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花廳裏再次傳出一陣哄笑聲,
“看她以後還敢不敢勾引中書令大人。”
“她這樣喜歡勾引男人,把她丢到花樓豈不再适合不過。”
深閨裏的小女娘日子過得實在無聊孤寂,好不容易來了樂子, 哪能如此輕易放過。
她們越是嘲諷取笑尤枝枝,也不過是越多地暴露出自己日子是何等的乏味與可悲。
她們似是相互鬥豔般, 争着搶着你一句我一言,哪個注意到花廳門口蟄伏的危險,
“看她那副喪家犬的模樣,才一盆水, 剛才的嚣張勁呢!”
“賤胚子就是賤坯子, 不是你的,使了手段又如何,你心心念念的中書令大人可來救你了?!”
方一倒吸了口涼氣, “賤胚子”幾個字可是大人的逆鱗,這些人是吃了什麽熊心豹子膽, 敢用這個詞說大人的心尖人。
尤枝枝從未想過有人會救她。
不過是一盆水罷了, 還不能把她怎麽樣。
尤枝枝泰然合上眼,揚起玉顏,似是主動迎接下一盆清水,
她的肌膚因水洗淨, 倒像是凝脂幽蘭,日光下泛着細潤柔光,平添七分素雅, 三分嬌媚。
婆子是個慣會欺負府裏丫鬟的,得了這樣的機會, 更是發狠般,算計着一盆水如何不偏不倚地朝尤枝枝鼻嘴裏倒, 非要嗆得她呼吸不得,溺死在這才好。
事了了,正好去姑娘那邊領個賞。
Advertisement
心裏盤算得美,婆子倒是沒注意身旁悄然多了人,一盆水未潑,反倒整整齊齊扣在了自己頭上,“叮鈴哐嘡”一陣,摔了個四仰八叉,連同盆子、水漬一起滾到楚芳若腳邊。
押着她的那兩個婆子,也被方一方六一人一記窩心腳,踹飛了出去。躺在地上“哎呀哎呀”似個翻了殼的烏龜。
爆笑聲戛然而止,氣氛瞬時凝滞。
小女娘待的花廳,怎就突然闖進來個外男!
東方溯輕輕一帶,尤枝枝軟軟地撞在了他結實的胸膛上,不用留心便聽到了他堅定的心跳聲。
楚芳若率先反應過來,帶着花廳的女娘們起身行禮。繞是這樣,各個還在搔首弄姿,眼睛在東方溯身上不懷好意地游離,
誰讓東方溯面如冠玉,青隽矜貴名聲在外,況且,還有個不近女色的好名聲,誰不想多看兩眼呢!
可走進花廳後,東方溯視線自始至終凝在尤枝枝身上,不曾移開片刻。
待看到尤枝枝雙眸如雨後露珠晶亮,有一份天然去雕飾的自然清新,雖身子嬌嬌軟軟的,素淨卻無半分病态,才稍稍放下心。
水打濕了衣衫,尤枝枝肩頭凝脂若隐若現,她擡起手輕輕撥動着鬓間碎發,水花滑動在皮膚上,更襯得晶瑩剔透,猶如琥珀般美麗,
她□□微微起伏,每一次的呼吸都留下一股淡淡的清香。
東方溯眸色微動,揮手招來寬大披風不遺一寸地裹住尤枝枝周身上下。
東方溯淡淡掃了眼在場不知死活的女娘們,
“好笑嗎?”他尾音長佻,懶散的聲調似笑非笑地問。
縱使現在,這群小女娘也沒意識到自己頭上已經懸上了一把刀,裹着一層來自地獄的氣息。
還各個都在争功争寵,
“大人,這個賤婢不知禮數,楚姑娘替您教訓她呢!”
“大人,賤婢不聽話,可不能縱着。”
“杖斃算了。”
“今日不能見血,讓她自己了結吧。”
“一條布子挂死太便宜她了,總要聽着叫喚才好,用針紮……”
“你們也不怕髒了手,發賣出去便是。”
七嘴八舌的,倒是給東方溯想了不少辦法。
尤枝枝竟對自己奇奇怪怪的死法生出些好奇,從東方溯懷裏側出只耳朵,聽見“發賣”倆字,淡漠的雙眸不合時宜地閃出星點亮色,
還擡起頭試圖将這倆字傳遞給東方溯。
東方溯邪惡而俊美的臉上噙着一抹放蕩狂狷的笑,淡淡一掃,
“這兩位是哪家的女娘?”
尤枝枝渾身一凜,她又見到了這個笑。
兩個話最多的小女娘曼步來到跟前,
“小女是兵部尚書府次女劉若蘭。”說是次女,和二皇妃是一母同胞,也是嫡親的閨女,顧是這群女娘裏最張揚的。
“大理寺卿獨女趙如雲。”
兩位都是二皇子的人。
一個賽一個的臉如白玉,顏若朝華,身段妖冶,眉目含情,只想引來東方溯注意,
東方溯半分餘光都沒甩給她們,垂眸獨獨看向懷裏的尤枝枝,滿載着溫柔與寵溺,“冷嗎?”
尤枝枝眸色淡然,輕輕搖頭。她只是看這出戲看累了。
也不願配合東方溯演什麽你侬我侬。
東方溯彎腰打橫抱起尤枝枝,未置一詞走進後堂,
花廳裏落針可聞,一屋小女娘你看我我看你,完全搞不清狀況,最後看向楚芳若,她無聲地咬着下颌,難以抑制渾身的顫抖,
雖然她想退婚,可現在她還是他名義上的未來夫人。
這是不給她絲毫面子。
甚至,東方溯進了花廳後,目光就沒離開過那個通房賤婢,哪裏瞧過自己一眼!
有的小女娘偷偷朝後堂望去,堂堂中書令大人站在門外,竟然給個賤婢看門,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哪裏不對。
片刻之後,尤枝枝換了身天藍色長裙,外罩一件逶迤拖地的白色梅花蟬翼紗,俏生生地站在那裏,那般的清新脫俗。
走到東方溯身旁時,被他一把攬住妖軟細腰,尤枝枝不假思索地往外躲,耳畔卻吹過溫熱的呼吸,
“不想死就別動。”
東方溯走到花廳後,徑直坐在了主座之上,連帶尤枝枝一并坐在他身旁,
他未來的夫人楚芳若還站在一旁呢!
哪有她坐的地兒啊!
楚芳若被氣得渾身發抖,相交于胸腹間的雙手掐出血,進退兩難。
未來主母做到這個份上,不是一般的難看。
“本官給你的簪子呢?”東方溯忽得問尤枝枝,滿心滿意的輕柔關懷,讓滿屋子莺莺燕燕妒忌不已。
尤枝枝納悶他今日怎麽這麽執拗于一個青竹葉簪子,從懷裏取出來遞給他,
這個簪子雖然別致,也無甚特別呀?
東方溯再一次親自給她戴上。
又引來女娘們的竊竊私語,“堂堂中書令大人,送這樣一支簪子,看來對這個通房也不過如此。”
“你知道什麽,我曾聽母親提過,當年中書令的父親,也曾在人前送給一個舞娘一支發簪。似個竹葉,看樣子,像是這個。”
“你這麽說,我倒是想起來,東方家以竹為尊,我曾去過東方府,那裏處處是竹子,府裏窗棂、牆上、路上用的都是竹子紋樣。”
“你們不必猜了,那支簪子,是東方府當家主母代代相傳的信物。”
“那為什麽……”話到這裏頓住了,
不大的話音在靜得可怕的花廳蔓延,清晰地飄進每個人耳中,
她們悄悄朝楚芳若那裏遞眼睛。
十幾年貴女教養令楚芳若無法大肆發作,緊抿着唇,臉上一一閃過憤怒、不甘、不屑、敵意。
東方溯這是在告訴所有人,她這個所謂的夫人就是個擺設,他滿心滿眼全是……
孰輕孰重,當下立見。
“方才,是誰動了本官的人?”東方溯掀起冷唇質問,聲音冷冽,已如千年寒冰。
方才還趾高氣昂的兩個小女娘,撲通跪下,凄凄婉婉,“大人恕罪,我等不知道這位……女娘是大人、的人,沖撞冒犯了大人實屬無心。”
東方溯怎會聽得別人紛說,聲線的低沉慵懶,帶着天生的漫不經心,“兵部尚書、大理寺卿教女有方,該賞。”
“賞什麽好呢?”
不熟悉東方溯的兩個小女娘以為他真的要賞,剛想謝賞,便聽見東方溯輕描淡寫接着道,
“不如,就賞一人十個大嘴巴!”
欣喜凍結在臉上,駭得臉已鐵青,“中書令大人饒命,我們知道錯了。”
管家寬仁,即使上朝時遭言官當衆頂撞,官家也從未重罰過誰,
何況是如此大庭廣衆之下掌嘴。
何其羞辱!
前廳已然觥籌交錯,方六帶着侍衛闖進來時,大理寺卿端起酒杯,正走在向吏部尚書敬酒的路上,
猝不及防地便被架住了,同樣被架住按在地上的還有正受人恭維的兵部尚書。
甚至,方六都沒向在場的二皇子和主家吏部尚書說清緣由,便宣布,
“中書令大人說,兵部尚書和大理寺卿教女有方,當賞。各賞十個嘴巴子。”
被兩名侍衛押着跪在地上的兵部尚書雙目瞠圓,鼻子雙翼噗噗吐着怒氣,
“大膽,我乃朝堂命官,怎麽如此當衆羞辱。官家尚且……”
方六最煩這些所謂的文官,滿身上下一股酸腐味。沒等他說完,一個巴掌早就呼了過去。
二皇子最先發難,喝道,“放肆,當本皇子不存在嘛。”
打他的人就是打他的臉,護不住以後如何立威!
話音剛落,兩位被打的鼻青臉腫的命官被扔到地上,
“掌嘴完畢。”
方六哪裏會理會什麽二皇子的咆哮,整個掌嘴過程幹淨利落,其他在場的人甚至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揚長而去,
只剩兩人跪在地上哭天搶地。
有官員憤然,“二皇子,中書令這是何意!當衆羞辱朝廷命官,無視皇子,其罪當誅。”
偏偏這個時候,太子去換衣服了,所有的槍啊矛啊都直沖二皇子而來,
二皇子放在雙膝上的手青筋爆起,恨得牙癢癢,他哪裏想得到東方溯會來這麽一手。
他是故意的吧!
與此同時,在衆人面前從來與二皇子泾渭分明的東方毅,正悠哉悠哉喝着小酒看熱鬧。
二皇子暗地裏瞪了他一眼,他們東方府的人一個比一個奸詐耍滑。
兵部尚書氣得頭上冒煙,“二皇子,你可要給老臣做主啊!他這哪是打老夫的臉啊,您還坐在這呢!他分明是沒把二皇子您放在眼裏啊。”
“我要上禀官家,還老夫公道。”喝得滿臉通紅的大理寺卿被鋪天蓋地的十個大嘴巴子打懵了,現在醒了酒才反應過來。
雙頰火辣辣地疼。
兩人一個哭天搶地跪倒在地,一個氣憤凜凜甩袖正欲進宮,
怎奈,連滾帶爬起身後,只走兩步又被攔了去路。
方六如瘟神般再度降臨,仍是一貫的嚣張,
“中書令大人有命,剛才沒聽見響。來人,再打!”
聞此言,什麽風雅儒士,什麽朝廷命官,什麽禮儀規矩,什麽坐正行端,什麽義正言辭,
在這一刻全化為烏有。
兩個人用着最本能的力量,雙手雙腳并用瘋狂地往外逃,嘴裏聽不清是謾罵還是求饒,
“饒命啊!”
最後一個音被扇巴掌聲堵了回去。這次比第一次更為猛烈,兩巴掌下去,兩位養尊處優的大人臉頰腫得像饅頭,在太陽底下還反射着血紅透亮的光,
“反了天了!”二皇子摔了杯子,當朝皇後的嫡子,哪裏受過這等無視與欺辱。
可二皇子沒甚私兵,今日前來賀壽,原本是設了局拿住太子的錯處,來之前早已做好了作壁上觀看出好戲的準備,
誰知大火卻最先燒到了自己陣營裏。
區區一個大理寺卿也便罷了,東方溯公然打的另一位可是他的岳丈大人,兵部尚書劉謹現。
救不下他,以後還有什麽臉!如何讓其他人甘願跟随?
皇後的面子也沒地方擱了。
殺人誅心吶!
東方溯這是要抄了他們的老底,斷了他們的生路。
“住手,本皇子說了住手!中書令以下犯上,難不成想謀反!”二皇子拔.了侍衛的刀架在方六脖子上,
“讓他們住手。”
方六輕蔑地掃了眼身側的二皇子,身形絲毫不慌,
“二皇子恕罪,就算是你殺了屬下,他們依舊會繼續掌嘴。屬下只是奉命行事,您有什麽吩咐,請與大人說道。”
這是不買二皇子面子的意思。
“他人呢!”二皇子幾近失去理智地吼道!
“在後院花廳。”
“好,我這就去拿了他,看他是否有天大的膽子以下犯上。”
二皇子持着刀,殺氣騰騰朝後院逼去,又被東方毅攔下,
他匍倒在二皇子面前,甚至卑躬屈膝,
“二皇子息怒,我家二哥從來老成持重,今日做出這等荒唐事,定然事出有因,望二皇子明察。”
東方毅這一截,硬生生攔腰砍斷了二皇子失控的怒火,兩兩三三幾句話看似句句為東方溯求情,但字字意有所指:
東方溯如今還是東方府的,如果定了以下犯上的罪責,東方府免不了受牽連,當年聯手之時,二皇子可是答應過禍不及東方府。
東方溯向來做事必有因果,他今日突然如此殘暴,一定是有所算計,極有可能就是為了激怒你,打亂咱們的計劃。
東方溯能夠如此暴怒,公然賞朝廷命官賞嘴巴子,說明花廳的謀劃成了大半,二皇子只管漁翁得利!不可被氣憤沖昏了頭腦,正中東方溯下懷。
二皇子漸漸醒悟過來,硬生生咽了口惡氣,厭棄地丢了刀,用錦帕使勁搓着手,又是那個傲視天地的二皇子,
“好,本皇子就給你們東方府一個機會,東方族長何在!”
“下官在,在這呢!來晚了,來晚了,二皇子恕罪,楚兄見諒見諒。”東方毅的父親東方二叔瑞軒從抄手游廊一路疾行而來,後面跟着面色莊肅的東方三叔。
“你教出來的好侄兒,東方溯現在正堂而皇之坐在女眷花廳,還像不像話!公然毆打朝廷命官,還有沒有王法了。”二皇子派頭十足。
“臣下知罪,這就去将逆子拿來。”臣子唯唯諾諾。
這才是正常舒适的尊卑上下。
在這一瞬,二皇子的威嚴仿佛又如山高凜,他踱步回上座坐定。
在父親和三叔趕來之時,東方毅早已躲在他倆身後,把東方溯做的好事添油加醋說了一遍。
将東方溯逐出族譜也是他計劃的一環,
雖說大伯早逝,獨留了這唯一的兒子,父親和三叔念此,多有庇護和寬宥。
可擱不住東方溯一而再再而三地狂作,
這是他自己為最後一步死棋自掘墳墓呢!
倒省了東方毅不少功夫。
說話間,後院花廳來人回禀,
“中書令大人說,他聽見響了。收拾完女眷那邊的事,便過來與諸位喝酒、看戲。”
“二皇子,您可要救救小女啊。”兵部尚書臉腫得個豬頭,勉強能聽得清他的哀嚎。
“小女雖然不知哪裏得罪了中書令,可中書令擅闖女眷花廳,都是未出閣的姑娘,讓她們以後如何家人哪。”大理寺卿就要慘許多,含含糊糊說了那麽多,一個字也聽不清,只聽見鬼哭似的嚎叫。
有了當槍使的臣子,二皇子忽然還想起自己有個皇兄,
“今日太子在場,楚尚書,事情發生在你府上,你是中書令的老師,又是他未來岳丈,我雖然替諸位大臣着急,也不好橫加幹涉,還是你和東方愛卿拿個主意吧。”
把自己擇得幹幹淨淨,把責任推給了太子。
好似方才要拿刀砍人的不是他。
二皇子對自己這幾句話甚是滿意。
在這樣一個時刻,太子不知所蹤,是湊巧還是縱容?亦或是故意借題發揮、打壓衆臣?
在座的諸位都得好好想想了。
如此想想,他倒樂得見東方溯耍橫,他樹敵越多,越會牆倒衆人推。
二皇子自以為自說自話拾回了些面子,但經過這一波,衆大臣只看到得罪中書令的下場,個個噤若寒蟬。
“也不必楚尚書煩擾,我們東方府的事情我們自己處理。”東方三叔與楚尚書私交甚篤,兩廂行禮,“楚尚書,借貴府護院一用。”
楚尚書撫須起身,“老夫随你同去。”他最是難做,自己好好的壽誕成了戰場,是誰的算計、誰的罪過也分不清了,只求早點平息今日風波。
此時的花廳,灑落一地的水凝成了冰,
東方溯慵散地垂着眸,長而微卷的睫毛下,幽暗深邃的冰眸子邪魅性感,
“本官向來公平寬容,既然你們父親已經代女受過,我不會重罰你們。”
“就把那些水泡上些冰,也給兩位貴女降降溫、醒醒神,免得口不擇言,為家族帶來災難。”
“大人,大人饒命啊。”小女娘方才隐約聽到父親的哀嚎後,早已哭得梨花帶雨。
東方溯口口聲聲說着不重罰,可衆目睽睽之下,濕了一身,定會成為衆人笑柄,讓她們以後如何做人!
楚芳若也坐不住了,輕曼福身,語态柔美,“中書令大人息怒,今日是父親的壽誕,都是府上招待不周,小女在此向您賠罪,請您放過這些小女娘吧。”
“給我個放過的理由。”東方溯輕輕揉捏着尤枝枝的手,邪性中透着一絲冷冽。
“您為了這個賤……姑娘,難不成要與兵部和大理寺為敵嗎?”
“哦?”東方溯瞬時來了興致,“那你說說,本官應該怎麽做?”
“大人應該把這個目無未來主母,勾引主君的賤婢杖斃,再向諸位官員解釋,二皇子是不會追究的。”兵部尚書的閨女和她爹一樣沒腦子。
“二皇子不會追究?呵!”
随着一聲輕笑,東方溯的肩頸也随之顫動,
“那便如你所願。方才潑水的人拿來,杖斃。”
那兩個婆子被當衆按在了花廳,一板子下去,皮開肉綻,見了血,
一屋子嬌滴滴的小女娘,哪裏見過這樣的架勢,像一群受了驚吓的絨雞,擠在花廳角落。
此時,東方溯的二嬸,東方府的當家主母帶着一衆官員女眷,擠進花廳,
往日,小女娘們受了委屈,盼來長輩,早已撲進懷裏、躲在身後,窸窸窣窣說着委屈,
而這次,沒人敢動。
都吓傻了。
“臣婦拜見中書令大人。臣婦們來請大人前往前廳用膳。”
二嬸口口聲聲叫着中書令大人,實則只是虛禮謙讓,
誰知東方溯就做了這個中書令,沒正眼看她,語氣裏全是輕蔑,“區區五品中書舍人的家眷,也想來請本官。”
公然不給當家主母面子,除了東方溯,世間再無第二人。
東方二嬸氣得渾身發抖,臉上像開了染料作坊,由白轉紫,再轉青。
她從來就看不起東方溯的母親,連帶着也看不起東方溯,自大爺将東方溯的母親接進府,她掌握府裏的中饋變得名不正言不順,
連自己兒子的一切都被東方溯搶走。
區區一個賤種,和他那個舞娘的娘一樣低賤。
她站在那裏,走也不是進也不是,倒顯得多餘。
只剩此起彼伏的杖擊聲。
幾杖下去,兩個婆子已奄奄一息。
“血。”忽得有人發出驚呼。
順着她的手指,衆人看向尤枝枝,她腳邊滲出幾絲血來。
東方溯心疼了一下。
他沒半分遲疑,抱起尤枝枝進了後堂,前廳,正在給兩位被打的大臣診脈的太醫院院正,被直接薅到了後堂,
見到中書令,他不敢怠慢,仔仔細細診完脈,回禀道,
“大人,從脈象上看,這位娘子是小産。”
“小産。”
這兩個字如同點了火的線引子,一傳二,二傳十,十傳百,傳到了立于門外的楚尚書耳中,
“東方族長,這是何意?主母未進門,通房有了身孕,鬧這麽一出,是想把這等醜事遮掩過去嘛!”
“這,這,我也确實不知。”東方二叔向來是個沒主意的,當下便慌了神。
楚尚書壓着薄怒,“老夫雖人微言輕,但女兒也絕不會嫁此等不懂禮教的人家。”
果不其然,楚芳若掩去抑制不住的笑。
“楚尚書切莫動怒,有事好商量,這件事我一定調查清楚,咱們兩家的婚事是我大哥在世時定下的,咱們兩家素來交好,可不能因為此事壞了兩家多年情誼。”這門婚事泡湯了他罪過可大了。
“你家侄兒可在乎過兩家情誼!”
雖然東方一族出了個東方溯,可他們哪裏撈着半分好處,東方府式微,再沒了這婚事……
“逆子,還不出來向楚尚書賠禮認錯。”
話音剛落,東方溯竟走了出來,東方二叔正沉迷于自己族長的威嚴,竟沒發現東方溯殺人的目光,
他靜靜的站在屋檐,墨黑色的發隐秘在暗影中,冰冷的氣息充滿了整個花廳,淡墨色眼裏只剩殺戮,
耳邊仍殘存着院正的醫案:“這位娘子身體本就虛弱,又受了幾盆冷水,導致小産,恐怕會留下病根。”
“逆子,你還敢出來,今日我……”
東方二叔揚起的手,被東方溯的地獄爬出來的眼神逼停在半空中,
東方溯嗓音似出鞘的冷刃,“我改變主意了。來人,找兩個桶加滿冰和水,把那兩個淋過水的小女娘扔進去,泡足十個時辰,只留一口氣。”
“你,這……”東方二叔又氣又急又怕,轉瞬沒了主意,“三弟。”
東方三叔仍是那副正派剛直的模樣,大義凜然地呵斥着,“東方溯,為官當行為有當,輔車相依,唇亡齒寒。你如此對待同僚,置朝堂于何地?”
“一群烏合之衆!”
這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
身為禦史中丞的東方三叔,定不會放過絲毫據理力争的機會,當即高談闊論起來,
東方溯迎風而立,淡淡地俯視着他,如在朝堂。
留着你們,只是不屑于動武。
方六帶人去花廳時,兩家的夫人趁着東方溯在後堂,正悄麽地把人往外帶,奈何裹了幾層薄毯,走起路來遲緩又累贅,
冷不防地,在幾步遠的地方被方六攔住去路,
“大人有令,兩位小娘子需泡足十個時辰。”
“二皇子已經赦免她們了。”兩家夫人将自家女兒護在身後,她們之所以還敢搬出二皇子,是因為沒見前廳架刀的插曲。
架刀尚且不怕,方六豈會聽她們啰嗦,一手拎着一個小女娘,就像抓着只小雞仔,絲毫白費力氣地往回拖,
“娘~!!”
“女兒。”
凄厲的哀怨聲尾随了一路,可惜她們碰見的是方六,只能被乖乖扔進冰桶。
小女娘掙紮着站起來,一把刀架了上來,嚎叫吓成了嗚咽,只剩死亡的絕望。
花廳正熱鬧的時候,昙花又偷偷溜了出去,不一會拽來了氣喘籲籲的玉樞,
“你怎麽來了?”東方溯面不改色聽了會東方三叔念經,見到玉樞,倒是眸色微動。
玉樞氣未順便道,“聽說尤姑娘病了,我來看看。”
這就意味着,太子身邊徹底沒人了!
東方溯颔首,“你去吧!”他的醫術不比太醫院差。
昙花喬裝成玉樞的小藥童,強擠進後堂,一下子便撲到尤枝枝床前,看她面無血色,病弱而安靜地躺着,有一瞬間回到了母親走的時候……
尤枝枝看見這次是玉樞和昙花進來了,臉上回了幾分生氣,“玉樞先生,我,我……”
“有什麽話尤姑娘盡管說。”玉樞放下藥枕,溫聲詢問。
這種事情實在難以啓齒,尤枝枝頓了幾息,才道,“玉樞先生,我只信得過你,其實,我不可能小産的。”
“為什麽?”玉樞錯愕回問。
尤枝枝并非醫者,為何如此篤定?
“因為,我昨日剛剛來了月事。”尤枝枝緩緩垂下眸,眼中難掩羞澀。
玉樞仔細把了脈,然後吩咐昙花在此陪着尤枝枝,便出了門。
他對東方溯回禀道,“大人,尤姑娘中毒了。”
“中毒!什麽毒?”
“在軍營裏我聽軍醫說過,西域有種毒名為百草霜,服用後脈象氣虛血瘀,很像浮脈,相對較弱,與小産極為相似。”
但正值葵水之人服之,反成了活血化瘀的良藥。
“何人下的毒?”東方溯目隐寒星,今日花廳之事果真與前廳脫不了幹系。
今日已經處置了那麽多人,如今衆人又聽見要查什麽下毒之人,不安地嚷着,
“明明是中書令大人私德不修,怎麽成了中毒。”
“這位是哪裏來的野郎中,敢質疑院正大人的醫案。”
“就是,望中書令大人不要被小人蒙蔽,我看,今日之事就是那個通房自導自演的,為的是獨占中書令大人。”
“……”
朝堂之上,東方溯見過了這種罵群架的架勢,絲毫不為所動、不受其擾,
先朝院正發難,“院正連小産和中毒都分不清,可以告老還鄉了。”
“這不可能!”雖懼怕着中書令,可醫術上的事,院正從不妥協。
他又進了後堂,片刻功夫便走出來,雙目呆滞,像是失了魂,“臣請告老還鄉。”
有人拉住他,“何意?”
院正喟然長嘆,“裏面那位娘子正值葵水,如何有孕吶!老夫診脈有誤,差點害人性命,今後老夫不再醫治任何人。”
東方二嬸不肯罷休,呷着眼,嘴裏磨了刀子,“是葵水還是小産,找穩婆驗一驗才知道。”
當年,她也用這招對付過東方溯的娘親。
結果尚在其次,只有失了貞潔的女子,才會受此等侮辱。
東方溯怎會讓這歹毒的婦人得逞兩次,他扶扶額,款款說道,“我倒是有個更好的法子。今日尤枝枝進府後遇到的一應衆人全部拿來,總會審出個端倪。”
“放肆,這裏是吏部尚書的府邸,你怎麽在這裏肆意妄為,你忘了楚尚書的身份了嗎?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要目無尊長嘛!”東方三叔劈頭蓋臉又是一頓罵。
東方溯當真右手扶左手胸前,端端朝楚尚書行了禮,
“老師,學生為了老師的名譽,特請替老師查清真相,肅清門戶。”
這哪是征得老師同意,楚尚書尚未颔首,方一已将一衆婆子丫鬟拿來,她們經過花廳,看見沒了氣息、渾身是血的兩個婆子,魂和膽早都吓沒了。
各個矢口否認,
“我不知道,不是我。”
“我們只負責将尤姑娘請到花廳。”
“我只跟着,連碰都沒碰着尤姑娘,是她們兩個人架着尤姑娘的。”
“你,你,我只是扶着尤姑娘,到花廳時尤姑娘還好好的,肯定是因為潑冷水的幾個婆子。”
“對對,肯定是她們,潑水的時候,把毒混在了水裏。”
“我也看見了,其中一個婆子手裏拿着一個小瓷瓶。”
東方溯吩咐方一,“去搜。”
那個婆子以為把事情往死人身上推可以躲過一劫,沒想到這麽大的大人,竟然真的去搜。
沒一會,方一回禀,“沒有搜到。”
東方溯早就知道會是如此,淡漠問她,“你知道欺騙本官是什麽下場嘛!”
方一猛地抓住那個婆子的手壓在地上,長刀出鞘,“铮铮”聲聽得人發毛,“大人,先剁哪根手指頭?”
那婆子吓得當即癱在地上,“大人,大人,我,老婆子我想起來了,是楚,楚姑娘……身邊的婢女冬雪,她端給了尤姑娘一盞茶。”
她果然是知道的。
方一聞言甩開她的手,從楚芳若身後一把将冬雪薅了出來。
楚芳若見事态即将暴露,唯恐禍水髒了自己,強拉住冬雪,慌忙按事先想好的托辭解釋,
“大人,那盞茶我喝過的,沒有毒,你就把她放了吧,她家裏有父母弟妹要她養,還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哥,就等她下個月放出去完婚了。大人,您就大發慈悲放了她吧。”
方一沒有強行拖拽,“楚姑娘,您是府裏未來主母,屬下不敢冒犯,請您放手,大人要拿的人誰也保不了,屬下不想傷了您。”
“我不要,冬雪是從小陪我長大的,不許你們傷害她。”
好一出主仆情深。
可那些話,分明是在警告冬雪,敢多說一個字,你家裏人都要陪葬。
“陪你長大的也有可能背叛你。”方一見多了同室操戈、互相出賣,“楚姑娘,你确定她現在還是你的人?”
楚芳若雙頰慘白,哀求着,“父親。”
“放手!”楚尚書悶聲道,事實擺在眼前,他也無話可說。
輕而易舉地,方一在她身上搜出個藥瓶。
東方溯把玩着那個翠玉小瓶,幽深的眼眸旋出意味不明的寒光,“要我怎麽處罰你呢?”
“大人,不如交給方六,在碧落院,死人都能吐出幾個字來。”
碧落院并不出名,但也不乏聽說過的,“我聽說中書令府的私刑比刑部的十大酷刑還……”
“她咬舌了。”人群裏此時竟有無名壯士提醒方一。
方一駕輕就熟地擰斷了她的下颌,在他們手上,死,可沒有那麽簡單。
東方溯沒再說什麽,方一便将人帶走了。
事情發展到這裏,除了楚芳若計劃落空,倒也沒什麽人惹禍上身。
花廳的事也算是處理完了。
而那兩個泡在冰桶裏的小女娘,似是被遺忘了般,沒有人再肯為她們多說一句話。
往日只聽說中書令在朝堂之上跋扈專權,今日一見,竟是一尊活脫脫的閻王爺。
那些初見中書令時還傾慕獻媚的小女娘,恨不得自己會些隐身法術,此情此景,能完好無損離開楚府,已是萬幸。
東方溯調查下毒之事時,玉樞已施針将尤枝枝體內的毒清除了大半,
“尤姑娘這幾日好生休息,此毒不會留下病根,只是過分加重了葵水之症。我再給你開些補氣和血的方子,不日便沒事了。”
“多謝玉樞先生。”尤枝枝除了葵水多些,也沒其他什麽感覺,自始至終也并未放在心上。
等玉樞出門,她又向昙花重提出府之事,昙花只管搖頭,尤枝枝也只能先作罷。
早知如此,真不該來趟這趟渾水。
尤枝枝正黯然神傷,東方溯推門而入,不由分說地抱着尤枝枝往前廳走,
“大人,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尤枝枝可不想再成一群小女娘的眼中釘肉中刺。
東方溯似是沒聽見般,步履穩健,不疾不徐地已然出了花廳。
穿堂的徐風掀起他輕薄素色的青衫,仿佛是懾于他身上森冷的殺意打着卷地與他擦肩而過,
固執得像一個賭氣的孩童。
尤枝枝沒什麽力氣掙紮,只淡聲喝道,“大人,這不合禮數。”
“你還顧得上禮數!就你這點能耐和腦子,放你下來,我怕你死在外面。”
死在外面!難不成中書令府就安全嘛!
東方溯話裏帶着嘲諷,可那深鎖的眉毛和被利刃般寒風轍過的臉,沒有一絲表情。
總是說不通的。
就由着他吧!
至少,他這張冷若冰霜的臉,能在外面替自己擋掉不是麻煩。
想到這,尤枝枝合眼假寐,她不想看見府裏的女娘婢女婆子了。
只是,還沒走到前廳,尤枝枝卻感覺到東方溯停了下來,遠遠地,聽見有官員驚慌失措地喊道,
“太子穿的是龍袍。”
聞此言,東方溯發覺懷裏的小人兒不安而殷切地動了一下,臉上微露看好戲的喜色,輕輕對上他深邃的雙眸時,轉而斂去一絲狹光。
“喜歡看戲嗎?”東方溯淡淡地問。
“什麽?”她辨不清他的喜怒,不敢應聲。
東方溯眼睛閃出深邃而犀利的精光,似是早就看透一切:“今日的重頭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