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拜完堂後,一對新人便被簇擁着送入了洞房。王府正院的新房早就收拾出來了。披紅挂彩,好不喜慶。兩人在喜床邊坐下,喜婆遞過一杆精巧的金秤:“請新郎官掀蓋頭。”

蕭止戈卻沒有接,目光沉沉盯着身側的人,不知道在想什麽。

沒得到回應,喜婆臉上的笑容僵了僵,片刻後小心翼翼的提醒:“王爺?”

蕭止戈這才回過神,掃她一眼,淡淡道:“你們先出去。”

喜婆早聽聞他的兇名,見他洞房時臉上都不見喜色,只以為他并不喜歡新王妃,也不敢多說什麽,只暗暗同情的瞥一眼安長卿,便放下金秤麻溜和其他人出去了,甚至還體貼地關好了房門。

新房裏,蕭止戈并沒有拿那杆小秤,而是直接便掀開了礙眼的紅蓋頭。待看見安長卿并沒有做女兒打扮時,臉色才好了些。他擰着眉,似在思索該說些什麽,良久,才生硬又突兀的問了一句,“餓不餓?”

安長卿滿臉詫異地看他。先前一直垂着頭,此刻才擡起眼,細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他的新婚丈夫。

曾經的許多年,他跟蕭止戈各過各的日子,甚至都沒有好好的看過這個傳言裏兇狠暴戾的男人。如今細細看着,才發現他其實長得十分俊朗。這時候他還只是個不受寵的皇子,在朝臣眼裏他是個幾乎失去繼位資格的廢子,在百姓眼裏,他是坑殺數萬人亦不眨眼的“殺神”。

然而此時此刻,安長卿用心瞧着他,卻發現他不過只是個将将弱冠的青年而已,雖然一張臉沉着十分嚴肅,但遠沒有後來一眼便能止小兒啼哭的狠戾。兩道墨眉似劍,眉宇之間還有淺淺的“川”字紋路,眼窩比常人略深,眼珠漆黑,像看不見底的深潭。鼻梁高挺,嘴唇削薄,反倒有種天生的威嚴和尊貴。

安長卿舒展了眉眼,朝他露出個淺淺的笑容。不管現在的一切是真實還是幻夢,他總要邁出第一步。曾經他聽信傳言,既困住了自己,也辜負了蕭止戈。如今,他卻想試着去了解這個人。

哪有人是天生暴戾的呢,後來冷酷殘暴的帝王,其實年少時也有柔軟的心思,也會在繁瑣的婚禮大典之後,問問他的王妃餓不餓。只是所有人都選擇忽略了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譬如曾經的他。

“不先喝合卺酒麽?”安長卿笑意吟吟地望向他。

眼中再次劃過驚訝,似乎沒有想到安長卿會是這樣的态度,蕭止戈頓了一下,才端過兩杯合卺酒:“也好。”

手臂交錯,兩人引頸喝下合卺酒,如一對交頸的鴛鴦。

酒畢,蕭止戈站起身,準備出去應酬賓客,走到門口,又轉過身道:“小廚房備了點心,若是餓了,便差人去拿。”

說完也不等安長卿回應,便大步出了門。

安長卿望着他離開的背影,如此沉穩又有朝氣,如青松如翠柏,比那個暮氣沉沉的帝王不知鮮活多少。

蕭止戈去了前院應酬賓客,安長卿則獨自留在喜房中。看蕭止戈的态度,并沒有因為娶了他就把他當做女人看待。他索性也不拘謹,自己起身活動了筋骨,取下沉重發冠,又脫了厚重的喜服。沒了這些累贅,整個人都輕快不少。随意披一件暗紅織金外衫,又找了發帶将長發束在腦後,之後才叫了守在外頭的安福去小廚房拿點心。

小廚房果然備着各式糕點,安長卿吃了幾個安撫了饑腸辘辘的肚子,才認真琢磨起目前的境況來。

剛開始時,他只以為這又是他臆想出來的幻夢。

他死後,魂魄不散,一直被困在偌大的皇宮之中,親眼見着蕭止戈行事越來越偏激,越來越無所顧忌。他死後三年,蕭止戈又發動了四五次戰争,雖然最終将北狄驅趕到了草原深處,也占領了西蜣半數的城池,但是大邺亦是死傷慘重。連年戰争,無數農田荒廢,到了冬日更是餓殍千裏,沒了糧食的百姓只能易子而食,堪稱人間煉獄。

被逼得沒了活路的百姓揭竿而起,大邺各處都有流民叛亂。廢太子蕭祁桉在兩位柱國大将軍褚安良和師樂正的擁護下,打着“斬暴君,還太平”的旗號,聚集了二十萬流民圍逼邺京,時稱“斬龍之役”。

那一場戰事無比慘烈,蕭止戈戎馬十數年,用兵入神,指揮着邺京五萬禁衛軍與二十萬流民抗衡,拉鋸了将近一個月,邺京城外屍骸遍地,壘起來的屍骨都快與邺京城牆持平,流民軍士踩着死去同伴的屍體往上爬。而蕭止戈鐵甲長槍立于城牆之上,真如天上殺神入了凡間。

一個月後,邺京城門大開,卻不是流民攻破了城池,而是城內的禁衛軍統領開了城門。

廢太子在兩位柱國大将軍和無數兵士的擁護下入主皇宮,找了一圈,才在偏僻的栖梧宮找到了自裁的蕭止戈。

昔日帝王端坐在栖梧宮內殿的窗前,以一柄尖刀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廢太子斬下他的頭顱懸挂在邺京城門之上,屍體扔到亂葬崗喂了野狗。對外宣稱是自己斬殺了暴君,乃是天命所歸之人。

唯有默默旁觀的安長卿知曉,蕭止戈原本早有計策獲勝,禁衛軍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精銳,對他忠心耿耿。而二十萬流民人數雖衆,卻不成氣候。況且早就殺了十五萬,剩下的五萬不過早晚而已。

但是那一晚蕭止戈卻召來了禁衛軍統領,下了最後一道軍令,命他打開邺京城門歸降。

而後,帝王在栖梧宮握着一塊玉佩枯坐了一整晚,在天明時分,選擇了自我了斷。

沒有人知曉他最後的想法,唯有旁觀的安長卿窺見了一絲——帝王臨死前握在手裏的那塊雙魚玉佩,是母親在十歲生辰送給他的生辰禮,這玉跟随了他整整十八年,直到他身死,才被取了下來。安長卿本以為這玉已經随他下葬,卻沒想到會在蕭止戈手裏。

甚至它沒有随他下葬,卻被死去的帝王緊緊攥在手心,以地為棺,以天為蓋,一起埋葬在了亂葬崗。彼時安長卿便是想撿一床草席為他裹屍都做不到。只能親眼看着帝王的無頭屍被禿鹫和野狗啃食,最後只剩下一具蕭索骷髅。而那塊雙魚玉佩,沒了血肉的遮擋,終于在白骨中暴露出來,被途徑亂葬崗的乞丐撿了去。

那一日,看着骷髅空蕩蕩的手掌,安長卿忽然就哭了。他只覺得前所未有的難過,哭得連意識都陷入混沌,渾渾噩噩再醒來時,就已經回到了慶歷十五年的隆冬,他與蕭止戈的大婚之日。

安長卿垂眸看着自己的雙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觸感是如此的真實,完全不像是虛幻夢境。

或許真是上天眷顧,瞧他上輩子活得渾渾噩噩,錯失許多,才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

重來一回,總不能再重蹈覆轍。

正沉思着,門口安福的聲音便響了起來,而後是開門的吱呀聲、沉穩的腳步聲,安長卿轉頭看去,就見還年輕的蕭止戈步伐從容地朝他走來。

“王爺。”安長卿不自覺帶上了笑,起身迎上去。

走到跟前,安長卿才發現他滿身都是酒氣,應該是喝多了酒。他伸手去扶,又發現蕭止戈比他高了大半個頭,身材更是健壯,觸手都是硬邦邦的緊實肌肉。

好在蕭止戈雖然喝多了酒,神思卻似乎還清明,不動不鬧地任由他扶着到床邊坐下。

把人安置好,安長卿又帶着安福去小廚房煮醒酒湯。等回來時,就發現蕭止戈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眼神莫測,面容沉肅,微蹙的眉宇平添了幾分兇狠。

安長卿心裏打了個突,本能的就有些膽怯。緊接着又想起這個男人将他抱在懷裏一遍遍安撫的溫柔,繃緊的弦又松了下來。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安長卿在他身側坐下,捧過碗笑道:“王爺先喝點醒酒湯?”

蕭止戈的目光落在捧着瓷碗的細白手指上,眼神顫了顫。安長卿的手很好看,指如削蔥,細長嫩白,到了指尖方才微收,形成一個好看的圓弧,指甲修剪得幹淨整齊,在搖曳的燭光下透着淺淺粉色。

蕭止戈喉結滾了滾,一言不發接過醒酒湯喝了。

喝完将碗放在一邊,氣氛又沉凝下來。蕭止戈本來就寡言,而安長卿則是因着接下來的洞房而忐忑。

上一世,他跟蕭止戈是沒有圓房過的。

那時候他只有滿心恐懼,對着蕭止戈一張冷戾面孔沒吓哭都算不錯了。就連喝合卺酒時,也是一個惶恐一個面無表情。後來蕭止戈似乎看出了他的畏懼,竟然沒有說什麽就去了書房睡。之後也一直宿在書房,那時他還為逃過一劫而暗喜了許久。

只是這一世,卻不能再走老路了。

兩個男人該怎麽做他多少知道一些,安長卿自我安慰着,只要做足準備,應該是不疼的。而且傳言到底不可信,上一世他就領教過了。蕭止戈在這方面,應該沒有傳聞裏的那麽兇悍……吧?

安長卿紅了臉頰,眼睛悄悄往床頭瞥了一眼,那裏果然放了兩個精致的小瓷罐,應該就是做那事用的物什。

微微攥緊了手指,安長卿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些:“王爺,時候不早了,不如早些就寝吧。”竭力平靜地将一句話說完,他連露出來的一截頸子都泛了紅霞。

蕭止戈卻巋然不動,只眼神更深了些。

他不動,安長卿複又忐忑起來。臉上的潮紅也退了,只剩下一片慘白。被壓下去的那股本能的畏懼又重新升了起來,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兩人并肩坐在床上,沉默良久,安長卿見蕭止戈雖然沒有動作,卻也沒有離開或者發怒的意思。才又安心一些。他想着上一世那塊帝王至死都牢牢攥在手心的玉佩,膽子又大了一點。索性把心一橫,漲紅了臉緩緩靠近蕭止戈,雙手撐着他的肩膀,主動貼上了男人的唇。

既然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便是。

男人的唇有些幹燥,卻意外的軟,還帶着些微的暖意。安長卿貼着蹭了幾下,便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兩輩子他都是個雛兒,既沒有女人,也沒有男人,對于房事的了解實在算不上多,主動獻吻已經是極限。

他正遲疑着是不是該退開,卻驟然被一股大力攬住了腰,原本靜由他撩撥的男人陡然間反客為主,含住了他的唇。唇齒被撬開,男人的舌長驅直入,連親吻也如打仗一樣,帶着不容置喙的霸道。

安長卿被親的喘不過氣來,雙臂下意識環住他的脖頸,虛軟地挂在他的身上。

良久,蕭止戈才放開他,粗糙的大掌順着臉頰弧度滑下來,捏住了他的下巴,目光帶着審視:“你不怕我?”

他早有預料這場婚事安長卿必然不情願,畢竟是他一意孤行把人強娶進門。更何況據手下查探,安長卿還有個待他極殷勤的表哥,兩人關系似乎十分親近……

也早就準備好了會面對他的怒罵或冷眼,卻沒想到他會這麽的……親近自己。

蕭止戈心髒微緊,手上的力道卻沒有放松,沉沉目光凝着他,仿佛要透過這惑人的表象,直看到他心底去。

安長卿與他對視片刻,便首先移開了眼。下意識舔了舔唇,卻嘗到了血液的鹹腥味道。他才後知後覺的發現,男人動作太粗魯,竟然咬破了他的唇。

擡眼悄悄瞥了蕭止戈一眼,卻意外窺見了男人微紅的耳根。安長卿忐忑的心頓時安定下來。又回想起上一世的種種,就忍不住有些委屈和傷心。攀住男人脖頸的手臂又緊了緊,安長卿懷念般的蹭了蹭他的手,輕聲道:“我不怕你,我只怕疼……”

還未及冠的少年郎,面如傅粉,身段風流,說話聲調帶着低低軟軟的尾音,并不是刻意地勾人,卻更叫人心腸發軟,恨不得就此将人護進懷裏捧在手心,不讓他受一點委屈。

蕭止戈手指顫了顫,下意識松開了手上的鉗制。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方才動作粗魯,或許捏疼了他。

感受到男人的動作,安長卿眼睛一轉便猜到了他的心思。在心裏偷偷笑了,也越發篤定了自己的想法。

這人表面看起來兇惡,但其實細心溫柔得很。安長卿回憶前世種種,才驀然驚覺他曾經對自己的縱容和溫柔。他順勢放軟了身體偎進他懷裏,臉頰微紅道:“王爺等會兒……輕一些……”

蕭止戈的身體瞬間便繃緊了,他失态地推開人起身,背對着安長卿生硬道:“你不必如此,我不會強迫你。”

說完再不看安長卿一眼,大步出了新房。只是匆忙的步履間,多少洩露了一絲落荒而逃的狼狽。

作者有話要說:  安長卿(擔心):你們說……王爺他是不想?還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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