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呂家和謝家鬧掰了的事情, 早就不是辛秘了。
呂知羨面色陰沉地走到了那人的面前,蹲下了了身,他撿起了地上的匕首,随後目光沉沉看着不斷後退瑟縮的公子, 那人的小厮驚駭, 硬着頭皮攔在了那人的身前, 說道:“我家公子是太常寺卿家的二公子, 呂将軍可莫要胡來啊!”
呂知羨終歸是當了将軍的人,也沒那麽容易被人激怒,他蹲在那人的面前把玩着匕首, 他道:“這樣貪生怕死還嘴賤呢?殺你都髒了我的刀。爺奉勸你們,傳謠言也要有個限度, 空口無憑的話說多了,還真是不怕宮裏頭的那位聽見啊。天子腳下, 青天白日, 傳謠國公府, 你們還當真是好本事,也得虧國公爺心善,否則要是我啊, 總得殺些人來祭命。”
匕首閃着寒光, 那人吞咽了下口水,他不相信呂知羨敢殺他, 還在争執,“你說是謠言就是謠言了?謝瓊嬰他這樣憑什麽能考上?”
呂知羨眼眸一擡, “就憑他是謝瓊嬰, 他就算是五年不摸書,你們也比不上他一點。”
呂知羨的話無異于往他們的肺管子上戳, 都是爹娘生的,憑什麽謝瓊嬰就這樣厲害?
呂知羨看着他們臉色變了又變,冷笑着離開了此處。
三月初的時候,呂知羨就要和趙莫平動身去了西北。那天呂知羨在酒樓裏頭雖然鬧了事,但因着那些公子們尚要臉面,終究也是沒有被鬧大。
三月初二,天空陰沉,烏雲翻滾,城牆之下車水馬龍,來往行人絡繹不絕。此時一串長長的軍隊正在排隊出城,整齊有序,帶頭的兩位将軍正是呂知羨和趙莫平。
宋殊眠和謝瓊嬰站在城牆之上,看着軍隊出城。
風吹得兩人衣角獵獵,發絲交纏。
宋殊眠肯定道:“你心中分明是有呂小将軍的。”她又問道:“可為何不去見他一面呢?”
謝瓊嬰手臂撐在了石牆上,看着呂知羨漸漸遠去的背影,當初呂知羨厭他入仕,他今後注定要走上這條讓他讨厭的路,成為他所讨厭的人。
況如今形勢緊張,謝呂兩家最好還是不要往來,否則來來往往又是惹人猜疑。
他道:“溫荀脾氣暴躁,我如今見了他,指不定要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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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殊眠仰頭看向身側之人,“可是你已經在慢慢變好了,而且他還幫你出氣了啊。”
沛竹和謝府後廚裏頭的采買小哥相識,那采買小哥消息最是靈通,當初呂知羨給謝瓊嬰出氣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莫不是采買小哥同沛竹說了此事,宋殊眠和謝瓊嬰也不會曉得。
謝瓊嬰笑了一聲,沒有回答。
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怕啊。
當初他不好的時候不敢見呂知羨,如今也不敢見。
謝瓊嬰看着呂知羨的背影,忽然問道:“你可還記得你小時候在泉州的事情?”
宋殊眠不知道謝瓊嬰為什麽突然這樣問,面露疑惑,卻還是如實答道:“自是記得,不過你為何突然問這個?”
“大概是在崇明十三年,那年你多大?算起來約莫只有六七歲吧。那年倭寇盛行,時常侵犯江浙一帶,你可有印象?”
宋殊眠的記憶之中生活安穩,她一直在父母的庇護之下無憂無慮長大,就算是倭寇搶到了到她家門口,她也不知道。
她搖了搖頭。
謝瓊嬰道:“泉州府确實并未被殃及,浙江那帶溫州府、臺州府最甚,倭寇多次入侵二地,殺害居民,奸/殺婦女,搶掠錢財,以至于生靈塗炭。”
這事情已經過去十年之久,沒有想到謝瓊嬰至今都還記得,甚至就連哪省哪府都能說出。
謝瓊嬰的語氣平淡,可看着遠方的眼神卻帶了幾分說不出的愁苦。
“倭寇嚣張至此,百姓遭到如此迫害,可你知道朝廷,內閣怎麽說嗎?”
宋殊眠搖了搖頭,“如何?不派兵驅逐他們還等什麽呢。”
謝瓊嬰說道:“江浙一帶請求支援的文書來了一道又一道,兩地皆是饑寒待斃之嬰孩,刀俎待割之魚肉,內閣連着開了兩天的會,最後只給了兩個字。”
“沒錢。”
當年聞昌正雖已上任,可還沒有任職幾年,國庫依舊空虛。宮裏頭一邊有皇太後想要修建的廟宇,北方那頭還有要修建的長城,各個官員中飽私囊,哪裏還有閑錢撥軍需至浙江。
“他們打着讓浙江那塊幹脆爛掉了的心思,大昭兩京一十三省,不差浙江那幾個府縣。如此大國,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情,他們就這樣放任自己的百姓被人糟/蹋蹂/躏,多荒謬無恥啊。溫荀氣得欲死,自此立誓要當将軍。可當将軍有用嗎?沒用啊。浙江是因為沒有将軍才置于此番境地,被倭寇踐踏至此嗎?”
謝瓊嬰聲音有幾分沙啞,說道:“将軍救不了世,因為文人誤國。”
謝瓊嬰那年十歲,在得知那些文官的歹毒心腸之後,當即揮筆做了偏策論,《民論》。通篇言說百姓之重要,文官之糊塗與懦弱。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篇斥責百官的策論,卻于京都之中廣泛流傳。因為這篇策論實在做得太好了,好得叫人頂禮膜拜。策論由京都才子們喜歡的華麗辭藻構成,可卻非華而不實,反而一詞一句十分精妙準确,一語中的,非此不可,且邏輯嚴謹,上下句子骨肉相連,渾然一體。
就是那些們文官們讀完之後,都得心甘情願認了這罵。
而謝瓊嬰做出《民論》的時候,只十歲。
許是這篇《民論》觸動了當時首輔聞昌正的心中某一根弦,他當即改變策略,上書崇明帝。
從如今看來,宋殊眠知道浙江終究是沒被放棄,她仰頭看向謝瓊嬰,“後來如何了?”
謝瓊嬰說道:“老師出面解決了此事,他以一人之力,對抗群臣,勢要支援浙江。最後皇太後的廟宇暫時停工,撥錢去了浙江。後來也因為吃了這個虧,他勢必要改革。”
皇太後的廟宇停工,最惱火的不是皇太後,而是一些大臣,他們正等着修建殿宇的時候從這裏頭撈錢貪污。
宋殊眠知道謝瓊嬰的老師是聞昌正,但她先前從來沒有從他的口中聽他稱呼過他為老師,這是第一回 。
謝瓊嬰年少之時和呂知羨走街串巷,他們見過山見過水,見過高門大戶,也見過太平盛世之下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謝瓊嬰知道大昭朝廷是個偌大的文官體系,文官貪,文官壞,卻也只有文官能救大昭,他年少之時就曾立志于此,入仕救民。
他十五歲放棄的是自己,亦有心中的抱負。
他說,“文人誤國,可我想要成為老師那樣的人。”
他以老師為表率,老師卻生生刺了他一刀。
老師心中有萬民,可他卻不在其中。
陰雲越發深重,宋殊眠的膝蓋骨這個時候又疼了起來。自從那兩回罰跪之後,宋殊眠的膝蓋便留下了傷,一到陰雨天就酸痛不止。
她忍了痛意,可謝瓊嬰卻發現了她的不對勁,見軍隊終從視線中消失之後,他在宋殊眠的跟前蹲下,“我背你回去。”
宋殊眠靠到了他的背上。
“這些事情加起來,溫荀厭惡透了京都裏頭的文官,可我終究要為此一員。他還顧念着舊誼,可我不能再厚顏無恥。”
宋殊眠趴在他的肩頭,聲音有些沉悶,“可是,他若是從來沒有怨恨過你呢?”
謝瓊嬰的聲音有些發顫,“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如今這樣,還怎麽回到從前啊?
他朗潤的少年音色,說着這樣不堪的話,實在叫人心傷,宋殊眠也終不再說。
自從呂知羨在酒樓裏頭“提點”過那些公子哥之後,他們自然也不敢再說這件事情了,若是真傳到了謝家的耳朵裏頭,他們确也得罪不起。
可他們不說,別人也會說。加之被有心之人落井下石,這話越傳越甚,最終還是傳到了謝沉裏頭。
謝沉聽到之時,還是在兵部衙門裏頭,偶聽到了底下人的談話,才曉得原有不少的人都在揣測謝瓊嬰這個縣案首究竟是怎麽得來的。
謝沉也沒有想到謝瓊嬰竟真的能考出些名堂來,本來只是指望謝瓊嬰莫要太丢臉了,考個試還鬧出笑話來。結果出乎意料的是,他竟得了個縣案首,謝沉心裏頭也是有幾分暢快。
這會聽到別人如此編排他,他心中自然是有氣。
可轉念一想,謝瓊嬰先前如此品行,如今轉變如此之大,不惹人疑心才是怪了。但他行得端正,絕無通私一事,這事還真就是個啞巴虧。
謝沉叫這事情堵得慌,就連下值回家的時候臉色也不太好看,惹得衙門裏頭的下屬一陣猜測,問他是碰到了什麽煩心事,他也不說,就讓人一個勁地猜。
這些事情,若是謝沉真開口說了,堵得住他們的嘴,也堵不住別人的嘴,倒不如直接挂臉,讓他們自己猜得勞心勞神。
天色将晚,謝沉回到家裏頭的時候,正巧撞見了從外頭回來的謝瓊霖。
謝沉看到了謝瓊霖從外頭進門,問道:“今日這是去哪了?”
謝瓊霖看着謝沉那不自覺皺起的眉頭,便知道他在為何事憂心,他神色如常答道:“也沒有去哪裏,只是去和友人小聚一下。”
謝沉聞此也只是點了點頭,擡步往裏頭走去,謝瓊霖忽然喊住了他,“父親。”
謝沉頓步回頭。
謝瓊霖問道:“父親可知曉京都裏頭最近的傳言?”
謝沉面色更加沉了幾分,“傳言傳言,如何當真。我行得正坐得直,還怕他們說不成。”
他嘴上雖然如此說着,可事實證明,他還是被這些話影響了。
誰好人被莫名其妙潑了盆髒水能舒服?這些謠言,實在是煩人。
可這些事情,謝沉就算是用權勢也堵不住天下悠悠衆口,你越是不讓他們說,反而越是叫他們興奮,到了最後襯得你像是狗急跳牆,急眼了一樣。
總歸謝瓊嬰名聲不算好,多這一樁不多,少這一樁不少。男子漢心胸寬闊,放任他們說去。
謝瓊霖道:“父親是行得正坐得直,可別人不一定。”
謝瓊霖此話,直接針對謝瓊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