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今生
今生
不知道什麽時候其他人都走光了,甚至天都慢慢黑了。
陳芙蘭蹲在天臺上,聽着宋雪津慢慢地講上輩子的事情。
其實也沒有多少事,她與他的交際本來就不多。
宋雪津一向不通人情,說是冷漠也不為過。
馮老評價他,“工技雖妙,卻無生命力。”
他可以在逛一圈岚縣後畫出縣城的街道樹木商鋪,雕梁畫棟,就像照片打印出來的。
但馮老卻說沒有煙火氣,沒有人氣。
“準确的說,是缺乏生命流動的力量。”
馮老的評價一針見血,宋雪津可以兩個小時畫一副城市俯瞰圖,精妙入微,卻畫不了一個活物。
一旦涉及到畫人,畫動物,就總顯得不盡如人意。甚至一開始,還會十分虛假。
為了體會馮老說的境界,宋雪津獨自一人前往大雪紛飛的山中寫生。
畫山,畫樹,畫動物。
那個時候,戴着紅色圍巾、手持長杆狩列槍的十五歲少女闖入了他的畫面中。
宋雪津畫得入迷,整個人被大雪覆蓋,只露出一只手和一個畫板。
而當大雪中的少女,舉着一把長長列槍對着他的方向時,宋雪津竟然毫無反應。
直到‘砰’地一聲巨響,響徹整個樹林。
不遠處的野兔倒在地上,鮮紅染紅了雪地。
那一刻,宋雪津仿佛被人按下了開關,內心陡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氣流。
他抓住那轉瞬即逝的靈感,在宣紙上迅速地畫下了那一幕。
等陳芙蘭跑過來的撿野兔的時候,才看到這裏還有個人。
“呀,你、你是個人啊?”
上輩子的陳芙蘭還熱烈單純,像很多農村姑娘那樣,樸素,熱情,善良的個性。
她先是驚詫,又是後怕。
“你咋不出聲兒呢?這兔子離你這麽近,我剛剛都沒看到你,打着你怎麽辦?”
卻不見宋雪津回應。
陳芙蘭只看到這個人手下飛舞如龍,她不解地歪了歪頭,随後慢慢走到他旁邊。
等看清楚他畫的什麽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那畫面上一片冰天雪地,四處純白。唯有中心一個女孩,脖子上的紅圍巾赫然鮮紅。
而女孩手拿列槍,眼神如炬。
□□黑洞洞地,直指人心。
仿佛要從畫中射出子彈來,動人心魄。
“那幅畫在國外的比賽上,獲得了一等獎。在我四十五歲那年,他們拍賣我的遺作,一個外國富商花了八千萬買下它。”
宋雪津的聲音缥缈傳來,将陳芙蘭從上一世拉回了現實。
“就是你後來去參加的比賽?”陳芙蘭好容易找回自己的思路,卻是問了這個問題。
當年畫了那副畫後,宋雪津就着急地想要離開。
可他着急忙慌地,反而從山上摔了下來,摔斷了腿。
陳芙蘭扶着他走了一個多小時,才把他送到村口。
“嗯。”宋雪津微微沉了一口氣,“那個時候,我着急去國外參加那個比賽,所以讓梁家的人來找的你。帶了錢,還打算把你帶到城裏。後來……”
後來的事,不用他說,陳芙蘭也能猜到了。
梁家人找來這裏,必然是被大伯娘一家欺騙。他們說她落水死了,梁家人把這個消息轉告宋雪津,宋雪津便囑托他們照應一下這家人。
再後來,陳芙蘭被嫁入大別山李拐子,買了彩禮錢給奶奶治病。
而堂姐陳芙蓉則成了梁家的座上賓。為了讨好宋雪津,梁嘉柏對陳芙蓉關懷備至。再加上陳芙蓉有意攀援,兩人一拍即合,喜結連理。
而宋雪津,甚至後來都沒再來岚縣。
他本就是天才畫家,十二歲就在國內外的建築設計行業出名。那副《狩獵少女》只是為他錦上添花,在他的職業生涯中添加一抹色彩。
但除了那副《狩獵少女》,宋雪津卻再沒畫出其他如此有生命力的畫。他在建築學行業大放異彩,實地走訪每一個國內外的知名建築,用畫筆畫下那些精美絕倫的細節。
故宮,頤和園,盧浮宮,聖母院,北極……
他的畫冊銷售全球各地,吸引了大批的關注和粉絲。唯一遺憾的是,宋雪津的畫冊裏,有建築,有植物,後來也有動物,卻唯獨沒有人。
“太假了。”宋雪津哂笑道。
陳芙蘭腦子裏卻想起,這一世食堂門口,何夢的那副肖像。
她就直接問了,仰起頭看他,認真地說道:“可是這一次,你給何夢畫的那副,就還不錯啊。”
宋雪津低頭看她,神情有些莫名。
突然,一束煙花在他身後乍然而起,映照了整個天空。
“……”宋雪津張了張嘴。
陳芙蘭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只看到他的嘴型。
她不懂唇語,沒反應過來。
但是不知怎麽的,面對宋雪津那麽深沉的目光,她有些不敢再問他。
她轉過頭,繼續盯着黑夜。
遠處的煙花陸續響起,而周圍更顯安靜。
宋雪津不再說話,陳芙蘭突然有些尴尬。
她于是又找了個話題。
“你,你剛剛說,你四十五歲的時候……?”
聽宋雪津的意思,他四十五歲的時候就沒了。算算時間,跟陳芙蘭前後腳啊。
那可真可惜。陳芙蘭上輩子那種人生,沒了就沒了,早死早投胎。可宋雪津這種天才畫家,大好前途,未免太可惜了。
“嗯。”
宋雪津為此很淡定。
“你咋沒的啊?生病嗎?”陳芙蘭好奇地問道。
宋雪津臉色有些不好,仿佛有些難以啓齒。薄唇閉得綁緊,半晌擠出兩字:“摔死。”
“啊??”
陳芙蘭不可置信。
聽着她震驚的聲音,宋雪津突然低頭看着她,頗有些惡趣味地笑了。
“你不妨猜一下,我摔死在哪裏?”
這明晃晃的暗示,陳芙蘭幾乎是立刻心領神會。
瞪大了眼睛,“不——會——吧?!你又去釜禦山了?!”
宋雪津笑出聲,“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的天吶!”
陳芙蘭感嘆之餘,也覺得好笑至極。
兜兜轉轉,宋雪津居然還是死在那裏。
“不過,你為什麽又要去那裏啊?”她還是無法理解。
宋雪津沉了一口氣,似乎也在敞開自己的心扉。
“除了那副《狩獵少女》,後來我再也沒有人物畫。外界有很多質疑的聲音,我也想證明自己……”
他并不像他表面的那樣無欲無求。他對天才的名聲毫不在乎,是因為唾手可得。可上帝為他打開了一扇窗,卻也關上了一扇門。
他想證明自己,所以回到了最初給與他靈感的地方。
“可是當我再次站在釜禦山的時候,我才知道我錯了。給與我靈感的從來不是那座山,而是你。”
他說的這麽直白,陳芙蘭頗為不好意思。撓撓頭,“那我還成你的靈感缪斯了?”
宋雪津笑了一下,“也可以這麽認為吧。”
“哎,可惜你的缪斯頭腦愚蠢,被人賣了還幫別人數錢。”陳芙蘭感嘆道。
宋雪津蹙眉,“我第二次到村子裏,才聽人說了你的事。知道原來你當年沒死,而是嫁了人,後來還坐了牢……我想去找你,不過,在下山的途中,車栽進了山溝裏。說來也巧,就在釜禦山腳下。”
他自嘲一笑,“确實命運弄人。我死了以後,靈魂居然還在人世飄蕩了幾個月。親眼看着他們給我設置靈堂,下棺,拍賣我的生前作品……有意思的是,因為我所有的作品中,關于你的那幅畫別具一格,還有人說,你是我的初戀。有小報編寫,我們有過一段驚心動魄的感情,還有公司打算拍成電影……”
“打住打住!”陳芙蘭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些人可真無聊!”
宋雪津笑着說,“我也這麽覺得。尤其是聽那個導演跟投資人暢談我們是如何虐戀情深的時候,直接尴尬到原地消失,現場投胎。”
“哈哈哈!我一想到那個現場,也感覺要原地消失了!”
兩人笑作一團,宋雪津道:
“你想不想聽他怎麽編排我們的?”
“不要不要!太可怕了!……”
那天晚上,陳芙蘭和宋雪津聊了很久。他們從醫院天臺,轉戰到縣城街道。
一邊走,一邊聊,一邊笑。
最後的最後,宋雪津送陳芙蘭到大姑家門口,兩人都還有些意猶未盡。
“真沒看出來,你這個人跟看起來真不一樣。之前還以為你不通人情,我跟梁嘉柏還偷偷說過,你像個傻子。”陳芙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不過今晚兩人都聊到這種程度了,她覺得可以說這些話。
宋雪津低頭看了看地面,“上輩子我的确是這樣。前段時間剛回來,确實也沒适應過來。不過這輩子,我打算換一種活法。”
“怎麽個活法?”陳芙蘭好奇地問。
宋雪津擡起頭,黑眸亮晶晶地看着她,“先保密,以後再告訴你。”
紅燈籠下,他像是一只倨傲又狡猾的白貓。
陳芙蘭突然有些臉熱,“切,誰稀罕。”
轉身進了大門。
剛走兩步,又被他叫住。
“陳芙蘭。”
“嗯?”陳芙蘭轉過身。
宋雪津靠在牆邊,身影挺拔,輪廓模糊。
“新年快樂。”他笑着說,“這輩子,我們都要好好活啊。”
電視機裏傳來新年的鐘聲,縣城裏的人們一陣歡呼。
陳芙蘭心跳如鼓,“嗯,你也是。”
轉頭跑進了屋。
後來很晚,陳芙蘭睡着了。
睡到中間,突然又醒來。
她明白宋雪津那個時候說的什麽了。
他一共說了兩句話。
“何夢的畫像是馮老師給我示範畫的。”
“前世今生,我只畫過你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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