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女人
女人
兩人正聊着,一輛小轎車在茶樓停下。
“媽,蘭蘭。”
梁嘉柏戴着墨鏡,穿着騷包的紅色襯衣。
身後跟了兩個女生,一個身穿波點長裙、一頭烏發、個頭袖長,大家閨秀。另一個穿着黃色短褲和花襯衣,紮兩個長長的辮子,三人一起上來。
面對陳芙蘭疑惑的神色,趙雅蘭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道:“那個,披頭發的,爸爸是新上任的省長,過來旅游的。”
說着她便站起身來,臉上笑出了花:“哎呀,阿岩你們來了啊,快快。”
趙雅蘭的眼色陳芙蘭很快就明白了,很顯然,梁嘉柏在追這個女孩兒。
陳芙蘭也跟着站起來,那姑娘文文靜靜的,膚色白皙,眼如杏仁,給人非常幹淨又端莊的感覺。
“哎喲阿岩,你快來。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我的幹女兒,你嘉柏哥認的妹妹。”趙雅蘭熱情地握着阿岩的手,随後又朝陳芙蘭招手。
陳芙蘭走過去,臉上盡量彎着大方的笑容。雖然她不知道,自己在這之中能幫到梁嘉柏什麽。
“你好,我是陳芙蘭,很高興認識你。”
陳芙蘭頗為尴尬,雖然阿岩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可很顯然趙雅蘭是想讓陳芙蘭多跟她套近乎。至少要贏得人家的好感,陳芙蘭對這方面一向愚鈍,生怕入不了人家姑娘的眼。
阿岩沒有立刻說話,她黑漆漆的杏仁眼睛認真地瞧着陳芙蘭。不帶任何審視,也沒有居高臨下,就是純純的好奇。
像在做什麽認真的研究。
陳芙蘭尴尬地看向一旁的趙雅蘭和梁嘉柏,他們卻都一臉笑眯眯地望着她們。
這是在做什麽?
正當陳芙蘭臉上的尬笑快要繃不住的時候,阿岩終于說話了。
她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帶着六分沉靜,三分好奇,一分喜色。
一開口,如幽蘭入泉,潺潺生香。
“你就是蘭花草的創辦人?歲月日報的女性專欄就是你一手促成的?”
“啊?……”被她這樣說出來,陳芙蘭一時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反應過來又有些赧然,“呃,是我。不好意思。”
梁嘉柏看不下去了,看土包子似得看了她一眼,走上來給她解圍。
“你不好意思啥啊?你知道她是誰嗎?”
“啊?”陳芙蘭又懵了,看了看趙雅蘭。
梁嘉柏還沒說話,他身後的辮子小姑娘蹿上來,手裏拿着一個東西舉得高高的。
“喏!”
陳芙蘭拿過她手上的東西,那是一封信。
展開那封信,陳芙蘭逐漸茅塞頓開。
黃明明爸爸主編的歲月日報背後,有一個叫做《鄉村女性成長專欄》。經過半年時間,這個專欄已經有了一定的影響力。每一期都會收到來自各地的投稿,其中有一個叫雪岩的人,陳芙蘭很有印象。
這個作者的文字初看很文弱,描繪的故事也非常日常細小。沒有悲苦宏大的開篇,就像日常的農村生活一樣,涓涓細流,徐徐展開。然而在某一個兩個瞬間,讓人感受到筆下人物的異常堅強堅韌,破人心弦。等讀者反應過來時,作者卻陡然收尾。讓人思之若渴,寝食難安,後勁十足,恨不得提筆續寫。
陳芙蘭親自參與了那些稿件的篩選,她第一次就注意到了這個人,很想刊登。只是當時黃明明的爸爸覺得,剛開始還是要找一些有名的人。銳利直白的文筆,更能吸引普通老百姓的關注和喚醒共鳴。
黃明明的爸爸自然是經驗豐富的,他所選的幾期文章都獲得了熱烈的反響,也将蘭花草的名聲越推越廣。
而即便在這種情況下,陳芙蘭還是堅持用一期的版面,選了這個雪岩的文章。
不過,她的确對讀者的把控能力不強。這一期的反響,遠不如其他那麽熱烈。
即便如此,陳芙蘭還是很喜歡雪岩的文章。
她還親自寫了回信,鼓勵雪岩繼續創作,而她一定會為對方争取下一次的版面。
此刻,辮子女孩拿給陳芙蘭的,正是一封信。
卻不是陳芙蘭寫的那封,而是——
“我想了又想,這封信,還是想親手交給你。”
阿岩一如最初那樣,沉靜地看着陳芙蘭說道。她的語氣一如她的文字,不驚不喜,平平淡淡,卻讓人感受到極大的力量。
在信裏,阿岩含蓄地表達了對陳芙蘭的感謝。還對陳芙蘭信中提到的,一些讓故事更加吸引人的建議做出了回複。
阿岩說,她很感謝陳芙蘭的建議。不過她不喜歡用那些技巧,那樣就讓她的文字失去了本真。
陳芙蘭喜不自禁,“你,你就是雪岩?”
阿岩點點頭。她說:“信已經寫了,卻覺得有些生硬,怕你多想。所以還是來見見你,當面跟你說。謝謝你喜歡我的故事,可我不會改。我的故事寫出來不是為了迎合旁人喜歡的,是為了找到喜歡它的人。”
阿岩說話文绉绉的,陳芙蘭有些不懂,“可是,如果沒有更多的人看到,你怎麽能找到真正喜歡你文字的人呢?”
阿岩卻看着她,認真地說道:“我已經找到了。”
陳芙蘭愣了一下,面對着阿岩真誠的眼睛,突然紅了臉:“啊?我嗎?”
阿岩點點頭。
天哪,陳芙蘭快暈過去了。
這是多麽可愛的姑娘!
她不會表達,怕辜負了姑娘的真心,又怕自己不會說話,破壞了姑娘心中對自己的形象。
好在趙雅蘭和梁嘉柏兩個交際能手及時出手,拉開她兩人,又是安排落座,又是安排茶水。兩張嘴四兩撥千斤,把現場安排的明明白白。
梁嘉柏:“人家馮岩可是才女,才不是稀罕那些臭老九的技巧。為了你,人馮岩可是連音樂學院的頒獎典禮都推了,跟我大老遠地跑到這個山城小縣來!”
陳芙蘭受寵若驚,“啊?頒獎典禮?那,影不影響啊?”
陳芙蘭的确是個土包子,她只是聽到什麽頒獎典禮是個盛大的場合,怕影響了馮岩的前途。
趙雅蘭哈哈大笑,摟着她的肩膀:“我這個傻女兒啊,一心都是怕給別人惹了麻煩。蘭蘭,在人家阿岩心裏,你這個知己可比什麽獎項都重要多了。人家大老遠地來找你,你可要好好陪陪她。”
“哦,好,好。”
“哎,這個大姐姐傻傻的。”辮子姑娘說道,無聊地磕着瓜子:“害我坐了好幾天的車跟表姐跑過來,我還以為是多麽特別的人呢,真無聊。”
陳芙蘭非常尴尬。雖然以往她跟這些有錢人家的小姐少爺待在一起也難免尴尬,可今日是面對着馮岩,不知怎麽的,陳芙蘭就很緊張。
要說是圈層不同而自卑吧,可面對宋雪津,她也沒有自卑啊!
好在從頭到尾,馮岩都只是安靜地看着陳芙蘭。
面對表妹的言論,馮岩回頭對她說:“唐玉,你不喜歡這裏,我馬上讓人送你回去吧。”
她說的不是威脅,不是教訓,不是商量,而是陳述句。
小小的姑娘,平靜的話語,卻讓人聽出幾分威儀。
那叫唐玉的小姑娘一聽,求饒道:“不要不要,表姐,我不要回去!”
馮岩沒有說話。
唐玉頓了頓,眼睛滴溜溜一轉,立馬起身,朝陳芙蘭跑過來。
“蘭蘭姐姐,對不起嘛,我錯了,我剛剛說錯話了。你最好了,你是個大好人,你原諒我吧!”
她抱着陳芙蘭的胳膊,一點都不認生,直往她身上撲。
陳芙蘭哪兒會招架這個,連忙說:“沒事沒事!我沒有生氣!”
“表姐!”唐玉轉過身對着馮岩喊,頗有一種邀功的意味。
馮岩這才說:“讓嘉柏帶你去玩吧。”
“好耶!謝謝表姐!謝謝蘭蘭姐!”
唐玉還興奮地在陳芙蘭臉上親了一口,這才拉着梁嘉柏往樓下跑去。
趙雅蘭笑着從服務員手裏端來果盤和花茶,親自給兩人斟茶。
“真看不出來,阿岩小小年紀,氣場這麽強。真是虎父無犬女啊。”
很明顯的,馮岩對趙雅蘭不太感冒,只是靜靜地喝茶。
趙雅蘭看了一眼陳芙蘭。
陳芙蘭頗為尴尬,她拿起桌上的幹果剝開,開始沒話找話。
“呃,雪岩——阿岩,你,你平時喜歡玩些什麽啊?”
一張嘴,又覺得自己好像有點蠢。
果然,馮岩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
而是看着她,問:“蘭蘭,你在信裏說你最佩服燕子嫂,你最佩服她什麽?”
陳芙蘭愣了一下。
燕子嫂,是馮岩小說裏的人物。
一個家裏有五六個弟妹的大姐,早早地嫁人。卻在夫家功成名就、兒女長大成人時,因為一次‘小事’,燕子嫂毅然離開了那個辛苦操持的家。去到了老家縣城的火車洞子下住着,當起了撿破爛的。
周圍人難以理解她的這種行徑,都叫她瘋子。
陳芙蘭想了想,道:“燕子嫂,她……她從一生下來,就是父親的女兒,是弟妹的長姐。後來,她成了別人的賢惠妻子,成了兒女的好媽媽。可是,她一直都不是她自己。直到夫家發達,兒女成人。對于千百年的中國女性來說,這無疑是終生的目标、最大的幸福,死而無憾了。可燕子嫂卻似乎不‘珍惜’這種幸福,因為一件非常小的事情跟家人決裂,還搬去了火車橋洞下住着。
一家人去照相館照全家福,并因為工作和學習需要,丈夫和女兒、兒子都照了單人像。燕子嫂也想擁有一張自己的單人像,可丈夫說單人照太貴,沒有必要花那個冤枉錢。女兒說媽媽的單人照沒有什麽用處,拍來做什麽。
就因為這件小事,燕子嫂‘發瘋’了。
可在我看來,正是燕子嫂長期被壓迫的心覺醒了。她異常堅持,不顧丈夫的形象,不顧兒女在場。
是發達的丈夫給不起一張單人照的錢嗎?不,是他認為她不配。是女兒覺得母親的單人照沒什麽用嗎?不,是她認為母親沒有多于的價值。
他們打心底裏,瞧不上燕子嫂,不認可她存在的價值。
故事的最後,燕子嫂在家裏無聲抗議了一個星期後,在一個清晨毅然離開了家。她跑去住火車洞,跑去撿垃圾。她的親人都指責她冷血。父親說她不知好歹,丈夫說她在發瘋,女兒說她很丢人。
燕子嫂真厲害啊,她愣是沒有低頭。哪怕衆叛親離,她這一次也絕不低頭。
難道這樣的燕子嫂,不值得讓人敬佩嗎?
我一直想把這篇文章發表在報刊上,燕子嫂是絕大多數中國鄉村女性的縮影。但她沒有認命,沒有得過且過。她勇敢撕碎世人眼中的‘幸福美好’,哪怕要用自己的餘生,也要來反抗所有人對她的忽視。
這難道不是最好的激發鄉村女性意識的案例嗎?
當然,這篇文章讓我最難過的地方是燕子嫂的親人,尤其是她的女兒。燕子嫂為自己的家人付出了一輩子,可是現在她想為自己活一次,卻沒有一個人理解她。其他人也就算了,燕子嫂的女兒已經十五六歲了,她卻也不能理解媽媽。
她自诩是文學學院的高等生,看不上母親這種農村女性。卻沒想過她如今的一切,都是趴在母親身上吸血。她只是理所應當的要求母親永恒的付出,卻從來沒有想過媽媽也是一個獨立的人。在燕子嫂成為女兒、妻子、母親之前,她是一個完整的人啊。
誠然,正是因為有了燕子嫂女兒的這個角色,讓整個故事更加具有諷刺性和警醒性。人們在看這個故事的時候,一定會從燕子嫂女兒的身上,反思到更加深刻的意義。
可惜的是,這個故事沒有結局。我一直想問問你,怎麽可以做到文筆這麽冷靜?冷靜到冷血,通篇甚至沒有為燕子嫂‘辯白’的旁白,像是紀錄片一樣。我在剛開始看的時候,甚至也不理解燕子嫂的行徑。
等我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時,不由得頭皮發麻、血液倒流。
我竟也成了那些不理解燕子嫂的人中的一人?我竟然也覺得一開始也覺得燕子嫂在發瘋?覺得她應該‘好好過日子不要鬧’?這簡直太可怕了不是嗎?!
只要是讀懂的人,後勁兒簡直太大了!我敢保證,只要你這篇文章發表,一定會引起非常熱烈的反響的!”
陳芙蘭自顧自地說着,越說越激動,卻沒有看到趙雅蘭一直給她使眼色。
等她說完後,看到趙雅蘭的暗示,才轉過頭去看馮岩。
馮岩面色沉靜,一只漆黑的眼睛蓄着淚水,而另一邊,素白的臉上已經滾下一道淚痕。
“原來是這樣的。”
馮岩輕聲說着,唇角有自嘲的笑意。
“我自己都沒有想過,這篇文有這麽偉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