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句餘山中

句餘山中

從嬰石嶺回來後，謝清念和孟星樓、謝杳寒在揭宅休整了幾天。

在這個期間，師徒三人斬殺群鬼救下雲夢鄉全族的壯舉迅速在所有人口中交相傳開。

人們對此津津樂道，在酒樓、茶館和小攤上滔滔不絕地談論這件事。

謝清念試圖解釋這其中的誤解，但收效甚微，也就随他們去了。

昆吾刀到底沒能拿到手，他們跟着揭夫人來到草地，卻發現放在機關裏的昆吾不翼而飛，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臺子，只好作罷。

數日後，雲夢鄉為揭雲奚舉辦了隆重的喪禮，全城飄白。

謝清念三人參加完喪禮，在雲夢鄉衆人的送別中，起程返回清寂道。

兩個月後，揭明钰身體恢複得差不多，随揭夫人到街上買布時聽見茶館有人在談論斬鬼嶺的事。

他不覺有些疑惑，問道：“斬鬼嶺？什麽斬鬼嶺，你們說的可是嬰石嶺？”

一人連連點頭：“對對對，我們說的正是嬰石嶺。這不是謝峰主在此地斬殺群鬼，保護雲夢鄉免于一場妖鬼災禍，我們想着總該紀念一下，就叫起了斬鬼嶺。”

“原來如此。”揭明钰恍然大悟，腦海裏卻想起另外兩個人來，尤其是那個兇巴巴的女魔頭。

“那另外兩個人呢？”他問。

一人道：“你是說那個姓步的宗主和她的徒弟？”

另一人道：“他們啊，死啦！”

揭明钰猛地一愣，不敢相信耳朵聽見的，喃喃地重複了一遍那人的話：“死……了？”

“對啊，聽說那個步宗主為了救徒弟，奮不顧身沖進鬼群裏，然後和徒弟一起燒死在大火裏。那場大火真是大啊，燒得幹幹淨淨，兩人連具屍體都找不到呢，估計都燒成灰啦。”

揭明钰慢慢走在夕陽西沉的街上，說不上來什麽感受，既沒感到多少“大仇”得報的喜悅，也沒感到多少難過。

只是多年後，仍會為那日湖邊偷窺中瞥見的那抹綠影而心顫。

明明面對那個少年時，笑得那樣開心，但對他卻冷漠又無情。

或者反過來說更合适，明明對他那麽不屑一顧，仿佛從來不曾入過她的眼，可唯獨對那個少年笑得溫柔又明媚。

這大概就是偏愛吧。

——他永遠得不到罷了。

現在他們兩個死了，一切似乎變得不再那麽重要，而他也要往前走了。

揭明钰追上前面那道消瘦的身影，爺爺已經離去，很多事變了，他也變了。

曾經他是個被寵壞的小孩，如今他會努力改正，揭氏一族還等着他振興呢。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眼皮上落下什麽輕悠悠的東西，掃在皮膚上，有些癢。

蕭思尋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棵落滿櫻花的樹下。

這棵櫻花樹樹幹粗壯，盛開着滿樹花朵，遠遠望去仿佛一片淡粉色的雲海，如夢似幻。

而且神奇的是那些漂亮的櫻花慢慢從樹枝上飄落，一朵接一朵，好像永遠也飄不完似的。

蕭思尋從地上坐起來，拂掉衣服上的花瓣，低頭看了一圈自己的身體。

上面大大小小的傷口都已經愈合，不再疼痛。

果然，這和前世經歷的大同小異。

他被師微冥救下，然後帶回了句餘山。

忽然，他心髒一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焦急地往四周看，那個人呢？！

周圍空落落的，頭頂是簌簌飄下的花瓣，除了他自己，沒有任何人影。

這時，不知從哪裏傳來什麽人說話的聲音。

蕭思尋立馬扶着樹，跌跌撞撞地朝人聲的方向跑過去。

他循着聲音來到一處臨水小築，水面上有塊伸出去的木臺子，一個男子手裏攏着個白瓷小碗在喂魚，在他身旁圍着一個少女，正活潑地飄來晃去。

估計發現他了，男子側過臉來，笑道：“你醒了啊。”

那少女立馬從半空中飄下來，踏踏實實站到了地面上，望着他輕輕一笑。

“櫻花好看嗎？”

這便是師微冥和他的徒弟聞櫻。

蕭思尋低頭，衣領上沾了一朵小小的重瓣櫻花，他伸手将花拿下來，捏在掌中。

那人最喜歡漂亮的花花草草。

随即他臉色一變，指尖微微用力，碾碎了那瓣櫻花，擡眸急促地問道：“步……我師父在哪兒？”

師微冥悠閑地一揚手，将魚食抛進水中，津津有味地看了一會兒魚兒搶食的畫面，才慢悠悠道：“你是說那個女人嗎？她啊，你醒過來的一天前已經離開了。”忽然想到什麽，轉過頭：“對了，她留了一封信給你，讓我等你醒了轉交給你。”

說罷便從衣袖裏摸出一個信封，一擡手，信封瞬間就出現在了蕭思尋手中。

蕭思尋緊緊攥着那封信，指尖太用力而泛青，臉上更是完全褪去了血色，顯出一抹凄慘的蒼白。

師微冥瞧着他這副可憐兮兮的反應，忽然生出點好奇。

“你和你師父是什麽關系？”

蕭思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慘白着一張臉，充滿擔憂地問道：“你說她已經離開了，是不是她沒有事，一切安好……？”

師微冥先是一愣，随後哈哈大笑起來。

蕭思尋擰起俊眉：“你笑什麽？”

師微冥道：“你師父醒來後見我的第一面，她跟你問了同樣的問題。”

他不由回憶起幾天前和那個女子見面時的情景。

步枕吟比蕭思尋先醒過來，她見到師微冥的第一句便是“蕭思尋在哪兒”。

師微冥打量了一下眼前之人，這人傷得也不輕，一只眼睛還瞎了，開口的第一句竟然不是先關心下自己的情況，而是擔心別人。

雖然那個“別人”是她的徒弟，但也屬實讓他頗有些驚訝。

師微冥想到些久遠記憶，心下微動，倒沒按照他一貫任性乖戾的性子戲耍她一番。

他道：“放心吧，既然到了我這裏，蕭思尋便已無大礙，但大概還需要再療養幾日。期間我會把他放入我的心境，這樣有助于他的身體恢複。”

步枕吟稍微安下心來。

接着便問起血蓮業火陣的事。

師微冥挑眉：“看來你知道你徒弟重生的事。”這點倒是出乎他意料。

步枕吟開門見山地問道：“你能治好蕭思尋開啓此陣而産生的後遺症嗎？據我所知你是這個陣法的開創者，應該有辦法消除它吧。”

師微冥負起手，微微一笑：“倒是可以試試。”

未料随即他話鋒一轉，“可我為什麽要治好他的後遺症？從雲夢鄉救下他是一回事，給他治後遺症又是另一回事。”

步枕吟倒也不驚慌，另辟蹊徑道：“那你為什麽會在雲夢鄉救蕭思尋？”

“看來你觀察很敏銳。”師微冥笑了笑，直言不諱：“我的确是救了蕭思尋，至于救下你不過是順手，當時你的這個小徒弟死死抓着你的手腕，無奈只能把你一塊帶回來了。”

步枕吟狐疑：“沒這麽簡單吧。”

師微冥就“啊”了一聲，“确實。當時準備把你胳膊砍了來着，但是聞櫻說不行，讓我将你和蕭思尋一并帶回來。”

步枕吟摸摸鼻子，真誠道：“雖然你本意并非如此，但最後的結果還是救了我，多謝，也替我謝謝那個叫聞櫻的女孩子。”

并表示至于接不接受是他的事，她不管。

師微冥覺得這人有點意思，沉默片刻，忽然道：“很久以前揭若夢以前救過聞櫻一次，這次還她個人情。”

“原來如此。”

兩人聊了這麽久，步枕吟終于問起自己眼睛的情況。

師微冥瞧着眼前女子，有一瞬在她身上不知道看到誰的影子，眼神有所觸動地閃了閃。

“千藥谷有個我的老朋友，他醫術不錯，你要去的話最好即日啓程，免得耽誤治療時機。”

步枕吟眸子一亮，大抵還是挺為自己眼睛還能有救感到高興。

“那我的徒弟就拜托你了。”

翌日，步枕吟臨走前給了他一封信，請他幫忙轉交給蕭思尋，然後便匆匆離開了句餘山，只身前往千藥谷。

師微冥揣着魚食小碗離開後，蕭思尋不知在櫻花樹下站了多久。

直到關節捏得發白，他才緩緩将信展開。

信封上寫着吾徒親啓四個字，線條飄逸潇灑，就像那個人灑脫不羁的性子一般。

他靠着櫻花樹，慢慢看下去。

思尋，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句餘山前往千藥谷。我無意隐瞞你，此行其實是為了治眼睛。嬰石嶺一戰中，我不慎傷了左眼，師微冥介紹我去千藥谷找他好友，興許還可以挽救。讀到這兒，你不必為此感到自責，我從來都沒有怪罪于你，因為這本來就不是你的錯。

據我觀察，師微冥這人實力深不可測，你若是有機會能跟在他身邊修行，想必日後定有所突破。變強不是一種必須選擇，但可以讓你擁有選擇的能力，未嘗不是件好事。

話說回來，此行匆匆，來不及等你蘇醒當面告別，實在是遺憾。此行前往千藥谷後，我還有其他未完成的事去做，大概不會再回來。想來當初你進魔宗時當是極不願意的，你是只風筝應該高高飄在空中，所以現在我放你自由，也放我自己自由。

望安好。

步枕吟，留。

頭頂櫻花還在簌簌飄落，蕭思尋看得心慢慢沉下去，舌尖緩緩研磨着最後兩個字，薄唇卻扯起一絲冷笑。

在絕望的那一刻，她朝他伸出了手。

他緊緊抓住了，就絕不會再放手。

就在他用手拂去信上一朵落花之際，目光一轉，忽然瞥到底下還有一行小字。

細細瞧去，上面寫着:

——倘若你還有事想問，倘若你還願意見我，五年後山中桃花盛開之際我在飛鳶鎮等你。

蕭思尋的墨瞳倏地閃了閃，那潭沉靜幽暗裏似乎劃過一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