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蘭花
蘭花
開學前,周敏結婚了。
羅紅梅拉着陳芙蘭一塊兒去的,兩人還給随了五塊錢的紅包。
作為兩個中學生,能給這麽多,已經是很有誠意的了。
周敏的肚子已經很明顯了,羅紅梅說已經快五個月。
“你們能來,我真的很高興。”周敏挺着肚子,頭上戴着紅色簪花,身穿紅色棉襖,一臉喜慶的笑意。
陳芙蘭從來沒見過她笑得這樣開心,于是也真心囑咐道:“周敏,希望你得償所願,幸福美滿。”
“謝謝。也祝你前程似錦。”
三月開春的時候,宋雪津帶來了北京的消息。小春子已經沒有大礙,目前正在療養,估計還要一段時間。
至于小春的父親張禿子,由于婦聯的介入,村民和醫院的力證虐打,張禿子被判了坐牢兩年。
這個判決很諷刺,小春幾乎丢掉了一條性命,但張禿子就因為是酒後再加上是小春的親生父親,判決注定重不了。
更可怕的是,張禿子仍然擁有小春的監護權。
“太可怕了,那小春的人生豈不是還是沒有改變?兩年後小春還是不到十歲,那個惡魔父親一定會繼續虐待她。”
陳芙蘭回到學校後,把這件事給同學們說了,大家都很氣憤。
“咱們得做點什麽,幫幫小春子。”陳芙蘭說道。
這輩子她一定要徹底改變小春的命運。
黃明明思索了片刻,“咱們把小春這件事登報怎麽樣?引起社會各界的關注,給當地政府施壓。”
陳芙蘭也想過這個辦法,“可是我們沒有關系,報紙不會接受我們一群學生的采訪吧?”
“我有關系。”黃明明扶了扶眼眶,“我爸就是報社編輯。”
同學們面面相觑,陳芙蘭開心道:“黃明明,你真是我的神!”
黃明明的父親親自執筆,将小春子的事情寫成一篇報道。帶着記者采訪了村民和醫生,以及陳芙蘭這個親身經歷者。
很快,這篇名為《七歲女童遭親父虐打內髒出血瀕危,兩年後仍無法逃離魔窟?》的報道被登上當地報紙的頭條。
黃明明的父親不愧為記者之名,字字誅心,句句針鋒。這篇報道很快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人人都知道岚縣有一個可憐的女童。在被幾乎虐打致死後,仍然面臨着可怕的深淵。投訴和建議信如雪花般飛到當地政府,要求對張禿子嚴懲,保護小春子。
當地政府迫于輿論壓力,重新調整張禿子虐打親女一案。
最後,張禿子的判決被改到九年,同時,剝奪張禿子對小春的撫養權。九年後,小春子已經成年。那個時候,她必然積蓄了更多的力量去擺脫她的原生家庭。
……
一眨眼,已經四月。
半期考試成績下來,黃明明第一名,陳芙蘭第二名。
并且,差距只有三分。
“你太可怕了。寒假那麽多事情竟然還有時間偷偷學習。”黃明明都聽說了陳芙蘭寒假的事情,包括救小春子,以及幫她大姑離婚的事情。
陳芙蘭笑着揉了揉發酸的眼睛,“不努力不行啊,我又沒有什麽背景。”
不過經過這件事後,陳芙蘭意識到,如果只是學醫,救不了太多人。
這個學期安靜還是沒能回來讀書,她父親的病還是老樣子,沒有大好,卻也死不了。
更可氣的是,她父親不讓安靜回學校讀書,甚至不允許陳芙蘭去給安靜補課。
好幾次陳芙蘭走到安靜家門口,被那個枯瘦如柴的老男人堵在那裏。
“你別來了。我們女子不讀書,再過兩年她就要嫁人了。”
為什麽要再過兩年呢?因為安靜的弟弟還小,她還要在家多照顧兩年弟弟。
一次,兩次,次次都是這樣。
陳芙蘭從最開始的憤怒,到後來感到疲憊。
“蘭蘭,這段時間辛苦你了。以後你不用來了。”小姑娘乖巧地笑着,說話間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自己也不是很喜歡念書。我記性不好,你教我很多東西我都記不住。我一直沒好意思說,你教我的那些英文字母,就像蚯蚓一樣在我腦子裏拱來拱去。我一晚上都睡不好覺,第二天一早起來全忘光了,才覺得舒服……”
那是陳芙蘭最後一次見安靜。
這段時間忙于考試,她也沒有太多時間。
而且陳芙蘭愈發覺得,光靠一腔孤勇,能救的人太少了。
魯迅說,“學醫救不了中國人。”
她現在是深刻理解到這句話。
可是要改變她的志向嗎?當然不是。
成為一名醫生是她的個人理想,沒有什麽能改變。而在這個特殊的時代,如果能夠挽救更多的女孩,是她的新目标。
陳芙蘭也曾想過,成立一個女子基金會。就像後來時代裏的張桂梅校長一樣,專門讓女孩子們讀書。
她認識趙雅蘭,把這件事跟趙雅蘭一說,她肯定能號召很多有錢人,這件事不是問題。
可是也存在大量敏和安靜這樣的女孩,她們對于學習對自己的重要性并沒有清晰的認識。即便是有資金資助,她們也不知道該如何使用。說不定,還會成為其他人牟利的工具。
——這種事在歷來的資助農村女孩事件中并不少見,哪怕是資助者專門捐給女孩們的衛生巾,都被人用來當鞋墊墊在男孩的腳下。
周五的傍晚,陳芙蘭冥思苦想。
從小春子這件事黃明明父親起到的作用,再結合後來的新聞媒體,她有了一個新的想法……
從這一刻起,陳芙蘭有了成為醫生以外的一個新目标。
那就是,八十年代農村女性意識覺醒。
不過,這是一件長期的工作。
而且,肯定不能單打獨鬥。
陳芙蘭把這件事跟身邊的人說了,黃明明是第一個支持她的。她也跟寝室裏的同學說了,羅紅梅自己都沒理解什麽叫女性意識覺醒,夏青禾倒是頭一個贊成。
“這個想法好。咱們就成立一個小組,以蘭蘭為組長,我為副組長。蘭蘭你負責咱們這個小組的綱領和方針,我負責落實和執行。”夏青禾是城裏人,父母是黨員,思想更為先進,也很能理解到陳芙蘭所說的農村女性意識問題。
張翠蘭別的沒聽到,只聽到什麽組長副組長,連忙說:“那我也要加入。我能當個什麽組長嗎?”
羅紅梅這話倒是聽懂了,忙道:“張翠蘭,人家夏青禾說的落實和執行,人那意思是要出錢出人脈出資源的。你能出個啥?出個嘴叭叭說嗎?”
“啊?要出錢啊?那我不來了。”張翠蘭一聽到要出錢,立馬癟嘴躲得老遠。
羅紅梅沒出息地瞪了她一眼,随後對陳芙蘭和夏青禾道:“我媽常常跟我說,新中國成立以後,咱們女人的日子已經比以前好過了不知多少倍了。這些都是革命先烈用性命和鮮血換來的,咱們都是享受着先輩們的犧牲。我雖然不知道你們想要什麽樣的女性意識覺醒,不過我也願意為了咱們女性的地位獻出我自己的微薄力量。我沒有太多錢,也不懂什麽方針,你們有什麽需要我做的,盡管吩咐我就是了。”
聽了她這話,夏青禾和陳芙蘭相視一笑。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于是乎,在這個周日的傍晚,在學校湖邊的柳樹下,陳芙蘭,夏青禾,羅紅梅,還有唯一的一位男性同胞,黃明明同學,正式在湖邊舉行了第一次會議。
“‘蘭花草’女子公益社會互幫小組第一次代表大會,主要內容有:确立組織名稱和基本方針,确定基本領導人和主要執行人……”
黃明明一本正經地念着筆記本上的文字,陳芙蘭連忙打住他。
“停停停。咱們這是幹什麽呀?還基本領導人,搞得跟人民代表大會似得。”陳芙蘭笑着說,“咱們呀就怎麽簡單怎麽來就是了。”
黃明明無奈地合起筆記本:“不是你們說要正式一點嗎?這稿子我寫了一晚上呢,還讓我爸幫我潤色了。”
“啊?你爸也知道這事兒了?”羅紅梅問。
“嗯。他很支持的。蘭蘭你不是想先投稿一些女性文章嗎?我爸說他會跟報社申請,給咱們專門開一個小版面,用于刊登女性文章。”
“啊?”陳芙蘭受寵若驚,“但,我們自己寫的那些東西,怎麽好刊登你爸在的那家報刊上?那可是本地最大的報刊,我們這些中學生文筆,弄上去不給你爸爸丢人啊?”
“那你不用擔心,我爸說你稿子直接給他。他會先幫你潤一遍,再交上去。當然,名字肯定還是寫你的。”
“真的啊?你爸爸真是太好了,改天咱們一定要登門拜訪!”陳芙蘭說:“不過以我的名字我可不敢居功,就直接以咱們這個小組的名字吧?這樣也好打響知名度。”
黃明明說:“這也行。今晚我讓我爸也簽一個入組文書,我就是他的介紹人。”
夏青禾說:“那我也給我媽簽一個,她聽說我們有這個小組,一定會加入的!”
羅紅梅想道:“诶,那我們是不是也可以找跟多人加入?我們班主任宋老師她肯定也願意,人越多,咱們力量越大啊?”
“那就麻煩大家了。”陳芙蘭激動地說道:“咱們現在就行動起來吧。我會盡快拿出咱們團體的主要目标和具體落實途徑,你們其他人就負責去拉人。不過前期不要拉太多人,不好管理。先找咱們身邊最值得信任的人,等到後面咱們規範了,做出更多效果,再擴大宣傳。”
“好,那就這麽說定了!……”
如此,蘭花草女性公益小組正式成立。
陳芙蘭花了三天時間磨好了小組主旨,還特意征求了黃明明爸爸以及夏青禾媽媽、宋老師,幾位成年人的建議。
随後,制定了幾條初步的落地步驟。
先是通過報社發表女性意識文章,號召農村女性意識覺醒。等有了一定的反響後,報紙刊登直接變為對外征稿。主題內容都是農村女性的艱辛和陳長,通過的稿子不僅能刊登在當地最大的報刊上,還能獲得不一的金額獎勵。最後還要在全年的優質文章中,評選一等獎二等獎三等獎,對應不同的獎勵。
通過這種方式,可以最大範圍的激起民衆對這件事的熱情。
“至于獎勵的來源,我已經跟我幹媽申請了,她會負責提供這部分資金。”
陳芙蘭興奮地對她的組員們說道。
經過其他人幾天的奔走,這次的湖邊會議已經有了十個人參加。
雖然人數還是不多,但已經是個雛形了。
而且英語宋老師也參與了。
聽到陳芙蘭說資金的來源問題,宋老師也主動說道:“蘭蘭,這部分錢我去跟我們辦公室的老師們說一下,我們也能湊一部分錢出來。”
“謝謝宋老師。對外募集錢的話,遲早會用到的。但是暫時咱們先不這樣做,畢竟我們還沒有任何的成績,就問人要錢。這樣缺乏信譽度,而且有了外面的錢,那麽錢的管理,處理,去向,都需要有專業詳盡的管理。咱們先把事情做起來,等有了成效了,自然會有更多的力量加入我們,那時候也不愁沒有錢。”
陳芙蘭冷靜地分析道。
宋老師連連點頭:“還是你考慮的周到。那蘭蘭你看我們其他人,能做點什麽事幫上忙呢?”
羅紅梅也躍躍欲試:“是啊是啊。咱們做什麽呢?”
夏青禾沒有說話,只是目光亮亮地看着陳芙蘭。
陳芙蘭道:“咱們其他人需要做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去盡可能的統計身邊或周圍的,處于困境的女性。從被抛棄的女嬰,被逼着退學辍學嫁人的女學生,被販賣的年輕女子,被丈夫虐打的妻子,被兒子驅趕的母親。去采訪她們,去紀錄她們……盡可能的,搜集到這些素材。為大衆提供,一個真實的八十年代女性生存圖鑒。”
“好,我去!我身邊有很多這種情況!我二姨前幾天剛生的小女兒就被扔了,我二姨夫家要把她淹死,後來被一個流浪漢撿走了!”
“我也是。我表姐上個月被她老公打流産了,流着血還要下地幹活……”
同學們熱情高漲,這時候突然有人問:“诶,這個紀錄給不給錢啊?是不是也跟那個投稿一樣,一份稿子多少錢啊?”
陳芙蘭還沒說話,夏青禾就叉着腰朝那人吼道:“要錢?你怕是眼睛瞎了,不認識公益兩個字了?”
“啊?不給錢啊?嗨,不給錢誰給你幹活啊!”
“你登報紙的都給錢,憑什麽我們不給錢啊?拿我們當免費苦力啊?”
“就是,走了走了……”
那些人說走就走,包括剛開始那兩個說二姨的小孩被淹死和表姐被老公打流産的人,也偷偷摸摸地走了。
最後走的就剩他們幾個人,再多一個宋老師。
夏青禾氣得罵人,“你們懂不懂這是在做什麽啊?诶,回來!回來!”
“算了吧青禾。”宋老師說,“這種事強求不得的。咱們自己幹吧。”
羅紅梅也拉着陳芙蘭說,“對,蘭蘭,咱們自己幹。”
黃明明說:“放心吧,我爸絕對會支持我們。”
夏青禾也氣呼呼地說:“這些人是攪屎棍,來了也遲早會走,早走早散!”
陳芙蘭的确有一些灰心,不過看到身邊還圍繞着這些同學和老師,又堅定了信心。
“嗯!”
就這樣,蘭花草小組雖然力量微弱,卻也徐徐圖之地開始了。
陳芙蘭搞公益小組這事兒,在學校裏當然也傳開了。
班主任高老師找到她,讓她一天別把心思放在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上。
“你是咱們學校最有希望上清北的,現在才高一,你不要忘記了重點。”
年級第一二名全在自己班上,高老師現在壓力巨大。前幾天校長帶他去跟幾個教育局領導吃飯,領導點名說,到時候會給他們學校兩個清北的保送名額。但前提是,下學期高二有全市聯考,如果那時候他班上這兩個優生還能保持住名次。
“你們學校一二名還不夠,全市一二名的話,問題不大。”領導給了死命令。
高老師回了頭發就又禿了幾根,回來就壓着黃明明和陳芙蘭輪流談話。偏偏最近各科老師都在反應,這兩人上課都不好好上,都在那兒研究什麽女性公益小組。
高老師對陳芙蘭苦口婆心,本以為是個人都知道孰重孰輕,可是陳芙蘭卻說:“高老,我不想去清北。你把這個名額給其他人吧。”
“什麽?!”高老師差點氣出三高,“你知不知道你在說啥?陳芙蘭,你還想喚醒女性意識?你還說中國農村女性不懂得讀書的意義,我看你才是不懂!你才最需要被喚醒的哦!”
面對高老師噴火一般的訓斥,陳芙蘭只是固執地說道:“高老,我的目标是當醫生,我要讀協和或者醫科大,我不會放棄我的目标的。”
“你傻啊你。”高老師氣得拍桌子,“北大也有醫學專業,你照樣可以當醫生啊?而且北京大學出來後,你不想當醫生有北大的名聲你還可以去其他行業。多好啊!”
“我知道。我還是要進純粹的醫科大學,我不想給自己留後路。”陳芙蘭說道。
“你!……”
最後,陳芙蘭在高老師的咆哮聲中離開了辦公室。
走出來後,卻在走廊上看到了一個很久不見的人。
宋雪津。
這段時間陳芙蘭忙着學習和蘭花草小組的事,宋雪津也在跟着馮老到處寫生。
重生之後,他這輩子的技術有了飛躍提升。馮老對他贊不絕口,還帶着他去參加本地的藝術圈交流。
此刻宋雪津也像是剛從外面回來,手上拎着畫板。
他身後跟着校花何夢,何夢的懷裏抱着一桶顏料,一桶筆。
陳芙蘭愣了一下,朝兩人點了點頭。
正想繞過他們離開,卻聽宋雪津說:“小春明晚上回來,你跟我去接她嗎?”
陳芙蘭腳步一頓:“好啊!”
第二天是周五,陳芙蘭一早就在學校門口等着。
她還特意換了一身新衣服,一套青綠色的絲絨長裙。還給小春帶了禮物,慶祝她的新生。
放學的時間,校門口同學們來來往往。
宋雪津出來的時候,仍舊是一件白襯衣,軍綠色長褲。
倒是十分悠閑。
走到跟前,宋雪津看了一眼陳芙蘭身上的衣服。
“梁嘉柏買的?”
“啊?”陳芙蘭低頭看了一圈,“這上面也沒寫他名字啊?你咋知道?”
“他就這口味。”
宋雪津朝馬路對面招了招手,綠皮吉普開過來,兩人坐上車,一路朝火車站開去。
頭一次送小春過去的時候,是因為情況緊急,宋雪津用家裏的人脈找了直升飛機過來。
這回小春回來,自然不用那麽奢侈,該怎麽辦怎麽辦。
小半年的時間,小春已經活蹦亂跳了。
雖然臉色仍然蒼白,但看起來至少是個鮮活健康的小姑娘。
“蘭蘭姐姐!”小春激動地跑過來,一把抱住陳芙蘭的腰。
“蘭蘭姐姐,我好想你啊!鄭醫生爺爺都跟我說了,是你救了我。蘭姐姐,謝謝你……”
“小春,姐姐也想你。”
陳芙蘭把花和一個白色小熊送給她,又牽着她的手,站到宋雪津跟前。
“小春,這是雪津哥哥。是他把你背到醫院的,也是他找來直升機把你送到北京搶救的。你該說謝謝的人是他。”
小春仰着頭,看着這個高高瘦瘦的白皮膚哥哥。
大眼睛撲閃撲閃,“雪津哥哥,謝謝你。”
“不客氣。”
宋雪津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不知道他想起了什麽,眼神有些許微光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