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夏日白晝長,雖因為做風筝和料理陳萬的事耽擱了不少功夫,但此時仍舊天光大亮着。
黛玉和慕澤在外間坐着,兩人中間隔了張桌子,相對默然。
日頭照進來,黛玉偏了偏低着有些僵硬的頭,手裏捧着的茶水漸漸冷了下去。
慕澤擱下手裏的茶杯,道: “你們先下去。”
黛玉手一抖,茶水濺了兩滴在手上,她也顧不上擦,只握緊了手裏的茶杯。
丫鬟們陸續退下去,門重新被掩上。
慕澤擡手拿過黛玉手裏的茶杯,道: “夜裏我打個地鋪。”
黛玉愕然擡頭,有點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但再一想,從踏進這間屋子開始,自己便反常的厲害,因想到夜裏歇息之事,連句話都不知道該如何說了。
縱然再粗心大意的人,也該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何況慕澤并不是粗心之人。
他早猜到自己在想什麽了。
黛玉不安的蜷了蜷手指,慕澤……他……他會如何想
慕澤看着她,目光柔軟,語調溫柔: “別怕。”
黛玉忽然想起來才成親那會兒,慕澤臉上總是冷冰冰的,說話的語氣同臉色一般,讓人聽了心裏發寒。
而那時候的黛玉面對新婚之夜,總是麻木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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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多久呢
他們已經都變了。
黛玉臉色有些白,她帶了些緊張的解釋道: “我……我不是……”
“我知道。”慕澤柔聲道。
黛玉搖搖頭,慕澤并沒有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是……
黛玉道: “我……我沒有……”她說到這裏,臉色不可避免的染上了紅意, “我不是……”
黛玉不知道該如何說,她并不是排斥和慕澤親近,他們既已是夫妻,況且自己也已經決定朝前看了,那很多事都會是順理成章的。
她只是沒想到會這樣突然,她……她沒想過這就要……
雖然她和慕澤已經做了兩個多月的夫妻,但到底……到底除了新婚之夜外,再沒有過什麽夫妻間的親密。
就是那個新婚之夜,也不是什麽美好的回憶。
當時,黛玉心如死灰,而慕澤,不過是娶了個有婚約的妻子。
兩個人,湊不出半顆真心。
如今……到底是不一樣了。
黛玉沒辦法不緊張,不害怕,不羞怯。
慕澤見她面龐浮起一抹紅霞,心頭更加柔軟,握住她的一只手,輕聲道: “不急,咱們慢慢來。”
黛玉聞得此言,紅意蔓延至脖頸,她羞惱道: “誰……誰急了!”
“我急我急。”慕澤忙道。
黛玉臉上更紅了,慕澤想了想,問道: “你還記得趙太醫的話嗎”
黛玉一怔: “啊”
慕澤道: “趙太醫說,你調理身子這幾年裏,是不能有孩子的。”
黛玉這才想起還有這一樁事,她才吃了這些日子的藥膳,還不知道會不會再吃多少日子的湯藥,要孩子的事确實急不得……
誰急了!
黛玉自己想着都要把自己惹惱了!
“那……那……那我讓人再去給你收拾間屋子。”黛玉臊的在這屋裏待不下去,找借口就要躲出去。
她的手還被慕澤握着,她要走,慕澤偏不肯松手。
慕澤還煞有介事道: “不必多麻煩,我在這屋裏打個地鋪就是了。”
莊子上比不得家裏,家裏主屋外間好歹還有個軟榻,湊合湊合還能睡,這裏卻沒有一個能讓人睡覺的,除了裏間那張床榻。
一聽他真要在地上睡,黛玉顧不得別的,忙道: “地上涼,就算是夏日裏,睡上一夜,身子也該受不得了。”
慕澤道: “無妨,我又不是沒睡過。”
黛玉皺眉: “你在誰屋裏睡過”
“……啊”慕澤錯愕了一瞬,失笑道, “我是說我在西北行軍時,野外地上睡過多次了。”
黛玉再度紅了臉,她方才那話仿佛是在诘問一般……
黛玉使了點勁甩開慕澤的手,也不說話了,直接就朝外走。
慕澤怕弄疼她,順勢松開了,只是起身擋在人身前,為難道: “讓他們回去收拾東西,也忘了同他們說該把我的紙筆拿來,晚上我還要習字。”
黛玉不肯理他,扭過頭去,只留通紅的耳朵在慕澤眼前。
慕澤低下頭去,最終只敢把嘴唇湊到黛玉耳邊,低聲道: “怎麽辦啊”
熱氣呼到耳朵裏,黛玉不由得想要閃躲,卻一頭撞進了慕澤懷裏,熱騰騰的懷抱将黛玉包裹其中,她驚呼一聲: “呀!”
“嗯”慕澤垂眸去看她,反複在心裏告誡了自己許多遍不可操之過急,可如今軟玉溫香在懷,慕澤既不是聖人,也不打算做聖人,很難不心懷意亂。
慕澤輕吻了下黛玉的耳垂,輕聲道: “不怕。”
黛玉想要搖搖頭,她不是害怕,但面對驟然變得侵略性十足的慕澤時,她又的确有些惶恐,她只能不安的咬着嘴唇,含糊的嗯了一聲。
“我不做什麽。”慕澤擡手撫上黛玉潤澤的唇瓣,他的指腹之上附着一層繭,擦過黛玉柔嫩的嘴唇時,除了一陣癢意,更使得她的唇色更紅了,像是塗上了一層口脂。
黛玉帶了些無助的擡起手抵在慕澤胸膛前,慌張道: “你別這樣……”
慕澤緩緩的湊近黛玉,将黛玉完全籠罩在他的身影之中。
慕澤對待黛玉,先時是冷漠,後來是溫柔,從沒有過如今這般……
黛玉不知道該怎麽去形容,但她不适應這樣的慕澤,他有點危險,讓黛玉全然被他的氣息包圍着,他似乎想要占據黛玉的所有,黛玉本能的察覺到了,慕澤在向她索取着什麽,那和先時黛玉以為的親近不盡相同。
“我有點怕……”黛玉的話裏已經帶上了哽咽之意。
慕澤被沖昏的頭腦終于清醒了過來,他收斂了些,扶着黛玉的肩頭,慢聲慢氣道: “沒事,沒事了,是我不好,別害怕。”
一滴淚珠沾上鴉羽般的長睫,慕澤擡手輕輕抹去,語氣低柔: “我保證過,我什麽都不會做的,別怕,別怕我。”
黛玉搖搖頭,她不是在害怕和慕澤親近,她怕是的……黛玉垂下眸子,她也說不清楚。
黛玉以為的親近,全在新婚之夜那時的記憶,那時候慕澤并沒有如此……如此虎視眈眈。
這個形容其實并不對,但黛玉頭腦迷糊,想不到別的話了。
“來。”慕澤扶着黛玉坐下,倒了杯茶喂到黛玉唇邊, “喝口茶,定定神。”
黛玉就着慕澤的手喝了半杯茶,待她回過神來,登時又是羞的滿臉通紅,她擡手幾乎是搶過茶杯來,嗔怪道: “像什麽樣子。”
慕澤輕笑道: “只咱們兩個人在,又沒有外人。”
慕澤怕黛玉因為方才的事怕他,更怕她對同自己親近心生抵觸,見黛玉仍然還是害羞,心底才算松了一口氣,并且再次默念了幾十遍不可操之過急。
雖說已經成親了,但黛玉的心性還是個小姑娘呢!
但黛玉一聽到他這話,頓時想到剛才這人仗着沒有外人在,肆無忌憚的樣子,頓時覺得找到了對付他的法子。
黛玉打開門,将紫鵑等伺候的丫鬟喚了進來。
慕澤怔愣片刻,搖頭失笑。
黛玉臉皮薄,容易害羞,當着下人們的面,慕澤的确不敢再像方才那樣對她動手動腳,否則惹惱了黛玉,最終着急的還是慕澤呀!
用過晚飯後,聽着外頭蛙鳴陣陣,黛玉想要坐到外頭去乘涼,但才一出門,就被蚊子咬了個紅包。
黛玉有些氣悶的悻悻回屋。
慕澤吩咐人點上驅蚊的草藥,又讓人拿了止癢的藥膏來,笑道: “将袖子挽起來,抹上這個藥膏,等會兒就不癢了。”
黛玉見他臉上帶笑,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你還笑!”
慕澤忙不敢再笑,但又有些控制不住上揚的嘴角,只能極力忍住,道: “府裏成日有人點着驅蚊的草藥,咱們家裏花草雖多,蚊蟲卻少有,這莊子外頭是莊稼,裏頭還種了不少菜蔬,加之還養雞鴨,他們又不如咱們家裏那樣點着草藥,蚊蟲自然就多了。”
紫鵑上前幫黛玉将袖子挽起來,黛玉只好把手臂伸過去,讓慕澤幫她抹藥膏。
慕澤的手指才一動,那熟悉的被他指腹上的繭加諸的癢意,就傳遞到了黛玉的手臂上。
黛玉簡直說不清楚,究竟是哪個癢讓她更不好受。
……我為什麽不讓紫鵑給我塗藥呢黛玉心道。
慕澤這次沒敢得寸進尺,将藥抹好,就立即把手收回去了。
黛玉掩上衣袖,忍不住又朝慕澤的手看了一眼。
此時,春纖已經端來了水,好讓慕澤洗手,另有小丫頭拿着手巾侍奉在一旁,等慕澤洗了手,小丫頭就将手巾呈到慕澤跟前。
擦完手,慕澤忽然笑了下。
雖抹了藥,但這片刻還沒有見效,黛玉為了轉移注意力,便問道: “你笑什麽”
慕澤便道: “我想,難怪有那麽多人想做纨绔子弟呢。”
黛玉亦笑了,道: “這就是纨绔子弟了纨绔子弟若都如你這般,我只怕京中世家高門裏頭,再沒有哪家父母會說自己的孩子不争氣了。”
慕澤笑嘻嘻的拱手道: “過獎過獎。”
黛玉笑着哼了一聲,故意道: “我在誇你嗎”
慕澤疑惑道: “你沒有嗎”
黛玉正要再說,只見雪雁進來福身施禮道: “太太,我已經問清楚了。”
黛玉問道: “那小姑娘是如何說的”
雪雁臉上帶着憤怒,道: “那小丫頭叫五丫,是陳家那個沖撞了主子的小孩的姐姐,為此,兩個人才長的這樣相似,陳萬家的才想着拿她來給她孫子頂罪。”
黛玉聽了,面色也不好看: “我還以為只是湊巧長的相似,這丫頭才被陳萬家的拉來頂罪,卻沒想到,竟也是他家的孩子,虎毒尚且還不食子呢,天底下竟有這樣的祖母,心腸未免也太歹毒了些!”
雪雁道: “陳家都疼這個唯一的孫子,五丫比起他來,自然不重要了,若是沒了一個五丫,保得他全家,陳家人恐怕巴不得呢!”
黛玉皺着眉頭,道: “如此說來,五丫怕是不能送還陳家了,否則只怕那起子人會遷怒于她。”
“那……”雪雁畢竟是黛玉從林家帶來的,黛玉向來更縱容她一些,雪雁心性又純真,心裏想着就說了出來, “太太,咱們将五丫帶回咱們家裏去罷”
黛玉心裏也是這麽想的,不過她還想問問慕澤的意思,就沒立即點頭,而是看向慕澤: “你覺得呢”
慕澤不像黛玉那樣心思無暇純善,黛玉會認為虎毒不食子,那陳萬家的不會不顧惜親孫女的命,起初他就做了那丫頭或許是陳家人的猜想,所以他才會提議黛玉将她帶回家去。
黛玉可憐那丫頭,又會厭惡陳家,将那丫頭帶回去,給她條生路,于黛玉而言,這事往後她也不必放在心上了。
況且看那小丫頭昨日還知道給黛玉磕頭,想必是個知恩的,日後教好了規矩,興許還能給黛玉個忠仆。
但黛玉今日一提祖母這兩個字,慕澤忽然想到了她和賈母。
黛玉将外祖母和賈家的其他人分開來看,她只在乎外祖母。
可在賈母那裏,黛玉和賈家其他人孰輕孰重有朝一日,賈母會為了更重要的那個,舍棄黛玉嗎
見慕澤不說話,黛玉又道: “先前你還說咱們可以将她帶回去呢,怎麽如今我一問你,你倒還遲疑了”
慕澤笑了下,道: “我只是忽然想到,卻有一個地方能安置這丫頭,咱們不将她帶回府裏去,倒也能讓她安身。”
黛玉忙問道: “你還有別的好去處”
“去年回京之時,我帶了不少兄弟們回來,當時我給他們置辦不少産業,我記得其中就有一家錦繡莊,那裏頭都是些女子,做針線活計的,倒能讓她過去先學着,往後也算有一技之長,能養活自己了。”慕澤道。
黛玉聞言,先驚訝道: “你的兄弟們,開一家繡莊”
慕澤笑道: “自然不是他們,是給他們的妻子。”
黛玉想了想,道: “也不是不好……”
“再者來說,她是莊子上的人,咱們将她帶回家裏去,固然是有緣由,但許多人哪裏願意問這個緣由,不知道會不會嫉恨她,到時候反倒是給她惹禍了。”慕澤再接再厲的勸道。
這才算是說服了黛玉,黛玉本是一片好心,可憐那小丫頭,自然不想因此為她帶來災禍,點頭道: “好。”
慕澤怕黛玉還不放心,想着善始善終,黛玉往後也不會惦記着,就笑道: “到時候,咱們一起将她送到錦繡莊去。”
黛玉果然笑意更深了,道: “好。”
聽着主子們将五丫的去處定下,雪雁雖有些遺憾不能将人帶回去,不過那裏聽着也是個好去處,且到底她還是更心向黛玉,加之聽着慕澤的意思,到時候自己肯定又能跟着太太出門了,于是雪雁立即顯得更高興了些。
黛玉道: “雪雁,你去同五丫說說此事,記得,慢慢的說,她還小,別吓着她。”
雪雁福身領命下去,過了一陣子,又回來說五丫要來給太太磕頭,黛玉嘆了口氣,讓雪雁告訴她免了,讓她好生歇着。
黛玉感慨道: “是個好丫頭。”
慕澤剛想說兩句話将此事帶過去,又聽黛玉道: “都是祖母,到底也不一樣。”
慕澤聞得此言,便知她這是想到了賈母,片刻之間,卻想不好要說什麽。
黛玉已經自己說了下去: “咱們府上也有一二能賞玩的景色,如今太熱,外祖母不愛出門到稍稍涼爽一些時,我想請外祖母到家裏來玩幾日。”
慕澤忙笑道: “這自然好。”
黛玉又笑道: “還要請鳳姐姐陪着外祖母,有她在,那才熱鬧呢!”
慕澤當然沒有不願意的。
黛玉如此真心誠意的相信和孝敬外祖母,那必然是老太太給了她足夠多的疼愛。
慕澤再次暗暗下了一遍決心,絕對不能讓賈母使黛玉傷心。
紫鵑過來說熱水已經備好了,請太太去洗澡。
靖國公府正院裏有專門用來洗澡的屋子,裏頭用整塊大理石沏了池子,洗澡時熱水流通,天還有些冷意時,黛玉很喜歡去泡一泡。
到了莊子上卻是沒有在家裏那樣便宜,只能燒些熱水用浴桶來洗澡了。
紫鵑服侍着黛玉寬衣,口中絮絮道: “不過是五日罷了,太太且忍耐些,幸而這裏還有些鮮花,我讓人采了些新鮮的花瓣來……”
黛玉笑道: “怎麽就是忍忍了從前不都是這麽過來的。”
榮國公府固然如今不如靖國公府得勢,但想要享受當然是能享受的,只是不管怎麽論,那些享受都到不了黛玉這個寄居的表姑娘身上。
紫鵑一怔,也笑道: “是,太太說的是,瞧我,才過了幾天好日子,就把從前的事給忘了個一幹二淨。”
想黛玉在賈家時,不時就要聽到幾句下人們的閑言碎語,要不就是寶二爺惹得姑娘哭,史大姑娘向來愛找姑娘的不痛快,二太太那裏對姑娘也不怎麽和善,老太太再護着姑娘,到底不能時時刻刻跟着。
紫鵑越想越覺得自己姑娘這門親事結的真好,看她們姑爺,多疼姑娘呀,姑娘在靖國公府裏又是當家太太,下人們不敢不恭敬,上面沒有公婆要伺候,中間也沒有妯娌小姑子要周旋,姑爺身邊也沒有什麽小妾姨娘的,只兩口子和和美美的。
真是做夢都想不到的好日子!
林家老太爺真是慧眼識珠,早早的就給姑娘定下了這麽一樁好親事,紫鵑樂颠颠的想,改日姑娘去拜佛,自己可得多拜拜佛祖,這可真是上天護佑啊!
黛玉并不知道紫鵑這一堆天馬行空的想法,待她洗完澡回屋後,發現慕澤身上帶着冰涼的水汽。
黛玉皺了眉,道: “你用的冷水”
慕澤道: “我正需要洗個冷水澡。”
黛玉并不明白慕澤的意思,眉頭皺的更緊了: “越是夏日裏越不能貪涼,否則……”
黛玉念叨了慕澤一陣子,慕澤邊聽邊點頭,并且表示日後絕不再犯。
正念叨着,紫鵑端來一個木盆放在黛玉腳邊。
黛玉不解: “這是……”
紫鵑道: “爺說太太今日走的路多,須得泡泡腳,舒緩舒緩,否則明日怕是要腿疼。”
雪雁和春纖一人提着熱水一人提着冷水過來,先加了熱水,又加冷水,紫鵑伸手試了試,覺得正合适了,才去脫黛玉的鞋襪。
“哎”黛玉好奇的盯着木盆裏看, “怎麽還有藥草”
“紅花,當歸,丹參,三七,都是舒筋活血的。”慕澤過來解釋道。
黛玉的腳才觸到水,見慕澤走過來,沒來由的有些緊張,她忙道: “你坐着你的,這裏又用不到你。”
慕澤見她又害羞了,想着大晚上的,不敢再鬧她,邊坐回去,邊吩咐紫鵑道: “給你們太太揉一揉腿。”
紫鵑手濕了,就讓雪雁過來給黛玉捏腿。
黛玉抿着嘴笑道: “我倒是享受了。”
水涼了又添熱水,直泡了一刻鐘後,紫鵑才服侍着黛玉擦幹淨水,重新穿上鞋襪。
雪雁和春纖将木盆等物收拾出去,紫鵑洗了手,過來鋪床。
黛玉垂眸坐在妝臺前的繡凳上,不言不語,只是手指捏着衣角不停的揉來揉去。
紫鵑将床鋪收拾好,帶着丫鬟們退下——她還記得慕澤不讓人守夜的事。
慕澤也不多話,只是到櫃子裏抱了兩床被子出來,到屏風外鋪下。
黛玉瞧着他利索的動作,動了動嘴唇,起身朝榻前走了幾步,方低聲道: “地上涼,你多鋪床被子。”
“好。”慕澤笑着應了,他再度起身去抱被子,語氣輕松, “不早了,你快去歇着,明日不還要去放風筝麽”
“……嗯。”黛玉慢吞吞的到裏頭榻上躺下了。
今夜無月,慕澤熄滅蠟燭時,特意留了兩支,他怕黛玉驟然換了地方,夜裏會不安寝。
黛玉的确沒能睡着,但卻不是因為換了地方,而是她腦海裏總是惦記着慕澤。
黛玉怕慕澤發現自己沒睡,連翻身都不敢,只能直挺挺的躺着,直到屏風外傳來均勻的呼吸聲,黛玉才動了動手腳,側過身來想舒展舒展有些僵硬的身體。
忽聽得一聲: “還沒睡”
黛玉霎時又不敢動了,她的腿尚且還蜷縮着,但她只是愣在那裏,不動不說話。
慕澤……是不是說夢話呢
很快,黛玉就知道慕澤同樣并沒有睡着。
慕澤輕聲道: “睡不着的話,我給你背《詩經》如何”
黛玉望着床帳外影影綽綽的燭光,一時有些哭笑不得: “背《詩經》”
夜色裏,慕澤的聲音聽起來更加低沉: “我娘說,我才七個月大的時候,偏偏白日裏睡覺,晚上有精神鬧騰,她氣得不行,要打我,還是我爹想了個法子,拿着本《詩經》對着我念,我果然就睡覺了。”
黛玉笑出聲來: “所以後來先生教《詩經》的時候,你又睡了嗎”
慕澤沉默片刻,道: “原來我不愛讀書的緣故在這裏。”
黛玉再度笑出聲來。
在黛玉的笑聲末尾,慕澤開始背《詩經》第一篇《關雎》: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黛玉不再說話,聽着慕澤輕柔的背着《詩經》的聲音,黛玉不由放松下來,漸漸的她舒展了身體,舒服自在的躺好,眼皮開始沉重起來。
伴随着“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這一句,黛玉沉入了甜美的夢鄉。
聽到黛玉均勻的呼吸聲,慕澤慢慢放低了聲音,直至再也聽不到,黛玉仍然安穩的睡着,慕澤才讓自己放松下來。
黛玉睡着了,慕澤卻睡不着了。
畢竟,黛玉與他,只隔着一張屏風兩層幔帳。
……
次日一早,黛玉醒來時嘴角是帶着笑的,她依稀記得自己做了個美夢,雖然不記得具體為何,但黛玉仍然不由自主的覺得喜悅。
剛想開口叫紫鵑,忽想到今日不是在家裏,黛玉忙又把紫鵑的名字咽回去,若是讓丫鬟們見了自家主子竟睡在地上,未免太不像話了!
想到這裏,黛玉倒對慕澤生出些愧疚來,其實……其實慕澤亦到榻上來睡,也是使得的,又不是說他到榻上來睡,就必得是……
黛玉自己想着,倒鬧了個大紅臉,她忙使勁搖搖頭,制止住自己的想法,清了清嗓子後,問道: “你醒了嗎”
半晌無人應聲,黛玉覺得奇怪,掀了被子,想要下床一看究竟,但腳踩上鞋時,黛玉又覺得不妥。
于是,黛玉跻上鞋,披了件外衣,走了兩步,又理了理頭發,再走兩步,黛玉又想,自己尚未洗漱,臉色想必不好看,是不是先洗臉勻面後再見慕澤為好
可洗臉就得叫紫鵑進來,黛玉遲疑猶豫着,最終只站在屏風這邊,小聲問道: “你醒了嗎”
還是沒人回答。
以慕澤的警醒,不應如此呀!
難道他是故意的
黛玉猜測着,慢慢的探出頭去,卻見外頭空無一人,昨日夜間慕澤鋪下的幾床被子,已經不見了蹤影。
黛玉一愣,回身打開櫃子,只見被子好好的放在裏頭。
黛玉: “……”
夏日天明的早,看天色也不清楚是何時辰,這屋裏還沒有個時漏,黛玉只好從妝臺前一個巴掌大的錦盒中找出核桃大小的一個金表來看,針已經指到辰末巳初,已然是不早了。
黛玉捂了捂臉,怎麽這麽貪睡
等黛玉梳洗完,方問道: “你們爺到哪裏去了”
紫鵑答道: “我才起來那會兒還見爺在院子外頭練武,後來他擱下槍,就往外頭去了。”
黛玉道: “你們也沒個人問問他去哪裏”
紫鵑笑道: “太太當爺在誰跟前都同在你這兒這般,溫言軟語的百般哄着我們這些人,爺何時搭理過我想着,爺興許連我們誰叫什麽名字都記不得呢!”
黛玉面上一紅,輕斥道: “誰教你這麽沒遮沒攔的說話!”
“我替太太高興呢!”紫鵑真心實意道, “太太如今苦盡甘來,我們做奴才的伺候了太太這麽些年,都替太太高興呢!”
黛玉聞得此言,先是一怔,随即感慨萬千,是啊,的确是苦盡甘來了,寄居賈家時如履薄冰的日子,已然一去不複返了。
想着紫鵑雪雁陪伴自己多年,春纖亦是伺候了自己幾年,黛玉便道: “你們幾個的年紀,也該婚配了……”
紫鵑紅了臉,道: “太太……”
“婚姻大事,理所應當,不得不提,你害羞什麽”黛玉握住紫鵑的手,嘆息道, “咱們相依相伴這些年,離了你,我也舍不得,可我也不能為此耽擱你。”
紫鵑紅了眼眶,哽咽道: “謝太太……”
黛玉安慰她道: “你別擔心,我會替你去外頭尋個人家,銷去你的奴籍,給你附上一份嫁妝,讓你好好的嫁人過日子。不只是你,你和雪雁,春纖,将來都是如此。”
雪雁和春纖都在屋裏伺候着,聽得黛玉說到紫鵑的婚事時,春纖當即就提起心來。
紫鵑和春纖都是賈家的家生子,骨子裏早就滲透了賈家的規矩。
在賈家,像她們這種太太跟前的大丫鬟,結局無非就那幾種。或是年紀大了放出去由父母配個小厮,或是給老爺做了屋裏人,或是太太有個年輕的兒子,被賜給少爺做個通房。最差的是像大老爺那裏的,老爺一大把年紀了,還往屋裏納十六七歲的丫頭,但丫頭們又能如何
跟着黛玉嫁到靖國公府後,她們的出路可以說是稍稍好了些,因為她們是陪嫁丫鬟,這種身份就算在府裏配了人,也會被太太提拔成管家媳婦,好歹比随意配個小厮強。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可能被太太給了老爺做通房,對于很多陪嫁丫鬟來說,這比第一條路要好,畢竟通房将來生了孩子,老爺太太好歹能給個姨娘的身份,雖然到底還是奴籍,但好歹膝下有個孩子,将來算是有個盼頭。
紫鵑和春纖都是不做第二個假設的。
紫鵑是因為服侍黛玉多年,二人情誼極深,若是姑爺是個賈家大老爺那種拈花惹草的,那就不是紫鵑想不想的。而如今姑爺是個潔身自好的,跟前除了姑娘,再沒有別人,紫鵑何必去尋這個不自在到時候更是傷了她和黛玉多年的情意,不值當。
春纖則是害怕慕澤,縱然慕澤樣貌出衆,耐不住此人在黛玉跟前和在旁人跟前是兩個極端,一則如春風拂面,一則如寒風凜冽。春纖覺得自己敢去給慕澤當通房,那得先自己把自己吓死。
所以,紫鵑和春纖一直覺得,以後留在靖國公府做個管家媳婦,就是頂好頂好的了!
萬萬沒想到,黛玉能有如此恩德!
雪雁心性更純真些,她聽了黛玉的話,自然是害羞,但還是反應很快的給黛玉磕頭謝恩: “謝太太恩典!”
紫鵑和春纖這才回過神來,也跟着雪雁一起跪下給黛玉磕頭。
黛玉起身把她們三個人扶起來,笑道: “這是好事,都哭什麽。”
“我沒哭呀!”雪雁疑惑道,她一轉頭才發現紫鵑和春纖都哭了, “紫鵑姐姐,你怎麽哭了”
紫鵑破涕為笑,敲了敲雪雁的額頭,道: “真是個傻丫頭!”
雪雁捂着頭,迷茫道: “我哪裏傻了……”
慕澤進得門來,就見她們主仆三人相對站着,奇怪道: “這是怎麽了”
黛玉聽見他的聲音,看過來,笑道: “沒怎麽……你這是”
慕澤同往常一般,穿一件青色的外袍,只是手裏突兀的握了一束花。
慕澤走過來,遞到黛玉眼前,笑道: “在外頭摘的,雖然不是什麽名貴的花,但也有些趣味,我想着你必然沒見過,尋來讓你瞧瞧。”
黛玉低頭看去,就像慕澤說的,這些花沒一支黛玉能認出來是何品種,但花兒都熱烈的盛開着,散發出一股幽香。
紫鵑揪了揪雪雁和春纖的衣角,三個人悄悄退下去了。
黛玉擡手将花接過來,花徑光滑無比,顯然是被人細心的整理過了。
黛玉鼻子有點酸,但她忍了忍,擡眸笑道: “真好看。”
慕澤被這個笑恍了神,怔怔道: “哪及你”
黛玉輕嗔道: “青天白日的,瞎說什麽”
慕澤差點脫口而出晚上就能說了,好懸及時把理智拉回來,笑道: “我讓廚房給你熬了百合粥,趙太醫說百合安神,昨夜你就沒怎麽睡好,今兒試試這個粥,看能不能好些。”
黛玉心道,我睡不着是誰害的
不過黛玉雖然睡得晚,但卻不是沒睡好,清早醒來時她沒有任何疲憊之感,況且她手裏還握着慕澤才送的花,黛玉心裏甜甜的,也不多說別的,只笑吟吟的看了慕澤一眼,就轉身找了個精致的花瓶,将花仔細的插好。
慕澤被黛玉嬌嗔的眼神看的心裏一熱,暗道,還是他爹的法子好用,以後得多想想當年他爹是怎麽對他娘的,好跟着他爹多學學。
吃了早飯,黛玉讓紫鵑将小兔子抱過來,還有那幾只小鴨小鵝小鹿,黛玉都要看。
過了一夜了,黛玉還惦記着這些小東西,慕澤悄悄喝了一大碗醋。
黛玉不只惦記着這些,她還想着別的,懷裏抱着小兔子,一只手喂着小鹿,口中道: “紫鵑,去将風筝拿過來。”
慕澤顧不上吃醋,忙道: “才吃完飯,歇會兒再去,否則腸胃要難受的。”
從昨日出了京,慕澤總要管着自己這管着自己那,但黛玉并不覺得厭煩,畢竟被人放在心上的滋味,真的很讓人歡喜。
黛玉笑着聽完慕澤的話,改了口道: “先拿過來我瞧瞧。”
紫鵑便去将風筝拿過來。
風筝雖然只是簡單的燕子樣式,但勝在慕澤特意将其紮的骨架大,看起來倒是不錯,紫鵑一個人都撐不住,得和雪雁一人撐着一邊。
黛玉上下看了幾遍,贊道: “果然好。”
慕澤笑道: “你既喜歡,改日我再練一練,紮個好看的給你。”
“這可是你說的,不是我求的哦。”黛玉讓紫鵑和雪雁将風筝放在一旁,向慕澤笑道, “你若是忘了,我定然不依的。”
慕澤笑道: “保證不忘。”
黛玉輕撫着小兔子柔軟的細毛,道: “咱們今日再往那兩個莊子上看看,你想着,是午飯前去的好,還是吃了午飯再去。”
慕澤想了想,道: “不若咱們先去一個,剩下那個明兒再去,左右咱們還得在這裏待上幾日,不必趕得這樣急。”
黛玉道: “也是,倒是不急。”她笑了下, “咱們是不急,但有些人該急了。”
慕澤和黛玉到了莊子上的頭一天,就把總管事一家給處置了,這幾個莊子離的又不遠,都是靖國公府的,平日裏想必也有些往來,這裏發生的事,必然會讓那兩個莊子上人打聽了去,一個個的,都該急着夾起尾巴做人,別被主子挑到錯處,重蹈了陳家的覆轍。
黛玉倒不介意他們早做準備,畢竟他們這次過來,黛玉也不是來“趕盡殺絕”的,只是陳萬那個孫子一句話就将莊子歸了陳家,黛玉不管不行,否則倒讓人覺得靖國公府可欺,往後只怕都要蹬鼻子上臉,黛玉就更難轄制了。
況且,對于陳家,黛玉已然留了情,只是免去陳萬的總管事,并沒有打板子,更沒有發賣,仍舊留他們在莊子上。
殺雞儆猴已經做了,其餘的人只要不再得寸進尺,黛玉就得饒人處且饒人,當是恩威并施之道。
黛玉一笑,道: “他們急些倒好,往後若能謹記着陳家這個前車之鑒,安分守己的做事,我還能多省些心。”
慕澤笑道: “太太辛苦。”
黛玉嗔他一眼,不再理會他,抱着小兔子,讓人拿着風筝,到了外頭寬敞的地方,放風筝去了。
慕澤忙追上去,道: “我先把風筝放起來,再遞到你手裏。”
黛玉偏不聽他的,使一個小厮将風筝飛起來,遞到紫鵑手裏,紫鵑再遞給黛玉。
慕澤讪讪的摸摸鼻子,嗯……讓你嘴賤,昨日都說過不再提這茬了。
黛玉仰頭看着風筝,慕澤湊過去,在黛玉身邊很刻意的咳了幾聲,黛玉還是不理他。
慕澤只能再咳,黛玉終于沒辦法無視這個動靜,回頭過來看他: “老爺嗓子不舒服”
慕澤: “……”
老爺和太太這茬,是該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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