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想當然,黑羽聽不懂她突兀的話語
“你在胡說什麽?”他瞪她一眼,轉身倒了杯水“有辦法自己喝嗎?”
她咽咽幹渴發脹的喉頭,掙紮着想靠自己坐起;可一動,暈眩就像棒子,冷不防打中她腦袋“我的頭……”
黑羽趕忙托住她
“謝謝……”
她捧近他湊來的杯子,如饑似渴地啜飲
翠微實在太渴太累,以至于完全忘了該去留意,這裏是什麽地方,而他——這個好看到不像凡人的貴氣公子,又是何方神聖,她又怎麽來到這兒的?
他望着她燙紅的臉頰低語:“你淋了不少雨,加上在船上待了太久,不舒服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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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還活着?!她好一會兒才聽懂他的話
她抓住黑羽手臂,啞着聲音問:“河神怎麽辦?胡爺說過,只有我嫁給河神,河神才會息怒——”
她此刻情況本就不适合多講話,這一急,更是讓自己咳了好一會兒沒法再開口
見她連連劇咳,眉間難受似地蹙緊,可一張形狀漂亮的小嘴卻白慘白慘,黑羽一時心軟,忍不住伸手拍撫
“你也太天真,”他眉間緊皺“抓人祭天求雨停不過是村民的妄想,雨要下多久河水、要不要潰堤,哪是你躺在破船上解決得了”
“可是……”她上氣不接下氣“胡爺說過,我們這條河每過幾年都得來這麽一遭,每一回都是送了一個新娘子給河神才——”
“翠微,你醒了是嗎——”朗叔大老遠就聽見咳嗽聲,忙端着澡桶飛快沖進門裏,一見裏邊誰在,吓了一跳“少爺,您沒回房?”
被朗叔撞見,黑羽表情有些不自在
自家破人亡之後,他性格就起了大轉變,已沒辦法再像從前那樣,率真地接受、或表達自己的感情
他絕對不會親口表白,是他動了恻隐之心
“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回房——”
“不不不——”朗叔哪肯放人“您在這正好,您也曉得我竈房一堆事,如果少爺沒那麽困,可否請您暫留在這兒,多少有個照應?”
黑羽肯來照看翠微,朗叔再開心不過——一邊是自己從小呵護長大的少爺,一邊是神似自個兒女兒的善良姑娘,他以為這兩個硬被他湊在一起的人如果能相處融洽,他會心安一點
待劇咳稍緩,翠微才有餘力認人“您是……鬥笠大叔?”
“是啊!”朗叔撫掌大笑“想不到我今天沒戴鬥笠,你還認得出來”為掩人耳目,他出門總是一頂鬥笠遮臉,就算跟人說話,也從沒把鬥笠摘下
“我認得您的聲音——”話還沒說完,她咳嗽又起
“唉呀呀,這麽下去怎麽得了!”朗叔轉頭望着黑羽“少爺,真的要再麻煩您一會兒,我去竈房看藥煎好沒有,順道倒壺熱水——”
黑羽點點頭,看着朗叔一溜煙奔出門去
“手給我”
“——什麽?”一手捂嘴咳個不停的翠微不解地問道
“壓穴止咳”他不由分說抓住她手,食指按住腕上桡骨一凹陷,使勁加壓
翠微疼似地縮了下肩
他淡聲說道:“這穴道名叫﹃列缺﹄,屬手太陰肺經,這幾天沒事就多按,可以和緩劇咳”
她望着他強按住她左腕的指,指節均勻修長,和她平時常見莊稼漢子的粗厚大掌完全不同這是一雙養尊處優,沒經歷操勞的手還有他的眉眼,宛如詩畫般俊秀的容顏,配上一襲銀灰長袍,看起來是那麽尊貴,攝人心魄
也難怪她剛才醒時,會錯當他是神仙
就這會兒,她眼睛落到她與他交握的手上
她吓了一跳!天吶,她那麽粗糙的手,怎好意思被他握着?
“那個……”被他握在掌中的小手宛如受驚的小兔,不住掙紮“我自己來就好,謝謝您”
“你确定?”他審視她依舊燙紅的臉色“你做給我看”
只見她伸出幹裂的指尖,怯怯按住左手腕上的穴道“這樣?”
他一瞥她手,再一望她臉,一下懂了她驚慌失措的原因
必是芥蒂她的手
“拿去”他從懷裏掏出一瓷瓶,裏頭是他親手調制的油膏,用來塗抹刀傷擦傷特別有效
黑羽喜篆刻,執刀再小心,偶爾仍會被玉石刀尖割出傷口,所以他總随身帶着油膏,以備不時之需
“不用……”翠微邊咳邊搖頭
見她不接手,黑羽不耐地催促,索性幫她搽藥
“嗳——等一等——”
兩人像争東西似的,揪着她手你來我往了一陣
“在﹃浸月邸﹄,我的話就是命令”
見他發起脾氣,翠微立刻松了手勁
她心裏想,把聞起來那麽香的油膏用在她身上,感覺有點兒浪費——
可她沒膽說出口,就怕惹他發火
她心想,這公子爺好看是好看,可脾氣也跟石頭一樣,不由分說的霸道
“您剛才說這兒是﹃浸月邸﹄……”她咳了兩聲才接着問:“所以……是您救了我?”
“你值得我為了你大半夜跑出門?”他嘴利得像把刀,丁點也沒留情面“救你的人是朗叔”
她縮了縮肩,心想他口裏說的“朗叔”,該就是剛才來過的“鬥笠大叔”吧……
她不敢吭氣地看着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抹過,時不時捂嘴咳個幾聲
房裏很靜,除了窗外篩豆似的落雨聲外,再無其它聲息
黑羽沉默地盯着掌中素白的小手,單瞧她手背,會覺她手掌骨肉均勻,硬而不僵,足可看出她的脾氣也是軟中帶硬,不容許他人唬咔的倔脾氣姑娘可一翻過來,他暗暗閉了閉眼睛
一雙手十根指尖滿是裂口,其中幾道劃得頗深,猶可看見裏邊殷紅的血肉
沒錯,自小被人呵護長大的他,實在無法想象她到底過得多苦,才會把一雙嬌女敕小手折騰得像兩根枯柴一樣
“啊!”大概是他塗抹中不意掐中了傷口,她猛地縮了子
“還好嗎?”黑羽緩了下揉按的氣力,不由自主地溫柔
她搖搖頭苦笑了下,一會兒,才怯怯開口:“其實……朗叔不用那麽大費周章的……”
“什麽意思?”他眉間一皺
“我是說……如果不救我,把我留在船上,或許會比較好……”
只見他突兀地把手放開,說話口氣壞了“你就這麽想死?”
見他動怒,她連忙解釋:“不是,您誤會了,不是我想死,而是胡爺曾經央請蔔者算過,她指名道姓說我是河神欽定的新娘——”
他瞇着眼瞧她“你是說如果你不嫁給河神,這場雨不會停?”
“嗯”
“那你告訴我現在是怎麽回事?”
彷佛是想教她看清她的想法多可笑,黑羽鐵青着臉打開窗門翠微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早先還綿疊不停的雨勢,竟然已沒了聲息!
她怔怔地張大嘴巴,好一會兒才明了雨停的涵義
世上最難堪的事莫過于——當一個人嘔心瀝血、萬分艱難做了什麽決定,最後卻發現自個兒當初的犧牲,根本是多此一舉想她當時的天真,當真以為自己的犧牲可以換來麻丘村民的富足安康,結果——
老天爺給了她答案
什麽蔔算的結果,什麽河神欽定的新娘——全是一派胡言!
老天爺根本不要她!
她不敢相信耳朵所聽見的,甚至還踉跄爬下床鋪,赤着腳站到窗子前用力地看
真的,她沒有看錯,一連下了好多天的雨,真的完全停了!
“怎麽會這樣?”一陣劇咳再度從她喉裏冒出,咳得她痛徹心肺,連眼淚都擠了出來
她想到姊姊的眼淚,想到胡爺的允諾——她本來以為自己的命可以換來姊姊的婚事與麻丘的順遂,雖說這兩點現在已不是問題——可她呢?一個被欽定說是“河神新娘”的人這會兒卻好好地活在世上,她該何去何從?
想到将來,她心一下慌了
“藥來了藥來了……”
一熬好湯藥,朗叔飛快跑回客房乍見翠微站在窗邊咳得滿臉淚花,朗叔一愣“怎麽回事?翠微你幹麽哭?”
翠微難過得答不出話,越是掉淚,劇咳越是不停
“少爺?”朗叔一瞅黑羽,想從他嘴裏問出個前因後果,可黑羽還是一臉冷漠,袖子一甩人,走了
朗叔一頭霧水,可也沒忘趕緊攙着翠微坐回床上“來來來,你先別哭,少爺交代藥要趁熱喝,喝了有什麽委屈再告訴朗叔我,我幫你想辦法”
翠微咽了一口藥進嘴,咳是稍停,可眼淚卻越掉越兇“我以後……沒地方可回去了……”
“什麽什麽——你慢點說!”
她哽咽地把胡爺跟她的約定,大致說了一遍
原來是這樣朗叔心疼地拍着她肩膀“真是苦了你了,你才多大年紀,就得擔負這麽大的責任……對了,那你跟少爺剛剛……”
“我大概惹他生氣了……”翠微拿手背擦淚,一望見塗滿油膏的指尖,想起他低頭跟她說話的神情,她心窩又是酸、又是甜“他好心幫我抹藥,可是我卻跟他說,應該把我丢那兒才對……”
朗叔終于懂了“你這傻丫頭,說這種話,難怪少爺會生氣!”
他一邊喂藥,一邊幫自家少爺解釋:“既然都破例救了你,有些事我也不用多瞞了,只是你聽過放心上,別再跟外人提起少爺他很小的時候經歷了家破人亡,他爹跟娘,還有好多好多喜歡的奴仆婢女全都死在刀劍下,你知道,他們那時想要活命也沒機會,而你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卻吵着說什麽不該救……”
“對不住,我不知道……”翠微愧疚地垂下頭
“以後記得了,”朗叔提點“在少爺面前,少提死這件事”
她受教地點頭
“至于你将來的去處——”
正當朗叔沈吟思索時,花嬸兩手拎着水桶進門來
“老頭子”她喊:“我水燒好了,你快去竈房提來”
“她是我妻子,”朗叔幫翠微介紹“以後你跟少爺一樣,喊她花嬸就得了”
“花嬸您好”翠微颔首“我姓古,叫翠微”
“我知道,我早聽你朗叔介紹過”花嬸心憐地望着她“你們剛聊什麽?怎麽你眼眶這麽紅?”
朗叔在妻子耳邊嘀咕了些話,花嬸恍然大悟
“這還不簡單——”花嬸睨了丈夫一眼“她沒地方去,就把她留在咱們這兒啊!”
翠微與朗叔同時喊:“這兒?”
“沒錯,就是這兒”花嬸笑得自信,彷佛一切她都已經想好了“正好我們倆年紀也大了,趁這機會幫少爺找個伴,不是挺好的?”
“但是——”想到早先黑羽的反應,朗叔不确定他會不會同意
“放心,這事包我身上”花嬸“砰砰”重拍了兩下胸脯“你就安心住下,其它事,全交給我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