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她本都要睡着了, 這會被他弄醒了聲音帶着微微的惱怒,“謝瓊嬰!你消停點成不?”
謝瓊嬰的手上的動作非但沒有停下,反而更進一步,往下摸去, 聲音聽着還有幾分委屈, 他道:“你再過兩日就要來小日子了。”
得了, 這種事情倒是記得比誰都要清楚一些。
宋殊眠也沒什麽阻止他的理由, 只能任由他摸去了,謝瓊嬰察覺到了她的乖順,卻突然停了手上的動作, 在宋殊眠的耳邊喊道:“菁菁。”
溫熱的氣息烘着她的耳朵,激得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謝瓊嬰的聲音本就是極好聽的, 帶着幾分少年的氣息,如早秋清晨的那抹日光, 清冽無塵, 但在這樣纏綿悱恻的時候喊着人的名字, 沾了幾分欲,比平日裏頭聽着更加低沉有磁性。
宋殊眠叫謝瓊嬰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吓了一跳,她問道:“你是怎麽曉得這個的?”
謝瓊嬰見她這副反應, 便更加認定了這是她的小名了。他輕笑了一聲, “因着菁菁晚上睡覺的時候嘴上不把門啊。”
宋殊眠只覺得天旋地轉,鬼曉得謝瓊嬰這些日子都聽到了什麽啊。
謝瓊嬰許是察覺到了她的不安害怕, 哄道:“怎生吓成了這樣,放心吧, 你也沒說什麽, 也就哭爹喊娘罷了。”
想來也是,若是真的說了什麽被謝瓊嬰聽着了, 他也不會這樣好聲好氣了。
長夜寂寂,阒無人聲,除了床搖晃的聲音,便只有謝瓊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宋殊眠小名的聲音,到了情濃之時,還要拉着宋殊眠也要去喊他的字,還非要用江南話來喊。
宋殊眠哪裏曉得謝瓊嬰抽了什麽風,被磨得沒了法子也只能喊了,這一聲嬌嬌柔柔的嗓音,換得動作更加劇烈。
不知道過了多久,床幔才停止了飄蕩。
宋殊眠渾身上下就如同在水裏頭泡過了一遭,發絲也都黏在了身上。謝瓊嬰抱着她,手指纏着她的頭發,說道:“我都弄外邊了,你不用喝避子湯了。這東西傷身,你若是不想生就不生了,同我說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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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殊眠喜歡孩子,但好像不想生下他的孩子。
若是從前,謝瓊嬰準是要發瘋,不但得把她的避子湯倒個幹淨,他還會非要讓她生下自己的孩子不可,然後再用孩子把她綁死在國公府裏頭。
謝瓊嬰不是沒有這樣想過。
但想了許久許久,他最後還是對她說,若是不想生咱就不生了。
宋殊眠這會子累得不行,眼皮上下都在打架,聽到這話瞬間清醒了幾分過來,她都險些懷疑是自己聽錯了,她不可置信地問道:“真的假的?”
謝瓊嬰輕輕地嗯了一聲,“生孩子什麽的,本來就是你吃虧些的,你不想生是應該的。”
說是兩個人共同的孩子,父妻二人一同将其孕育成人,既然都是孩子的母親父親,哪有什麽必要争什麽吃不吃虧之理。可當女子懷上了孩子那一刻,她就是吃了大虧的。辛苦懷胎十月不說,生了孩子還要往鬼門關頭晃一遭,況生一個孩子後頭還要萬般調理身子,若是養不好了,那便是一輩子的病根。
謝瓊嬰以前愛看書,他涉略廣泛,就連醫書也是看過幾本,他看過一本古時女子編纂的醫書,上頭也有記載生孩子的情形。那樣小的地方,出來個嬰孩,實在殘忍。
謝瓊嬰本也不見得多麽喜歡孩子,也舍不得叫人受這等苦,孩子什麽的,既然她不想要,也是可以的。
謝瓊嬰真的變了很多,變得宋殊眠都快要認不出他來了。除了床上那事以外謝瓊嬰一如往常,恨不得将人拆解入腹,除此以外,他這會真的會顧及自己的情緒了。
宋殊眠察言觀色的本事了得,她知道謝瓊嬰不是在說什麽話哄她,而是十分認真的在說着這件事。
她本以為若是有朝一日不慎被謝瓊嬰知道了她在服用避子湯,以他這樣的脾氣,這件事情定然不會就這樣善了。
可她沒想到最後竟然就這樣算了。
對兒媳來說,“無所出”就算是在普通人家也是大罪,偷喝避子湯叫人發現了的話,必然也不會如此被輕拿輕放的,何況在國公府這樣的門第,子嗣更是珍貴,她這樣的身份,還偷摸着做這些小動作,就算是打死都不算冤枉。
宋殊眠已然筋疲力盡,也沒有将謝瓊嬰這話放在心上,只道:“你應當知道的,無所出,是會被休的。”
謝瓊嬰不是一直不願意和離嗎?如此,他又會如何。
可謝瓊嬰只是斬釘截鐵道:“不會。”
宋殊眠全當他這話是在放屁,終于撐不住眼皮睡了過去。
翌日,謝沉還記得謝瓊嬰囑咐他的事情,一散了早朝就去尋了禮部的徐尚書。上一回謝沉在徐家參加徐彥舟的婚宴之時,幾杯酒下肚,已經和徐尚書混了個半熟。
科舉這一塊的事宜,由禮部管着。
雖然說縣試算不得什麽重要的大事,這種事情也沒必要麻煩徐尚書,但謝沉想着禮部的尚書辦起事情總是叫人放心一些。
他雖然嘴上嫌棄謝瓊嬰,但謝瓊嬰好不容易想要上進一回,他也總不能把事情辦砸了,讓人連考場都進不去。
只不過平日裏頭自己個兒偷摸報名了倒是還好,到時候低調一些,也沒多少人能曉得謝家的那個風流纨绔去報名參加縣試了。如今過了報名日期,再找禮部的人加了個名字,只怕是考試還沒開始,就會透出風聲,叫人知曉了。
謝沉自覺有些心虛,左瞧右瞧見到了徐尚書身邊沒人,才故作随意湊到了人的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徐尚書本好端端走在路上,誰呈想謝沉無聲無息,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繞到了身後。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吓到,拍着胸口好不容易才緩了過來,後才問道:“謝兄,你這是做什麽呀!白日青天的,怎無故吓人。”
謝沉做賊心虛,也沒想到把人吓到了,聞此頗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他抱歉了幾聲,後便打聽道:“那個,徐尚書最近可忙?”
徐尚書也不知道謝沉忽來尋他是什麽緣故,但見他問也只是如實回道:“縣試臨近,是忙了一些,謝兄可是有何事要吩咐?”
無事不登三寶殿,謝沉這樣問,分明是有事要拜托的樣子。
見徐尚書這樣說,謝沉也不再打太極了,便道:“吩咐這話實在是嚴重了,是這樣的,我家裏頭那個不成器的孩子想要參加這回的縣試,我知道現在說是晚了一些,所以不是想找徐兄把犬子的名字添到那個報名單上嘛。”
“什麽?!表弟要參加科舉?!”
這邊謝沉千防萬防也沒防住那皇太子朱睿江,散了朝後朱睿江本想去找謝沉說事,就見得自己這個姑丈鬼鬼祟祟地尾随徐尚書,他便也跟在了謝沉的屁股後面。雖然謝沉聲音不大,但朱睿江還是聽到了兩人的談話內容。
旁邊已經有不少的大臣同僚看了過來,謝沉叫這聲音吓了一跳,扭頭就看到朱睿江在旁邊偷聽,急忙捂了他的嘴巴,“哎呦喂,我的祖宗诶,您小些個聲吧。”
朱睿江瞧得旁邊人都在往這邊看,慌忙捂了嘴巴,“對不起對不起,姑丈。”
那邊徐尚書也回過神來,他沒聽錯吧?謝瓊嬰參加科舉?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再問了一遍,“國公爺可是當真?沒有說笑?!”
謝沉知道這件事情聽着何其荒謬,硬着頭皮點了點頭,“自然是當真了,做不得玩笑,若是徐兄能幫我這忙,當真是感激不盡了!”
徐尚書強壓了心頭的古怪震驚,拱手道:“此話嚴重,左右不過是加個姓名的事,你我既為親家,這點忙算不得什麽。”
這點事情确實是不勞尚書親自出手去做,但既然謝沉親自開了這口,徐尚書自然也會幫人安排妥當。那邊徐尚書見到皇太子還在一旁,說好了這件事後便也先行告退。
朱睿江見到徐尚書人走了之後才湊到了謝沉耳邊說道:“姑丈,表弟當真是要去科舉?”
這朱睿江雖然腦袋不靈活,但一些基本的事情倒也還是弄得明白,就比如說謝瓊嬰這人如今頗為不上進這事,他是再清楚不過的,是以方才聽到了謝沉那樣說才會如此震驚。
謝沉瞥了他一眼,“誰曉得那小子抽哪門子的風,他要考給他考去,考不上就又能老實幾日了。”
朱睿江搖了搖頭,那張溫潤的面容上盡是不認可,他道:“姑丈,你怎能這樣說表弟,雖然表弟他先前愛玩鬧,許如今成了親總是生出來了一二分上進的心了。有了這樣的想法就是好呀,你這些話可萬不能在表弟面前說了,可太叫人傷心了。”
朱睿江這話是說晚了,謝沉昨個兒就已經說了。
他拍了拍朱睿江的腦袋,“嘿你小子倒是管起我來了,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怎麽在你父皇面前就跟個小鹌鹑一樣,一句話也不敢吭。”
對朱睿江來說,崇明帝那張臉實在是太過于兇神惡煞,想起皇帝,他就面露苦楚,擺手說道:“姑丈,你曉得的,父皇他看不上我,我也不敢在他面前讨乖賣巧的。”
崇明帝看上去确實不太喜歡朱睿江,謝沉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頭說道:“你是皇上的嫡長子,他自然是對你寄予厚望的。況說,不是有姑丈在嘛,你怕些什麽呢?”
朱睿江深受感動,聽到這話眼眶濕潤,淚眼汪汪地看向了謝沉。
謝沉知道朱睿江這孩子心思細膩敏感,只不過是腦袋笨了一些,本質上是還是不壞的,這會子見他這樣下一秒就要哭出來的樣子,忙道:“打住打住,這來來往往都是人,莫要丢人,皇太子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
朱睿江見好就收,胡亂揉了揉眼,他還記得正事,這會對謝沉說道:“過段日子武德将軍就要回來了,姑丈可知曉?”
這朱睿江口中的武德将軍是呂方的兒子呂知羨,二十三歲的年紀,就已經當上了将軍。
在呂知羨曾經年紀尚小的時候謝沉呂方二人親近,兩家沒少走動。都督府和國公府離得也算不得多遠,呂方素來喜歡熱鬧,逢年過節且不說了,平日裏頭也時常會帶着呂知羨上謝家來串門。
謝沉是年輕的時候認識的呂方,二人志趣相投,脾性相合,後來便也成了摯交,呂方願意投入崇明帝麾下,多半也是看在謝沉的面上。
然而崇明帝削權一事,讓呂方明白,崇明帝和謝沉是穿着開裆褲時候就相識的人,而他不過是後來者,終究是比不上他們之間的情誼。在他眼中,謝沉與崇明帝二人,一個不将他當作可以交付肝膈的至友,而一個不将他當作忠心的臣子。三個人之間的友誼太過擁擠,什麽情啊誼啊的,拎也拎不清楚,呂方甘願退出。
後來謝呂二人鬧掰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往來。就算是謝沉先前多次想找呂方重修舊好,卻皆被回絕。
那呂家是個武将世家,上頭的幾位老爺都是武官将軍,在這樣環境之中長大的呂知羨也自幼就喜歡弄槍耍劍,習讀兵書。五年前,也就是崇明十七年,呂知羨見父親這樣遭受帝王猜忌,深知帝王無情,他也厭惡京都之中的勾心鬥角,提着行囊毅然決然離開了京都,後來輾轉去了西北那邊,這一待就是待了五年,除了過年或者是戰事停歇的時候也不常回來。
這回他本早該在一月之前就啓程回京,奈何那蒙古俺答汗的人不安生,時常進犯西北邊境。他蒙古鐵騎打又打不過大昭士兵,但就跟個甩不掉的狗皮膏藥似的,黏人得很,非得要趁着年關臨近之時來打一下。
來回幾番,大昭的士兵勢必也過不了好年。
那廂恨得呂知羨也是牙癢癢,巴不得把他們給一鍋端了,偏偏沒有朝廷的旨意,他就算是想出兵也沒法子。
這會北疆總督眼見年都快要過完了,趁着蒙古那邊消停了會,便也遣了呂知羨回京過個晚年。
只不過呂知羨回京這事,鮮少有人知曉的,這朱睿江又怎麽知道的?況且呂知羨回京他同謝沉來說什麽呢?
謝沉擡眉看他,正了神色問道:“你是怎麽知曉的?”
朱睿江有些含糊其辭,他道:“将軍回京總是有些許風聲透露出來的,我偶然聽見的。”
謝沉見朱睿江這樣子便知道他是有話要說,“所以你同我說這個是做什麽?”
朱睿江有些不敢謝沉的神色,“這我想着姑丈和呂家這樣掰下去總是有些不好的......莫不如趁着這次武德将軍回京的時候緩和緩和。”
謝沉站在皇太子的身後,那麽照着呂家和謝家這樣的情形來看,呂家勢必不會和謝家同站一邊,眼見現如今二皇子更得聖心,若是崇明帝起了換皇太子的心思......
呂家雖然不可同往日語,但眼看着呂知羨這仗越打越是厲害,現如今才二十三歲就當上了将軍,往後可還得了?
若是呂家因為和謝家的嫌隙而轉投了二皇子,那麽對皇太子這一邊可算不得好。
朱睿江這樣說,無非是想讓謝沉去和呂家緩和關系,甚至說是想再像從前一樣拉呂家入皇太子這一邊。
但,有了之前的舊事,呂方又怎麽會再相信和原諒謝沉。
崇明帝這一步棋走得可謂極妙,呂家中軍都督府掌握着統兵權,而謝家兵部尚書掌着調兵權,他讓謝呂二人徹底離了心,也不怕當年二人聯合起事再度重演。
這件事情終究會成為橫梗在謝呂二人心頭的一道傷疤,縱使好也好不回去從前。
除非生離死別,否則永難消此間隔。
謝沉知道朱睿江打的是什麽心思了,但按他這樣的腦子絕對想不到這一步,肯定又不知道是誰挑唆着他這話,他沉聲道:“非我不想,徹公他不願再原諒我。”
朱睿江道:“從前武德将軍不是和表弟交好,若讓表弟去打通這層關系呢?”
那人像是早就猜到了謝沉會這樣說,連帶着下一句話都教他說好了,謝沉譏諷道:“是詹事府裏頭的人叫你來說的?亦或是太子妃?”
朱睿江沒想到謝沉竟然能猜到,登時圓着眼睛看向了謝沉,顯得十分呆愣。
這副樣子,謝沉簡直不忍再看。笨!太笨了!他以為他這樣的腦子能想得明白這些關系?背後怎麽可能沒有人教他啊!
他這樣的心眼子在普通人家還湊活夠用,但皇宮這樣的地方,太卑鄙太陰毒了,哪個人不是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皇宮尚且如此,而東宮更甚之。
謝沉末了只是長長地嘆出了口氣,說道:“他們現在也不見得往來了,難說啊難說。過幾日将好到了呂家老夫人六十大壽的日子,想來知羨這樣匆忙回來也是為此。六十是個大關頭,呂家說不準會有帖子遞到家謝家來,但我沒臉去,只怕這樣大喜的日子惹得徹公不喜。底下的孩子們說不準能去走動走動,借此機會,若能緩和一二便是能了,若是不能,那往後大概也就如此了罷!”
說罷,便也不再理會朱睿江,離開了此處。
謝瓊嬰和呂知羨之間,因着父輩的關系,小的時候也總愛纏鬧在一處,但自呂知羨離了京都之後,二人也沒了碰面的機會。況想或許是因着謝瓊嬰後來成了那樣的德行,呂知羨也不願再見他。
那廂宋殊眠翌日就親自去外頭買回了文房四寶回來,回來的時候聽到下人們說謝瓊嬰已經進了書房裏頭。
宋殊眠倒沒有想到謝瓊嬰竟然這樣主動,纨绔拿書,這樣的場景還真是不得多見。
書房在春澄堂的東面那處,春澄堂太過于寬闊,繞了兩條小路才将将走到。
書房昨夜的時候就已經叫人打掃過了,這會門窗閉着,外頭站着陳維,見得宋殊眠來了,也只是恭謹說道:“三奶奶,三公子已經在裏頭了,可要我進去通傳一聲?”
宋殊眠搖了搖頭,恐打攪了人讀書,只是讓沛竹把東西遞給了陳維,道:“你将東西送進去給公子吧,我就先走了。”
陳維應是,宋殊眠便也轉身走了。
然方沒走出幾步,那進了書房的陳維就慌忙出來将人急急喊住,“三奶奶诶!”
宋殊眠停了腳步,疑惑地看向陳維,“可是東西不合他的心意?”
她知道謝瓊嬰這人挑剔得很,已經選了最好的文房四寶,就拿鎮紙來說,都是黃玉制成的。若是這也不滿意,那他便真是在挑刺了。
陳維見宋殊眠這樣問,便急忙搖頭,道:“不是的,三公子叫三奶奶進書房裏頭,想是有話要說。”
宋殊眠不明所以,卻還是依言進了書房。
書房也非常的寬敞透亮,或許是晴萱說的那樣,因着這幾年裏頭都有人來清掃,看着十分的整潔幹淨,絲毫不像是塵封了幾年的老屋子。
書房左邊裏頭置着一架碩大的山水屏風,屏風上頭還挂着一副王羲之的畫像,屏風的前面便是放置了一套大紅酸枝桌椅,桌椅旁置着一個爐架,袅袅生煙。其餘的兩面便是環着巨大的書架,上頭擺着各式各樣的書。外頭冷風呼嘯,窗戶緊緊阖着,但光亮還是從直棂門窗的空隙悉悉索索透進了屋子,照得空氣中的正在燃燒的煙火更加清晰了幾分。
而謝瓊嬰此刻正站在書桌之前,面對着屏風,背對着宋殊眠。宋殊眠往他那處走近,便見得屏風上頭挂着的王羲之的畫像,她認了出來,看着畫像問道:“郎君的字從的是王羲之?”
謝瓊嬰本不知在想些什麽事情,聽得了宋殊眠的聲音才回了神來,他沒有回答宋殊眠的問題,只是問道:“你還認得王羲之的畫像?”
宋殊眠含糊答道:“偶然在書上見過一面。”
謝瓊嬰瞥了她一眼,便走到了桌前的大紅酸枝圈椅上坐下,他道:“因為徐彥舟習得也是王羲之的行書吧。”
确實如此,那徐彥舟的字恰好學的也是王羲之的行書。
謝瓊嬰見過徐彥舟的字,跟他确實是師從一家。王羲之的字圓轉凝重,易翻為曲,用筆內厭,徐彥舟可謂是學了個徹底。而謝瓊嬰卻非如此,他的字比之更加淩厲刻骨,雖都習的是一家人,但千人千面,終是有所不同。
謝瓊嬰想到徐彥舟這人便堵得慌,索性不再去想。
他叫宋殊眠進來是有別的事情,他打開了書桌從抽屜中拿出了一副字畫給她,說道:“再過幾日就是呂家老太太六十大壽,我要縣試趕不及去參加了,你替我送上一份賀禮,除了這個,你再去庫房裏頭挑些好東西,一并送去吧。”
縣試對他來說其實根本不足以放在心上,他說趕不及參加,只不過也是借口罷了。
當初呂家的老太太喜歡謝瓊嬰的字畫,總是說有王羲之遺風,想要一副來挂在屋裏,但是謝瓊嬰被她誇得實在面薄,也不好意思真将自己字畫送出去。
如今她六十大壽,便依了她吧。
呂家?宋殊眠先前聽聞過謝呂兩家的事情,可隐約記得兩家現如今是不曾往來的。但叫謝瓊嬰記得呂家老夫人六十大壽的日子,還親自囑咐了這件事情,那想來從前也是有深切的交情了。
她從謝瓊嬰的手上接過了字畫收好,也沒有多問其來歷,只是妥善将其保管好了。
宋殊眠問道:“郎君可還有什麽事情?若是無事,我就先走了。”
謝瓊嬰說了這事也沒再多留人,便放她離開了此處。宋殊眠走後,還小心翼翼地給他阖上了門,像是生怕攪了他溫書一樣。
謝瓊嬰見此也只是輕笑了一聲,眉眼之間盡是柔和。
書房之中只剩下了他一人,這裏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幾年來沒有絲毫變化,他看着年少時曾讀過的書,摸着年少時曾寫的字,好像一切都如從前,就連相貌也不過這只是較先前更為凜冽了一些。
外在之物尚能如初,但只不過四五年之間,少年心境天翻地覆。
他曾也以為世間沒有任何事情能動搖他的心,他要端莊,要雅正,要有良善之心,君子之所以是君子,那麽就算是面前有天崩地裂,山呼海嘯,也能不動于聲色。但不過就是一場謊言,讓他輕易地丢盔卸甲,潰不成軍。
他是懦夫,是看着友人被害死卻無能為力的兇手。
如今,他有了想護之人,有了所念之事,便是争得頭破血流,也要争出來一條光明大道。
冬天的草木幾乎寸草不生,尤其西北那邊的地帶,一路從邊境那邊的關口走來,未見得什麽生氣,就連河水都已經凍結成了冰塊,行軍的隊伍陸陸續續已經走了将近有一月的時間,越是臨近臨近京都景色便越好,也越能見得些煙火氣。
這會已經臨近深夜,軍隊已經快到了京都,現駐紮在一條河邊休整事宜,待到明日天亮再正式入京。
這邊的地界已經被武德軍隊所占,四處稀稀疏疏燃着不少的火堆,将士們圍在了一旁取暖。
呂知羨身穿一身白銀盔甲,外頭套着一件玄色大氅,這會正在擦拭着手上的長劍。
這劍被擦得幹淨,通體锃亮,劍身上映着執劍男人俊朗的面龐。
他生得氣宇軒昂,雖是一副貴公子的長相,但因常年居于西北邊境地區,面上也比京都的世家子弟多了幾分粗糙剛烈,眉目之間也多了幾分肅殺。這種肅殺,是他執了幾年的劍,殺了幾年的敵才逐漸生出,就連他自己都察覺不得。
五年之前,他不管父親的勸阻,毅然決然離開京都,背井離鄉幾年之久,如今才當上了将軍。他厭惡父親的懦弱,也厭惡皇權所謂的不容侵犯,呂家和謝家是功臣,卻也是被忌憚着的衆矢之的。
謝家倒還好,因着謝沉的緣故,崇明帝自不會輕易動他們,但呂家就不一樣了。
分權就分權吧,分了權就可以保呂家的平平安安,總比後來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抄家滅族的好了。
呂知羨生來就是握劍的人,京都非他心所能安處,他便背井離鄉,踏他個山窮水盡,怎還怕尋不到容身之所?
副将從不遠處走來,在他的身邊坐下,他拍了拍呂知羨的肩膀,給他遞了壺酒,“想什麽呢?一副入了神的樣子。”
呂知羨接過了酒便仰頭飲下,酒水順着面龐自喉結那處淌下,他也只是随意撫去,道:“沒甚,一些往事罷了。”
副将趙莫平是呂知羨當初在參軍路上結識的友人,他家中極端貧寒,參軍能領錢領糧,他沒了活路才去投了軍,恰逢那段時日西北爆發戰事,他們便一同去了西北,五年過去,一個人混成了将軍,一個人成了副将,也算是好事一樁。
趙莫平見他如此,只是舉了酒壺說道:“明日就要進京了,屆時你我各自歸家,來日再會,這可是最後一杯酒了。”
趙莫平比呂知羨大了個兩歲,雖比不上呂知羨俊朗,但且算端正,不同于呂知羨那怎麽都不曬黑的皮膚,趙莫平便是健康的小麥色,這會在火光的照映下,臉上都像是泛着桐油光亮。
呂知羨同他碰了下杯子,朗聲道:“好!今夜喝個不醉不歸!”
趙莫平暢飲一口後道:“不可不可,明日你家老太太生辰,今個兒可不得貪杯。”
那呂知羨先前提過一嘴,正月二十五,是他家祖母的六十大壽,趙莫平便将這件事記在了心裏。
呂知羨聞此也沒再貪杯,兩人酒過之後躺在了冰冷的地上暢談了起來。這酒烈,趙莫平喝了酒之後話便格外的多,大多的時候都是他在說,而呂知羨在聽,時不時地會應和一兩聲。
趙莫平從幼年在家裏幫着父母親種地,然後說到了現在當了将軍娶妻生子,後又說到了西北邊境那群不要臉的蒙古人,知曉他們中原的習俗,故意在年關來臨給他們尋不痛快,害他們沒能回家過上好年。
說到了那群人,呂知羨眸光越發深沉,恨聲道:“朝上的那群文官如同婦孺一般,他們究竟在等些什麽呢?早在幾個月之前總兵就已經修書至京都,幹脆出兵同他們打,做什麽像現在這樣放任他們時常進犯騷擾。”
趙莫平也不曉得,嘟囔道:“許是怕我們打不過吧。”
呂知羨終于忍不住罵道:“去他娘的打不過,打不過,我呂知羨提頭來見!”
本朝自開國以來便是重文輕武,文官的地位上升到了至高點,那就意味着武官的地位下降到了至低點。諷刺的是,文官們不上戰場,卻掌握着派兵遣将的權力。就如兵部尚書謝沉,是全國的最高軍事指揮官,掌管了全國衛所軍官的選拔授予,可他本人卻從來沒有上過戰場。
而到了最後究竟要不要出兵,也不只是一個官員說了算,還得讓全體文官去說去判。顯然,按照如今的形式看來,他們打算忍氣吞聲,不願意出兵。
呂知羨知道那些人的腦中只有争權奪利,絲毫不顧及邊疆的百姓和将士,他想得煩了幹脆也不再去想,只是又仰頭猛灌了一口烈酒。
很快便到了呂老夫人的六十大壽,那邊呂家果真也往謝家遞了請帖。謝沉不好去赴宴,底下的小輩們總是要去的,呂家縱使再不待見謝家,但謝家也總得聊表自己的心意。
賀壽這事,只要謝家的人去露個面就好了,去的人多了,也不見得人家樂意。謝瓊霖被革職在家三個月,如今最是清淨,是以今日也跟了明氏一同去了宴會,而春澄堂這邊也只是去了宋殊眠,晚輩裏頭滿打滿算也就三人,将多不多,将少不少,正正好。
自從謝瓊霖設計害死杜家的人之後,二人徹底決裂,謝瓊霖縱使面上一直想要做功夫,但謝瓊嬰壓根就不理會他,讓他一個人就是想要唱戲也沒得戲唱。
出發之前,宋殊眠看着還在堂屋裏頭的謝瓊嬰,問道:“我發現了,你分明不急着縣試,既然在意老夫人,為何這會不一塊去?”
再過五六日就是縣試了,然謝瓊嬰絲毫沒有一絲着急的樣子。
謝瓊嬰這會正拿着小球逗着大黃跑來跑去,聽見宋殊眠這話頭也沒擡,實話道:“我的名聲不好聽,去了呂家不好看。”
當初呂方會帶着呂知羨往謝家跑,謝瓊嬰亦是愛往呂家跑,一來二去,呂家的人自然是眼熟了他。呂老夫人膝下一兒一女,呂老太爺曾經也未曾納過妾,呂家人口可謂是單薄。
許是和了眼緣,呂老太太對謝家來的這個孩子也喜歡得緊,打小就把人攬在懷裏逗弄,只是後來物是人非,謝瓊嬰如今這樣還有什麽臉面往她老人家的跟前湊。
這樣的名聲,沾誰誰臭。
他這話卻也沒說錯,宋殊眠聽了也是只是輕聲嘟囔道:“你倒是蠻有自知之明的。”
宋殊眠今日穿的縷金百蝶穿花雲鍛裙,裙擺處是大片的金絲蝴蝶,栩栩如生,這樣的裙子襯得那張小臉愈發明豔。
她的個子算不得高,至少在京都這樣的地方,貴女的身量更是普遍較高,但她的身段卻是掐尖了得好,以至于讓人覺得她阖該就是這樣,便是高一分或者又是矮了一分都是不合适的。
謝瓊嬰當然聽到了她的嘀咕聲,起了身來走到她的面前,替她攏了攏身上的鬥篷,鬥篷寬大,将她的身形遮掩了個幹淨,道:“今個兒人多眼雜的,可別叫人欺負去了。”
宋殊眠知道謝瓊嬰是想到了那天在海家的事情,她被一堆的夫人們頂着羞辱,分明不過是前幾個月的事情,現如今想起來竟像是過了許久。
那天宴席過後,他們鬧得并不愉快。
她垂着頭面上看不見什麽喜怒,謝瓊嬰知道她是想到了那天在馬車上的事情了。
那天發生的事情也如潮水一般湧入了他的腦子。
他的手在替她攏衣服的時候不經意地擦到了她的臉,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接觸,然而謝瓊嬰在觸及到了她的肌膚就如同碰到了滾燙的開水,讓他不敢再碰。
宋殊眠在馬車上絕望的眼神再度席卷而來,他想起來了,想起那天他是怎麽羞辱她的了,他口口聲聲将她貶低成世間上最下賤的人,在馬車上強迫了她。他想起長寧揚言要打死沛竹,她又是怎麽跪在自己的腳邊對自己哭泣求情的。
寒風死命地拍打門窗,可再這一刻,謝瓊嬰的耳邊什麽也聽不見,天地萬物都像是沒了聲音。
想到了這些他頭腦忽然一陣昏脹,猛地退了一步,宋殊眠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就這樣,擡頭看他的眼神盡是疑惑。
然而天不怕地不怕的謝瓊嬰這一刻竟然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是說了一聲“對不起”,一聲還覺不夠,他又道:“真的......真的對不起。”
兩人都心知肚明謝瓊嬰口中的對不起是在說什麽事情,宋殊眠沒有想到有一天還能聽到他說對不起,她聽到這話竟也陷入了迷茫,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那個時候她不知死活地和他嗆聲,結果就換來他發了瘋一樣的報複,她的骨氣,她的所有,都在他的身下被踐踏得幹幹淨淨。
謝瓊嬰的對不起來得太晚,也太不合适宜,她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是插科打诨,“真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哩,難得從您這個大少爺嘴裏能說一回對不起,我先走了,一會宴席可就要開始了。”
謝瓊嬰沒有攔她,只看着宋殊眠逃也似得離開此處,而後往她的方向盯了許久,最後只是自嘲似的笑了笑。
他對她做了這些,卻還想着送她金釵、金飾以後,就能讓她輕易原諒了他,能夠和他冰釋前嫌。宋殊眠是沒骨頭,但又不是賤。
宋殊眠從裏頭出來的時候沛竹察覺到了她的些許異樣,她見宋殊眠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便湊了上去問道:“小姐這是怎麽着了?莫不是方才三公子尋了你的不痛快?”
謝瓊嬰今日雖然沒來,但晴萱和陳維卻是跟着來了,晴萱和陳維的性子都比較穩重,一個是宮裏頭出來的,一個是長寧給謝瓊嬰千挑萬選來的,總是比沛竹精明些的。
自從宋殊眠嫁來國公府,從夏到冬也有了小半年的時間,沛竹這會不将晴萱和陳維當外人,也才敢在他們的面前說謝瓊嬰的不好。
晴萱這會正跟沛竹湊一塊,聽她這樣說也只是擔憂地看向了宋殊眠說道:“不會吧......我瞧着三公子最近這些日子真是好上了許多。”
晴萱是看着謝瓊嬰從好變壞的,最近也看着他一點一點變好,她的話倒還是有幾分可信。
主仆幾人走在去門口的路上閑話,宋殊眠想到了什麽,忽然對晴萱問道:“晴萱,你說三公子他現在好上了許多,那現在和以前比起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