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如坐針氈。
溫漾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滿腦子都是這四個字。
剛才法務小姐姐的眼神意味深長,盡管她已經竭力保持微笑介紹江铎只是自己的客戶,也沒能讓她的神情改變分毫。
溫漾用指尖戳了戳背包上的暗扣,盤算着改天如果再去天江只怕是整個法務部都要跟她八卦了。
看樣子是要解釋不清了的感覺。
“用過晚飯了?”江铎率先開口打破安靜。
溫漾搖搖頭,指甲依舊戳着背包上的五金裝飾,聲音輕緩,“沒有。”
江铎探身試了試出風口,已經開始運作暖風,他将溫度調至26°慢慢提升車速。
黑夜中車子宛如一只蘇醒黑豹奔跑在雪地中央,紅色尾燈亮起時,黑豹停下腳步,匍匐在路口前。
車內沒開音樂,只有彼此淺淺呼吸聲。
溫漾別過眼看向窗外,梧桐樹一棵棵落在身後,道路兩旁小矮叢被厚雪覆蓋,只有依稀幾簇小綠植探出頭,在寒風中瑟瑟亂顫,像她的心頭草一般,露出的小嫩芽在踏上青江這片土地開始就顫顫巍巍。
“你的手機號沒變。”旁邊男人低聲說道。
溫漾回神,抿了下唇點點頭。
她想過更換,但是這只號碼綁定太多東西了,索性就一直繳費用着,畢竟她能背過的手機號也沒幾個。
而且熟悉她的人都知道這個手機號,溫漾懶得更疊。
“什麽時候回國的。”他又問。
“三年前。”她聲音很輕,明明只有幾個字說完後自己的心卻先沉落下去,白皙面容在昏黃路燈裏忽明忽暗,半隐半清,溫柔靜娴。
江铎沒再繼續問下去。
溫漾輕輕松了口氣,扣着金屬配件的手指也松開規矩地搭在背包上。
紅燈倒數五秒。
綠燈亮起。
車子啓動駛出,在主路上再次加速,不同于剛才的穩重反而多了些急戾,她咬了下唇,心跳也跟着加速。
手指不自覺伸出握住旁邊車把。
江铎餘光瞥見她這暗地的小動作,笑了笑。
“怕?”
溫漾否認他的話:“不怕。”
只是心跳很快。
換來對方一聲輕嗤。
“之前沒聽你提過,”溫漾松開手,左右手指互相拽着,有一搭沒一搭的揉搓關節,聲音溫和,“現在怎麽想到做酒莊?”
男人擡手轉動方向盤,車子改變方向從旁支路下去,沿途路燈忽明忽暗,一層層略過浮影。
他沒立刻回答她的問題。
一時間車內重新陷入寂靜中,車轱辘碾過積雪時咯吱咯吱作響,溫漾禁不住有些無措,只能時不時看向窗外,又掏出手機看看之前給韓時發的文件有沒有得到回複。
手機屏幕反反複複亮了又滅。
餘光裏男人抿着唇,雙眼直視前方,似乎沒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這問題這麽難回答麽。
溫漾張了張口,想着可能是戳到他的痛處,她想嘗試找個別的話題,可腦中過了一圈什麽也沒想出來。
離開八年,他們之間毫無聯系,彼此經歷過的事情更是不知道。
甚至他現在過得怎麽樣她都無從得知。
要怎麽找共同話題聊。
溫漾扭頭看向窗外,靜靜地由着道路一旁的法國梧桐從她眼前略過,眼神沉靜。
天江總部在郊區,晚上回去要經過的道路有些地方沒有路燈,來來往往的車時不時有開遠光燈的,車速慢慢降下來。
道路本就有些窄,這會兒道路兩旁堆積着厚雪,更是速度很慢。
天晴時的溫度要更低,本以為經過一天積雪應該融化一部分,可惜比早晨好走不到哪裏去。
溫漾垂眸把玩着手機,看着置頂律所工作群裏今天發布的公告,咬着唇逐字閱讀,其中有一條她不太明白,便順手截圖發給了韓時。
忽然,車子猛地急剎。
她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身體便像一個帶線的風筝被慣性拉扯着往前栽去,整個人被安全帶束縛着往後帶,身體卻又不受控制地往前竄。
完了。
溫漾心裏咯噔一下。
旁邊忽的伸出一只手擋在她身前。
溫漾撞在他的胳膊上,鼻息間是清冽薄荷混合着淡淡木質香味,沉沉浮浮,入眼的是那串檀香手串,随着動作在男人手腕上猛地一晃。
她下意識抓緊他的手臂,手指用了力。
旁邊人悶哼一聲。
溫漾猛地轉頭看去,趕緊松開手。
江铎側眸看她,沉聲問道:“沒事吧?”
溫漾搖搖頭。
“在車上等我。”江铎收回胳膊輕輕甩了甩,推開車門下車。
等他下車,溫漾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她探身朝前看去,就看見前面有人騎着電動車倒在一旁,神情痛苦,嘴裏哎呦哎呦的。
這是撞到人了。
雪天路滑,夜路又難走,這種小窄路撞傷人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是江铎不是律師,能周旋過來麽。
這般想着她擡手想去推車門下車,可車門毫無反應,江铎将車門鎖死了。
只見男人在那人面前蹲下。
背影清瘦高挑,不知說了什麽,他轉身瞧了一眼,正對上溫漾的眼睛。
那雙黑眸毫無波瀾。
溫漾指了指車門,示意他自己想要開門下車。
江铎頓了頓,站起身将手抄進兜裏,回眸居高臨下地望着那人。
不知到底說了什麽,那人竟從地上爬了起來,拍拍灰,跨上電動車一溜煙兒地跑遠了,哪裏還有半分碰傷模樣。
江铎轉身走回來解鎖,拉開車門,溫漾忙問道:“碰瓷的?”
“嗯。”江铎上車,系好安全帶,淡淡開口,“這條路夜燈有些老化,這幫人冬天經常碰瓷坑外地人。”
今天巧了開的車不是他的,車牌號不是本地的。
“真該揪去派出所。”溫漾放狠語氣,輕輕呼出一口氣,後背靠向車座。
忽的想起什麽她又坐直身子,目光落在男人胳膊上,“你胳膊不要緊吧?”
江铎動了動小臂,有些疼,他重啓發動車,“沒事。”
“不然等下我陪你去醫院。”溫漾有些放心不下,剛才的剎車力道不輕,她沒有防備的撞了上去,慣性的力道誰都說不準。
搞不好是要疼上好幾天的。
江铎輕笑,車子慢慢駛入正道,“沒事,我心裏有數。”他嗓音低柔,像是在安慰她。
溫漾眨眨眼剛想繼續說點什麽,忽的掌心裏的手機震動兩下,她回神查看,嚴歡的微信彈了出來。
【嚴歡:在哪兒呢,開門!】
溫漾側了側身倚靠,指尖戳着屏幕發消息:【在外面,快回去了。】
消息剛過去,下一秒嚴歡語音通話的請求便傳了過來。
音樂聲在安靜環境中很刺耳。
她不好拒接,只能按下接通鍵,還沒來得及調低音量便聽見嚴歡說道:“你再不回來,給你買的烤紅薯要涼了。”
電話那頭嚴歡擦擦手,語氣冷嬌,“要不是看在我和你多年情分,這雪天我才不會去買。”
車內本就安靜,她的聲音也沒有刻意壓低,哪怕沒有開擴音也能聽得到。
江铎側眸瞥了她一眼。
溫漾耳根熱了點,白皙指尖扯了扯外套袖子,她咬住唇,心頭亂的要死,“知道了,知道了,回頭給你報銷。”
旁邊男人還在專心開車,面上沒有什麽表情,似乎沒聽到對話般。
她用指腹按壓下鍵調低音量,柔聲說:“馬上到了,你讓酒店給你房卡,別在外面凍着。”
嚴歡嗯了聲,忽的語調一變,賤兮兮的,“你和誰在一起呢?”
溫漾下意識瞥了眼旁邊男人,光影下男人側臉棱角分明,薄唇微抿,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轉頭瞧過來,她收回視線輕咳,脫口而出:“沒,滴滴司機。”
“哦好吧,等你回來。”
挂掉電話,溫漾咬了下舌尖,微微懊惱。
剛才一時口快說江铎是滴滴司機,他肯定是聽出來的,只是這會兒沒說什麽。
車子拐了彎下主路往旁邊輔路拐去,溫漾眨眨眼,“剛才……”
“沒關系,也只是順路而已。”江铎冷聲打斷她的話,将車子開到酒店大堂門口停下,而後轉頭看向她。
溫漾看着他,“江铎,我覺得……”
“快進去吧。”他淡聲打斷她的話。
溫漾無奈轉身推門下車。
驟然從溫暖地方到冷風口,她輕輕哆嗦下,關門之際,男人喊住她。
握住車門的手頓住。
江铎冷冷瞧着她,嗓音清冷淡漠,“溫漾,說和我在一起就這麽為難麽?”
她手指扣在車門上慢慢蜷縮,而後松開,迎上他的目光,“抱歉,說和你在一起的話,會被盤問的。”
嚴歡如果知道是江铎送她回來,肯定是要唠叨她的。
那些話她都能背過。
什麽以前的教訓不夠麽,什麽好了傷疤忘了疼。
她聽的難受,也不想再聽。
江铎蹙眉瞧她這幅模樣,片刻,卸了力氣靠向椅背,語氣略有嘲諷之意,“看不出來,溫律還跟當年一樣,那麽會劃清界限。”
細雪愈下愈大,溫漾沒說話,擡手輕輕關上車門。
車子在她面前駛離。
那股子涼意從指尖開始蔓延,掌心,手臂到心髒,溫漾站在門口不知過了多久才回過神來,轉身朝着大堂內走去。
嚴歡正在客廳幫她把送去幹洗的衣裳挂起,見她臉色蒼白地進來吓了一跳,連忙将人拽進來,又碰了碰臉頰,冰涼一片。
她被氣到,“不是說滴車回來的嗎?身上怎麽這麽涼。”
溫漾眼眶盛着水霧,看着她笑,“沒,只是剛才在外面站久了。”
“你下車不趕緊上來在下面站什麽的,”嚴歡有些奇怪,見她這幅樣子一股不好預感湧上心頭,她欲言又止,“你過去暖和暖和,我給你倒熱水。”
說着将人給扯到沙發上坐下。
溫漾窩在沙發裏,手裏捧着熱水杯,卻滿身無力,連眼皮都懶得擡起。
嚴歡盤腿坐在一旁看她,細聲問她要不要吃點什麽。
半晌,溫漾指了指外賣界面的個蝦仁餃子。
嚴歡陪她等外賣的空隙實在忍不住,張口就想罵她,又怕她這會兒正傷心只能愣生生拐了個語調,放緩語氣,“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你再回來怎麽就跟丢了魂兒似的。”
“就是難受,從看見他第一眼開始。”溫漾垂眼笑了下,小聲說。
剛才在天江她就應該堅定拒絕他,拒絕搭載他的車,也就不會得到他那句刻薄話。
外賣到了,嚴歡起身去拿,轉身又想着安慰她,“其實你也該……”
溫漾的手機鈴聲響了。
她擡手抹了把臉,臉上卻幹燥溫涼,溫漾窩在沙發上接通。
剛聊兩句,韓時便察覺到她的情緒不對,“受欺負了?”
“沒有。”她低聲否認,“就是有點累。”
“過兩天我過去,棘手加入南極生物峮幺五二,二七五二爸以,每天吃肉的事先放放,這兒有個案件你接一下。”韓時把資料微信發給她,啓動車子離開地下車庫,“溫時酒莊的案件,你正好在青江,一并做了。”
溫漾愣了下,半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帶着點點顫,“我能不接嗎?”
韓時蹙眉,有些不理解平時工作狂的人怎麽還推案子,更是覺得她在那邊出了事,“這案子跟你有關系?還是今天天江那邊給你氣受了。”
他越說嗓音越發低沉冰冷,一貫的要生氣的節奏。
“不是。”她聲音越發低沉。
“那是什麽原因?”
作為韓時的下屬,溫漾一直覺得老板對自己很關心,而且也帶着她從初級一步步爬到現在的位置,于公于私他都做的很好,所以偶爾溫漾也會跟他說起私事。
但關于江铎,只字未提。
一時之間她不知道該怎麽說明自己拒絕的理由,要是矯情地說因為是前任關系,估計韓時會嘲諷她一頓,更是逼着她全程接手這案子,權當磨煉心性。
“就是忙不過來。”她放軟語氣,看着手中波紋晃蕩的熱水,“老板,你什麽時候來?”
韓時察覺到她轉移話題便沒再繼續提,囑咐幾聲注意事項後便挂斷電話。
茶幾前面的餃子已經被拿出來擺在面前。
熱氣氤氲,鮮蝦的香味隐隐飄散着,溫漾俯身夾起一個塞進嘴裏,麻木地嚼着,又擡手托住下巴慢慢咀嚼。
和江铎第一次吵架,他也用一盤餃子哄好了她。
不過是他親手包的。
那時少年恣意桀骜,招呼兩個兄弟開了間房,買了七七八八的調味品面粉在裏面搗鼓了四五個小時,然後裝進便當盒裏送到她懷中。
便當盒裏的餃子歪歪扭扭,大大小小,卻各個塞滿蝦仁。
而他的手上還貼着幾個創可貼。
那時她心疼壞了,早就忘記了生氣,連吹帶哄地給他吹吹,又想着要去打針,結果卻被他拽着手在操場上走了好幾圈。
盛夏炎熱,知了聲沒完沒了,她已經不記得當時的感受,只記得黏膩的掌心,潮濕溫熱的觸感覆在她的唇上,染濕她的唇。
“溫漾?”嚴歡坐在旁邊擡手晃了晃。
“嗯?”溫漾喝了口水,轉頭看她。
嚴歡眉頭緊蹙,“你的冷酷無情的頂頭上司給你壓力了麽?”
溫漾輕笑,“沒有,他倒是要來青江給我緩解壓力。”
只是順帶空投下一顆重型炸彈。
*
江铎的車行駛到玫瑰園才停下,向來沉穩的人卻徑直将車開到了院旁來了個急剎。
深夜刺耳剎車聲鬧出的動靜不小,不一會兒院子裏便有人出來,手抄在兜裏含着煙歪頭看他。
他推門下車,面無表情地越過那人徑直走了進去。
男人也沒惱,趿拉着拖鞋跟在他後面開口問道:“今兒跟你說的,你問過律師沒?”
“趙寅。”江铎頓住,轉身看向後面晃悠悠跟上來的人,黑眸冰冷,“你說……”
趙寅掀眼瞧他。
江铎擡手摘下手表,垂眼,嗤笑一聲,“算了。”
他去拉門。
手臂驀地刺痛一下。
江铎掀開衣袖看過去,表面只有一道紅色痕跡,是她用力抓住時留下的。
再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