見他陰沉的面容,忙應聲道。

謝謹庭眸底重新結了冰,他不會對女子有任何情感,他這一生注定是孑然一身。

皇帝等候他多時了,他方邁進殿門便見皇帝白着一張臉,正由着身旁的太監喂藥。

“謹庭來了。”皇帝悶聲咳道,他身上還帶着濃重苦澀的湯藥味。

那一身是寵妃親手為他繡的明黃寝衣,可如今他身上能看出年輕時的俊影,卻不見半分當年的威武。

俨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

“陛下九五之尊,為着大殷百姓案牍勞形,百姓心裏記挂着。”謝謹庭慣例的說着場面話,面上卻無半分擔憂。

皇上也早已習慣了他這幅樣子,輕嘆了口氣,那雙微微渾濁的灰眸一瞬不瞬的看着他:“朕身子不大好了,可朕不放心将這江山交給他們吶……”

想到兩個兒子,他不免頭疼。

“都是陛下的兒子,又是個個出色,如何不放心,”謝謹庭掀起薄薄的眼睑,淡聲道,“況且陛下将愈,怎的淨說些喪氣話。”

皇帝如今明顯是帶着試探的意思,以他現在的在朝中勢力如日中天,若是想要這皇位,倒也不必藏着掖着,可他還是不放心的要探口風。

皇帝将這當了他的許諾,臉上的神情明顯舒展開來:“楊曙光占着掌印太監多年了,他也上了年歲,是該給你們年輕人一些歷練的機會了。”

謝謹庭冷淡地朝着他拱了拱手,即使這般大逆不道,皇帝亦未說些什麽:“陛下這話讓謹庭惶恐,幹爹并未犯錯,陛下何故這般。”

皇帝到底在宮中待了多年,也知曉這些彎彎繞繞。

楊曙光的不忠,他即便瞧不見,宮內這些爪牙都能捕風捉影的傳到他的耳邊。

而今皇帝雖是信賴他,卻也忌憚着他。

若是趁着這個檔口,将掌印太監的位置給他,面上看來既是重用他,實則他亦能牽制着朝堂的諸多勢力,無異于一舉兩得。

再者,楊曙光是将他一手帶大的幹爹,将楊曙光卸職,宮中定然傳出風言風語,他那幹爹早已老糊塗,否則怎會被歹人蠱惑的,謝謹庭亦不知他會如何想。

皇帝這一招明顯是要他們父子鬥得兩敗俱傷,自己坐收漁翁之利。

謝謹庭輕笑一聲,不鹹不淡地道:“陛下,東廠繁瑣之事幹爹還未處理好,恕謹庭不能勝任。”

若是旁人,此刻早已被責罵不識好歹了,可皇帝卻笑了起來:“好好好,你應下了就好。”

起碼謝謹庭未否認他的話,證明他也是有要當掌印太監的意思,

他不覺被一個閹人駁回話顏面盡失。

謝謹庭在他這裏,或許在許多人心中,早已不止是閹人這麽簡單。

人們往往會忽略強者先前的不堪,是以,人們對他剩下的只有厭惡與恐懼。

皇帝由着內侍扶起了身,拿過李公公遞來的帕子擦着唇角:“聽聞你有了心悅的女子,這可是好事啊,你如今身邊少個體貼的人,告訴朕是哪家的姑娘,朕為你們賜婚。”

謝謹庭臉色明顯差了些,擡眼看着他:“可是近日陛下在朝太過清閑?”

朝堂的事務多到忙不過來,多虧謝謹庭出面幫他攬下不少,否則他拖着病體,非得在桌案前一命嗚呼。

皇帝一噎,一時間也沒再說什麽,只是為自己找補道:“你已立業,真是想着你該成家了。”

“謹庭怕哪日步了幹爹的後塵。”謝謹庭撂下了這句話,朝着他俯身一禮,“東廠還有要事,陛下恕罪。”

他不願再談,皇帝也看得出他的不耐煩,擺了擺手道:“也罷也罷,你忙便是。”

京城的冬日幹冷,他站在紅牆一角,天地紅白之間将他襯的仿佛畫中走來的一般。

只是沒人敢上前招惹這位畫中仙。

回想昔日那個纨绔子,如今變成這幅不人不鬼的閹人模樣,謝謹庭唇角勾起一絲冷意。

世人皆厭惡他,懼怕他,沈卿歡卻不怕死的往他跟前湊,想起那張一開一合的紅唇,和那看着他的盈潤眼眸,謝謹庭眼眸深了深。

他是骨窟,是懸崖深淵,若是有人飛蛾撲火的奔着他來,便再也出不去了。

謝謹庭看着天邊的一道殘雲,若是那人知曉會有這麽一天,當年不會引狼入室的。

李繼妄适時地将墨色的大氅披在他肩上:“幹爹,咱們回去吧。”

“回哪兒?”謝謹庭倏忽出聲。

李繼妄也跟着一怔,回哪兒,自然是太子府啊,他平日不就住在那處嗎,難不成還能跟幹爺爺那老爺子住一起。

“幹爹可要回太子府。”李繼妄換了種問法,生怕自己說錯了話。

家道中落後,他便再沒見過姐姐笑靥混彩霞,在霞光中同他說:“雲甫,回家。”

字是姐姐為他取的,姐姐說:“白雲升遠岫,搖曳入晴空,雲甫是不失本心,是龍章鳳姿。”

若是知曉他如今做了太監,還是人人喊打的奸奴,想來會對他失望了。

許久,他這般道:“回府。”

作者有話說:

《咱家對女人不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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