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奴婢沒有欺騙大人。”尤枝枝長而密的眼睫配合着顫了顫。
每逢說到這裏, 尤枝枝必定是要跪的,可她今日身體不适,跪得遲緩些。她從旺財身上解下系在它背上的布墊, 鋪在面前,方才侍弄着裙擺跪了下去,
“大人,奴婢不敢欺瞞大人。上次吏部尚書壽誕, 奴婢本不願前往,可最後還是不得已去了。果不其然, 在吏部尚書府邸遭了罪, 奴婢身體受了些虧空,自此後,奴婢每月便見不得涼, 久坐久站、碰了涼輕則腹痛腰痛,重則頭暈目眩。”
這是在埋怨他呢!
因他受了罪, 想讨個人情?
在他面前獻殷勤的女人還少嘛!這點戲碼豈能蒙混了他去。
一雙鹿皮鞋停在她面前, 東方溯眼如黑曜石,邪惡而深不見底,仿佛看一眼就會将人吸進去,
他的嗓音清淡裏透着玩笑, “這麽說,本官不應該問你讨要什麽,反倒欠你的?”
“奴婢不敢。”她也只會這句。
口口聲聲說着不敢, 卻一次次挑釁他的底線。
“玉樞,幫她看看。”東方溯吩咐。
“大人, 不必了。這等小事怎麽敢勞煩玉樞先生。”
這裏這麽多男子,羞不羞啊!
何況, 實則也沒那麽厲害,只是量大了些。她只想找個由頭少來侍候兩次罷了。
玉樞聽到東方溯的吩咐,不敢有絲毫怠慢,跪着轉過身,“尤姑娘不必推辭,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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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枝枝見推不掉,只得咬牙認命,乖乖伸出一只手,虛虛地搭在玉樞不算壯碩的胳膊上。玉樞從懷中掏出一方錦帕蓋在尤枝枝腕處,才開始把脈。
不着片刻功夫,玉樞便把好了脈,立即收了手,“尤姑娘氣虛體寒了些,玉某為尤姑娘開幾貼方子,好好調理,并無無礙。”
“真的不麻煩了。”尤枝枝苦不堪言,為了偷點懶,搭上幾副苦藥,着實不值。
玉樞也未曾苦苦相逼,而是另換了法子,“不喝藥也是可以的。醫治體寒之症還有其他法子。”
“什麽辦法?”
“生娃。”玉樞說的面不改色,“只要尤姑娘為大人誕下子嗣,寒症會帶走一部分。”
呃……子嗣!
這跟子嗣有什麽哪門子關系!
子嗣!!
府裏有個小主子想想也是不錯的,我定會教他練劍,讓方六教他,還是不要教了,讓玉樞先生教他讀書識文。
子嗣?
她如若生個娃娃,指不定和她一樣有雙清亮的大眼睛,如若他有個娃娃,定然給他最安穩喜樂的生活。
且慢,差點被帶偏了。
東方溯輕咳了一聲,雙眉微蹙,佯裝着駭人,眼中卻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柔軟,
“本官拿你來,是要問為何克扣本官、狼群的飯食。”
果然是為了這事啊!尤枝枝早有準備。
“大人明察,我沒有克扣飯食,我每日要給狼群做四大盆肉丸子,狼群各個膘肥體圓,絕對沒有掉一絲稱。大人明鑒,大人交給奴婢的差事,奴婢都絞盡腦汁、盡心竭力地在做。你看奴婢的手都起了好幾層繭子了。”
說着,她坐在小腿上,将暖爐先擱置在大腿上,才騰出雙手,乖乖伸到東方溯面前,滿是委屈。
“至于大人的夥食,奴婢也是經過反複嘗試才做出了這一桌子色香味俱佳的菜肴,昙花吃了和大人一樣的飯菜,這段時間又長高了不少呢!我常常和昙花說,不能挑食,挑食會長黃毛的。”
這分明是暗戳戳地訓斥他挑食。
“那麽,你就把克扣的銀兩用來還欠本官的債!”
“大人,奴婢冤枉啊!奴婢從未克扣半點銀兩,所剩的銀兩全部都買了牛肉。”睜眼說瞎話。
“如今京都裏的牛肉價格一日比一日高。”這倒是事實,畢竟中書令府傳出去的吃牛肉的新奇法子,達官貴人家裏哪個不效仿,牛肉價格自然水漲船高。
“奴婢沒有辦法,只能在京都外買了處園子,養了幾十頭牛,專門等着養肥了給大人和狼狗大人做肉幹。”還買了私宅!照這樣下去,他的府邸怕是要被她搬空了。
等等,大人和狼狗大人?
怎麽聽着怪怪的。
聞言,方一嘴角微微抽動,這是把大人和一條狗圈在了一起!
還真有人嫌自己命長。
就在東方溯眼中的英銳之氣要把人淩空劈斬的時候,尤枝枝捧出四包肉幹呈了上去。
她早有準備。
看見肉幹,東方溯黑眸像是慢慢暈開的墨,渲染出一副柔亮的畫來,“就這些?”
“是的,大人。”尤枝枝以為東方溯不信,扳着手指頭算起來,“昙花四包、旺財四包、栓子荷花四包、方一大人留了兩包,就只剩四包了。”
剩四包!
所以,他是排在最後的!
方一排在他前面,狼狗竟然也在他前面。
高挺的鼻梁下兩瓣薄唇驕傲地抿着,東方溯凜冽桀骜的視線最終落在尤枝枝腰間,“那包也拿來!”
“這,這包不能給大人。”尤枝枝護食得厲害。
東方溯哪裏肯聽,命方六把那包奪了過來,松開布袋細繩,撲鼻的香味直沖腦仁,旺財興奮地“汪汪”叫了兩聲。
東方溯可沒打算搭理它,捏出一塊,這包肉幹比平素他吃得長些,旺財哈喇子都淌出來了,眼巴巴地望向肉幹,
眼睜睜看着東方溯将那塊扔在了嘴裏,
尤枝枝:“……”
尤枝枝拉着立馬要撲上去搶食的旺財,拼命往外跑,“大人,您沒別的吩咐小的就告退了,等您吃完了,我再多拿兩包給您。”
聲音随着背影消失在清涼的冬日裏。
直到出了西膳堂老遠,尤枝枝确定背後沒人追來,才蹲下來順着旺財的皮毛,
“狼狗大人,雖然你也是大人,可那位大人脾氣不好,超兇的。咱們不要去惹他,咱們回東側院,我再給你多做幾包。以後咱們躲着他點,躲在咱們院子裏過自己的小日子。”
旺財明白了般,老老實實蹲坐在原地,片刻後,沖着巷子盡頭“哇嗚哇嗚”叫了兩聲,尤枝枝順聲望去,眼前,一襲淺黃緞襖的年輕男子走來,眉目如畫,額前幾縷碎發随風逸動,正如春光般柔和地微笑看向她,
方才的陰霾在這瞬一掃而光。
昙花來接她回家了。
沒有太多言語,兩人一狗,靜靜地朝院子走去。
西膳堂裏,東方溯嚼着肉幹,越嚼越香,“還不起嗎?”嗓音恢複往日醇厚沉靜。
這話是對玉樞說的,他見東方溯心情大好,長舒了口氣,方才站起身。
嚼着嚼着,東方溯覺得這包牛肉與衆不同了些,口感上多了些細碎的硬東西,
“嘎噔”一聲,東方溯停下嚼動,将口中硬物吐在掌心,目光凝滞暗沉,
“怎麽會有塊骨頭?”
因為那是專門給旺財準備的狗糧啊!
屋內一瞬壓抑,方六禀道,“大人,方一這段時日經常與東側院混在一處,且他也被分了肉幹,肯定知道這包肉幹為什麽不一樣?”
方一脖子一縮,他知道是知道,可是他哪裏敢說。
不提此茬便罷,提了,東方溯想起方一竟也被分了兩包,臉色顯見地沉如鍋底,
“說!”
方一背後滾過一陣寒意,“大人,屬下前些時日去東側院,只是為了教昙……那位練武,尤姑娘給我的牛肉粒,只是謝師。”
一記陰光帶笑的眼刀射來,
方一雙腿不知道怎麽就軟了,“撲通”跪下,“屬下不要肉粒了,都給大人,屬下以後牛肉都不吃了。屬下以後去東側院,一定将他們的一舉一動全部記下,回來一一禀告大人。”
“說肉幹。”東方溯眼角輕佻,寒意不退。
今天死定了,方一渾身止不住打顫。
他吞了口口水,“他們給大人、昙花做的肉幹,和給旺財做的肉幹是不同的。”再多的,他真不敢說了。
“所以,這是給狗吃的肉幹!”東方溯嘴角微動,笑如修羅。
方一:“……”是大人自己猜出來的,我可什麽也沒說。
“你很閑嗎?”東方溯突然問。
“……”大人沒頭沒腦地問得哪出啊?
“我,我嗎?大人。”
“許久沒考校你的武藝,我看你最近松懈了不少。”東方溯眼中已是血雨腥風,方一從前只在樊帝城一戰時見過。
方一已慘白了臉,“大、大人,我……”
話音未落,方一已被東方溯拽着衣領拉到了院內,
東方溯選的是長棍,在方一的寬刀面前毫不遜色,沒有練武時的花架子,招招殺意,每一棍都落在方一的要害之處,如若是刀劍,方一怕是已經死了八百回了。
昙花這日沒有去練武,方一也沒到東側院教他,只有昙花一人練習着前些日子學的招式。
尤枝枝納悶,叉着腰教訓着,“昙花,練武的時間你怎麽杵在這?是不是偷懶!”
栓子熟練地做着狼和狗的肉丸子,随口回答着尤枝枝的話,“他哪是偷懶,是方一正躺在床上,嚎了一天了下不了床。”
“他怎麽了?受傷了?”這倒是新鮮,誰能傷得了他?
栓子将剁碎的青菜倒進面糊糊裏攪拌,“受傷也算不上,只是被大人拉去練武,挨了幾十棍子而已。”
尤枝枝:“……”
不是說大人輕易不會發脾氣嘛!
*
餘下的幾日,似是礙于尤枝枝身體不适,總管家再沒派人來催,
這日照常吃過晚膳,天空窸窸窣窣飄起雪花,起初是零星碎花,不出半柱香成了鵝毛大雪。像玉一樣潤,像霧一樣輕,随風在天空中飛舞。
尤枝枝抱着暖爐靠在琉璃窗前聽雪,
蒼茫盡頭,總管家帶了先前那些婆子浩浩蕩蕩進了東側院,
“總管家你這是做什麽?大人已經不讓我侍候更衣了。”
總管家進了門,座也沒落,拱手道,“尤姑娘,聽老奴一句勸,安心待着大人身邊,別再惹大人生氣了。不然,最後受苦的還是您自己。”
“總管家這話說的是什麽意思?”尤枝枝有種不詳的預感。
“大人原話:通房就該有個通房的樣子,今晚,着尤通房侍寝。”
“侍寝!”靜谧飄雪的夜裏,似是突然炸開一地驚雷。
“大人不是不近女色嘛!”在船上,只是魅.惑香作祟,前兩世他也未曾多碰過她一次,除了第二世她為了毒殺他,主動靠近……
“總管家,您是不是搞錯了?”往昔清冷勝似雪的小臉,罕有地露出了驚駭,只是,這驚這懼也透着涼薄。
“尤姑娘沒有聽錯。”總管家輕輕嘆了口氣,這些時日,大人如何,尤姑娘如何,他這個半百之人看得真切,
別看大人權勢滔天,遲早要犯在這位姑娘手裏了。
尤枝枝玉手輕疊,緩聲道,“有勞總管家傳話,一并對小女的提點,小女銘記在心,勞煩婆婆們為小女梳洗更衣。”
羊脂暖玉搭砌的浴池裏,寬闊靜谧,霧氣氤氲,浮着的花瓣向少女訴說着柔情愛意。尤枝枝的眼睛暈了層水露,流露出深深的寧靜與堅決。
這是東方溯逼她的。
本來,尤枝枝藏了珍珠粉,等捱到上一世的時間、上一世的場景,再毒殺他一次。畢竟,那是她熟悉的,會多幾分把握。
可如今,怕是等不了了。
雖然倉促些,此時的尤枝枝也想不了那麽多。家人和距離,是她最後的底線。
梳妝臺前,尤枝枝手上沾滿了珍珠粉,周全地抹在了雙頰、耳後、脖頸……
唇上。
雪光熒熒,透着淡青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