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種辣椒,賣種子

第39章 種辣椒,賣種子

◎種辣椒,賣種子◎

“只撥系繩的這些。”魏檗告訴李靜嫂子最終“答案”, 邊說從自己斜挎包裏又拿出幾個貼了不同标簽紙的塑料小瓶,分發給大家。

李靜的嫂子松了口氣,拍拍胸脯:“吓死俺了。”

魏檗給大家分配任務。

她指着李靜手裏小瓶上的紅色标簽, 跟拿到同樣紅色标簽的謝明月、韓雲英和她大伯娘說道:“你們看,你手裏小瓶上貼的紅紙,你就光撥系紅繩的辣椒, 把花蕊撥出來放這裏邊。”

“還有我奶, 嬸子、嫂子。”魏檗把楊秀手裏小瓶上的白色标簽轉到前面給大家看:“奶你看你瓶上貼的白紙, 只撥系白繩的辣椒上的花就可以了。”

魏檗自己也拿了個貼白紙的塑料小瓶, 給大夥兒強調:“一定一定要小心,不要碰壞了中間花芯!”

李靜和謝明月已經到地裏埋頭苦幹, 魏檗正要下地,聽見韓雲英小聲嘀咕:“這麽小, 我老眼昏花的,可難說。”

不生氣不生氣, 我要氣死她不能讓她氣死我。魏檗深吸一口氣, 拿出挎包裏準備好的一塊錢鋼镚,遞給李靜妯娌和她大娘一人兩個,跟她們說:“大娘、嬸子,這活計又多又細,我跟花支書和我爺爺都商量過了,你們過來幫忙,一天給一塊錢。”

“嬸子你先給靜姐拿着。”——為什麽叫李靜姐, 叫李靜嫂子嬸子——哎呀不要問了,大家各論各的。

“大娘, 這裏邊一塊是我大嫂子的。”

魏檗餘光看到韓雲英停住動作, 她又摸出一塊遞給楊秀:“奶, 這是你的。”

“哎呀,老二家的地,我咋能要錢。”楊秀臉上笑開花,一邊說着不要,一邊樂滋滋的接過錢。

韓雲英再也忍不住了,鄉裏鄉親來幫忙,管頓飯已經是講究人家了,什麽時候給過錢?!這是給錢嗎,這是剜她的肉啊!她湊到魏檗跟前,還沒來得及張嘴,魏檗先說話了。

“娘,辣椒種你也知道多值錢,都是按克按粒賣。一朵花結成辣椒至少幾十粒種子,你跟我置氣不要緊,撥花蕊的時候可得看仔細,要是碰壞了花芯,別說辣椒種,辣椒都結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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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家夥,魏檗這是說話嗎?不,她這是在韓雲英被剜了肉的心上再捅一刀。

韓雲英心裏疼得血糊淋啦,又氣又急又憋屈。這負面情緒啊,它不會消失,它只會從一個人,轉移到另一個人。魏檗轉移了她的壞情緒,拿着小瓶和鑷子,施施然下地幹活。

韓雲英再生氣,也不敢拿“搖錢樹”開玩笑。她只是面子上過不去,當父母的不想給孩子低頭,心裏其實明明白白,大丫頭有本事。她仔仔細細一朵花一朵花的挑,生怕像大丫頭說的,手一抖,碰壞花芯,好幾塊錢就沒有了。

辣椒花挑花藥是個熟能生巧的活計,最最重要的是手要穩,做熟了技術含量并不比縫衣服高多少。

韓雲英、楊秀,魏檗的大娘,包括李靜,平日裏都是做慣了針線活的,所以魏檗一擡頭,發現,一不留神,所有人的進度都比她這個手殘黨快了……

除此之外,她還發現,她奶他娘幾個,特別信服李靜妯娌兩個。比如會不會把花碰壞,這個像花蕊能取下來麽之類的,她們自己拿不準的,哪怕自己就在旁邊,她們也要跑遠路去問李靜。

那李靜呢?李靜……李靜早就對魏站長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別說李靜,問問山水鎮上到副書記老于,下到各個村的駐村農技員、村支書,技術上的問題,哪個敢跟魏站長嗆嗆。

所以這算什麽?

魏檗心裏好一陣無語,大概就是你在外面混得人模狗樣,專業領域一言九鼎,但遇到你專業相關的時候,你爸媽依然認為你是胡咧咧,反而對朋友圈裏的半桶水專家深信不疑吧……

為啥呢?

魏檗仰頭望天,轉轉長時間低頭低得難受的脖子。自己在農技站,還是離村裏太遠了,中間隔了好幾層,還不如村大隊裏大隊長直接利益相關,說話好使。但農技站站長吧,說有多厲害,也不能夠。所以就這麽着,不上不下,卡這兒了。

怎麽才能讓自己在家裏說話更好使呢?

魏檗想争取更大的話語權,不外乎經濟和社會地位兩個方面。

賣辣椒種子掙了錢,話語權應該能進一步擴大。還有其他方法嗎?

身體太累,大腦缺血,暫時想不出。

魏檗索性招呼大家:“歇歇吧,先去吃飯,吃完飯再幹。”

還管飯啊。韓雲英心疼的都要麻木了。好在有魏檗給她畫的賣辣椒種的大餅,忍着心痛,強笑着招呼大家夥兒去家裏吃午飯。

午飯過後,衆人又去地裏幹到太陽落山。

果然是熟能生巧,速度比上午快了很多。

臨走的時候,李靜不好意思拿魏檗的錢,但她嫂子已經拿了,她不好再退,只好跟魏檗說:“魏站長,我看剩下的辣椒苗不多了,明兒估計也沒我們的活,我們暫時先不過來了。”

魏檗看出了李靜的不好意思。她知道李靜的性子,在她心裏,她跟李靜早就是“君子之交”,所以也沒有搞推來讓去的虛假套路,直接點頭道:“好,明天在家好好謝謝,今天确實累,太謝謝你們了。”

說完魏檗又拉起李靜的手,跟李靜說:“我估計後天大後天差不多就能開花,開花之後我還要點粉。活不多,也不難,你到時候有時間,可以大後天早上八點前過來看看。”

“那可太好了。”李靜緊緊握住魏檗的手:“到時候我一定來。都不知道怎麽謝你。”

魏檗笑着說:“咱姊妹之間,不用說這些。”

第二日,李靜和她妯娌兩人便沒有來。魏檗家人,再加上謝明月,六個人幹了多半天,終于把所有綁繩的辣椒苗的雄蕊都去掉了。

魏檗又給了她奶和她大娘、大嫂子,每人一塊錢“工資”。

回到鎮上,魏檗同樣按一天一塊錢的“勞務費”标準,摸了兩塊錢給謝明月。

謝明月說什麽也不要。

魏檗玩笑似的說:“給你攢嫁妝。”

謝明月不吱聲,還是搖頭。

相處這麽久,魏檗大致摸清了謝明月的性情。明月看着安靜不張揚,心裏其實極有主意,她如果開心,嘴角會有小小的笑意,她如果沉默不吱聲,其實是心裏不認同的無聲反抗。

魏檗看出,謝明月至少現在,并不想“攢嫁妝”。

魏檗心裏,其實有一點點高興的。謝明月才十六歲,魏檗還是希望她以後能繼續去讀書。

這麽想着,魏檗端正了深色,跟謝明月說:“明月,留着給你當學費。”

謝明月還是搖頭。

好一會兒,她才低聲說:“我不上了。我考不上。”

說話間眼淚掉落,砸在袖口,洇出一片濕意。

“怎麽可能。”

魏檗吃了一驚。從她這短時間跟謝明月交流看,謝明月勤學又刻苦,知識掌握的非常紮實,莫說高中,考小中專也是輕輕松松。她以為是老謝不想讓孫女讀書,現在看來,似乎問題出在謝明月自己身上。

魏檗疑惑的問:“你知識掌握的很紮實啊,怎麽會考不上。”

此話一出,謝明月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從一顆一顆,變成一串一串。

好一會兒,謝明月才抽抽噎噎告訴魏檗,自己平日裏不論學習還是考試,都沒有問題。可每次考學的時候,坐到考場上,總是手腳冰涼,大腦一片空白。

她爺爺也勸她,考不上小中專,還可以去讀高中。

謝明月跟魏檗說:“我考試不行,再上三年高中,也是浪費時間。我爺爺年齡越來越大,我不能給他幫忙不說,還淨給他添負擔。”

“唉。”

魏檗嘆口氣,忍不住摸摸謝明月的發頂,輕聲跟她說:“你啊,壓力太大了。”

真是個敏感懂事的小姑娘。

魏檗把兩塊錢再次遞到謝明月手裏,跟她說:“這兩塊錢是你勞動換來的,你能掙錢,等于減輕了你爺爺的負擔。”

“我不能要。”謝明月還是搖頭:“你已經每月給我發工資了。”

“拿着錢買書。”拉過謝明月,正色道:“我們可以不上學,但不能不學習。你手裏攢點錢,到時候再去考試,心裏更有底氣,說不定就能考上。即便考不上又有什麽關系?還可以讀夜校、電大、自考、函授,只要自己不放棄,出路多得很!”

“真、真的嗎?!”

謝明月語氣小心翼翼,眼睛裏卻有了微光。

魏檗給她打開了一個廣闊天地,她以前從未知曉的廣闊天地。

“真的。”

魏檗點頭,嘆口氣告訴謝明月:“我也準備繼續讀書,小中專的學歷有點低。”

“啊~”

謝明月吃驚得嘴巴微張。

多少人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小中專,魏姐姐竟然嫌棄。但這是魏姐姐啊,謝明月又覺得,魏姐姐嫌棄小中專合情合理。

她心裏五味雜陳,種種紛繁複雜的情緒中,有一點火種燃起,鋪天蓋地。

魏姐姐都堅持學習……我要像魏姐姐……我比不上魏姐姐,但我不想被甩開太多……我也能……

謝明月念頭紛紛擾擾,有一顆種子正在萌發,變得堅定。

她不再推脫,接過魏檗遞給她的兩塊錢,緊緊握在手心。

兩天後,魏檗家辣椒地裏的花全都開了。

魏檗收拾好提前準備的毛筆,早晨五點半,天蒙蒙亮,便帶着謝明月去了油山西村。

因為花朵授粉,要在太陽升起來之前完成。一旦太陽高照,強光和溫度會影響花粉的活性,降低授粉成功率。

種田,付出的辛苦和汗水,只有親自去做,才能體會得到。

魏檗在農科院的時候,酷暑寒冬,時常會有“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餘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的心境。她被一棒子砸進這大綱坑的世界後,雖然日子過成了“地主家也沒餘糧”,但心境不曾有變化。

甚至比從前更甚。

因為八十年代,還存在農業稅、剪刀差等等等等,面朝黃土背朝天,在土裏種田刨食的日子,更加艱難困苦。

她叫上李靜,她媽韓雲英還曾在背後嘀咕,自己家技術讓人學去了。

韓雲英不知道,叫李靜過來,是魏檗特意讓她來學。

“聖母”一點說,魏檗是希望能影響,能帶動更多的鄉裏鄉親,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

現實一點說,一個地區的産業,只有形成規模,才能從分散的“手指頭”變成握在一起的“大拳頭”,才能變買方市場為賣方市場,擁有和別人議價的權力。

六點一刻,魏檗和謝明月到了自家地頭。

李靜身上已經沾滿晨露,等在那裏。

還沒說幾句話,楊秀、韓雲英幾人也都到了。

辣椒苗的白色小花,在風中顫顫巍巍。

魏檗拿過毛筆和之前裝花蕊的一個塑料小瓶看了看,小瓶上貼着紅紙标記。

魏檗擰開瓶蓋,把毛筆伸到瓶裏轉了一圈,再拿出來,毛筆上粘滿了黃色的花粉小顆粒。

她走到綁白繩的辣椒苗前,捏起一朵小花,邊做邊跟大家說:“把毛筆上的花粉蘸在柱頭,就是剩下的這個花芯上。貼白紙的瓶裏的花粉,蘸綁紅繩的辣椒苗。貼紅紙瓶裏的花粉,用毛筆蘸到綁白繩的辣椒苗上。”

“一定不能弄混,不然功夫就白費了。”

魏檗交代完,把毛筆和小瓶分給幾個人。

李靜邊往花上蘸花粉,邊和魏檗閑聊。跟魏檗說:“我還有點不明白。”

“哪裏不明白呢?”

魏檗停下手,疑惑的看向李靜手裏的毛筆。

李靜笑了笑,說:“不是幹活不明白,是道理不明白。怎麽得把花蕊去了,換着蘸呢?”

這個……

魏檗問:“你聽說過純合子、雜合子和雜種優勢嗎?”

李靜嘿嘿一笑,尴尬的說:“沒有,俺只聽過罵人雜種的。”

魏檗頓時一陣無語,跟李靜說:“行吧,這樣理解也行。純合子就是純種,雜合子就是雜種。你仔細看,綁紅繩的和綁白繩的,葉子背面的棱不一樣。”

李靜找了兩棵綁不一樣顏色的辣椒苗一看:“還真來,長得真有區別。”

“是吧。”魏檗說:“綁白繩的相當于都是老白家的種,綁紅繩的都是老紅家的種,世世代代自己家跟自己家結婚生孩子。”

“我知道!”李靜拍手插話道:“這樣的孩子容易有病,跟人一樣,咱人也不能一家子之間生孩子。”

“對頭,就是這樣。”

魏檗點頭道:“但辣椒是植物,它們自己不能辦。為了讓後代長得好,咱幹的這些活,等于幫老白家的和老紅家的結親。”

李靜爽朗笑道:“哈哈,之前是幫人分家,現在幹的是媒婆。”

“可不是嘛!”

魏檗也忍不住笑。

“做媒”可比“給人分家”輕松多了。

十點不到,太陽尚未爬上中天,一行“媒婆”已經幹完了全部活計。

魏檗拍拍手上的土,開心道:“萬事俱備,只等辣椒結實。”

她指着自家的辣椒地,跟李靜說:“這片地就是賣給黃大牙的正常辣椒留的種子。你要有興趣,明年開春也可以試着弄一點。”

“那感情好。”

李靜跟跟魏檗說:“明年我也學魏站長的方法種一點。”

韓雲英路過,聽到魏檗和李靜的對話,忍不住說魏檗:“自己家的地讓你瞎禍禍,你還鼓動人家回家瞎禍禍。”

李靜不以為意:“沒事兒,我信魏站長。”

魏檗也跟韓雲英說:“沒事兒,肯定不能禍禍。”

等李靜騎自行車走遠,韓雲英恨鐵不成鋼,虛空狠狠點了魏檗好幾下:“到時候她地裏結不出果,看她來不來找你後賬。”

“不能,靜姐不是這樣的人。”

“你才多大。你見過多少人我見過多少人,我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

……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深秋初冬,天氣将冷未冷的時候,各村裏種的辣椒開始陸續收獲,前陣子遠在外地販貨的大黃牙,身影開始活躍在山水鎮上。

山水鎮上的農技員們,沒有不認識黃大牙的。

別說農技員,連謝明月都能掰着手指頭數出黃大牙的一二三四幾條轶事來。

魏檗大奇,黃大牙跟老謝的行事風格,完全是不搭噶的兩個極端嘛。

再仔細一問謝明月,果不其然,老謝原來是拿黃大牙的當反面典型,擱這樹典型呢。

謝明月跟魏檗混熟了,偶爾也把自己爺爺叮囑的“不要背後論人短長”的小心謹慎忘到腦後。她看魏檗似乎對黃大牙感興趣,忍不住跟魏檗說:“我聽說,黃大牙跟孫天成家還有點親戚呢。”

“真的假的?”

魏檗完全沒想到。

謝明月說:“聽我爺爺說的。可能是連襟還是啥,挺親的親戚。所以我爺爺覺得孫天成孫叔以前挺踏實,自從黃大牙從監獄放出來出來,孫叔被他帶的也不本分了,跟孫叔來往也少了。”

原來如此!

魏檗恍然大悟。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難怪她第一次見孫天成的時候,覺得這人踏實肯幹,畢竟夏天頂着烈日挨個查田塊有多難受,誰去誰知道。如果沒有一份踏實,兩天就受不了,裝是絕對裝不出來的。

後來她知道了紅旗農資店的事兒,還以為自己第一眼看走眼。紅旗農資店的套路,雖然在魏檗眼裏不算什麽,但在八十年代,孫天成看起來雖然有點農民的精明,卻也不像什麽經商天才的樣子。

現在想想,紅旗農資店背後的經營,說不定有黃大牙的指點。他走南闖北,學一學其他地方個私人農資店成功的套路,直接拿到山水鎮用,可不紅紅火火麽。更甚至于,魏檗猜,黃大牙如果更“先進”一點,說不定紅旗農資店背後,都有他的股份。

魏檗捏着下巴琢磨,她确實有跟黃大牙短期合作的意向。按黃大牙投機的性格,他能不跟農技站打交道嗎?是我通過孫天成去找他,還是等他上門?

魏檗跟黃大牙不熟,摸不準黃大牙的性格。

在她考慮要不要去堵一下日漸忙碌的于大爺問問情況時,孫天成帶着黃大牙的善意上門了。

山水鎮農技站站長魏檗,用了半年時間,從跟黃大牙搭不上話的山村小丫頭,變成可以跟黃大牙上談判桌,不,是黃大牙求着上桌的人。

黃大牙請魏檗在山水鎮唯一一家飯館吃飯。說飯館有點誇大,只能說是做吃食的小趴趴屋。

小趴趴屋空間不大,黃大牙讓老板把幾張木頭桌子并在一起,除了飯館裏的菜,還擺了滿滿一桌子他從廣東帶回來的點心佳肴,桌子腿旁,還有一箱沒有開封的好酒。

黃大牙這邊兩個人,只有他和孫天成。且不說黃大牙心裏有什麽想法,至少表面上誠意十足十。

魏檗也沒有叫太多人,只帶了謝明月。

雖然黃大牙已經從孫天成嘴裏聽說了新上任的魏站長是個年紀輕輕的小丫頭,但看到魏檗真人時還是吃了一驚。一個嫩得能掐出水來的小丫頭,帶了一個年紀更小,一團孩子氣的小丫頭。

黃大牙并沒有看輕魏檗,反而心下微凜——這個魏檗,不是睡她的人厲害,就是睡她媽的人厲害。*

總之,半年之內把農技站收在手心裏,絕對不是這個年輕小丫頭有多大本事。她一定是被更高位的人推到前面的代言人,不論什麽目的。黃大牙整理整理自己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子,産生了“我老黃也是個人物”的感慨。

黃大牙把魏檗當成傳聲筒,恭恭敬敬給魏檗背後的“幕後大佬”對話。

魏檗提出農技站要拿一部分辣椒收購權力,并且黃大牙要給她比各村裏“辣椒收購代理人”更高的返點。魏檗要以機關單位的信用背書,限制各村辣椒收購代理人的權力,盡量保證公平公正,保證跟各村辣椒代理人有矛盾的人家,也能順利賣出辣椒。

當然,以她家為代表。她可沒有忘記,呂家豐拒絕收她家辣椒的時候,魏家的屈辱和無能為力。

她現在有能力對付呂家豐,但其他跟呂家有仇的人家呢?其他村子裏跟支書們有仇的人家呢?

因為淋過雨,所以想給所有人撐傘。

這個要求,從獲利來說,魏檗可以算得上“出力不讨好”了。對黃大牙來說,其實也沒什麽好處,不但白白把利潤給出一部分,還在頭上多了農技站這個管着自己的“婆婆”。

魏檗對黃大牙的損失心知肚明,所以她并不要求黃大牙全盤接受這個條件。心裏有足夠的可談條件的空間。

談合作談生意,不就是讨價還價麽。

魏檗等黃大牙讨價還價,沒想到,黃大牙一杯酒下肚,嗑吧不打,立馬同意了。

魏檗愣了一下,心裏暗暗吃了一驚,這個條件黃大牙答應的這麽痛快,難道他要給我們農技站提更難辦的條件?

她擱下筷子,凝神準備聽黃大牙下一句的“但是”……

左等右等,直到飯局結束,“但是”始終沒來。

魏檗一頭霧水。她當然不知道,黃大牙把魏檗提的這個條件,當成了魏檗背後的“幕後大佬”對自己誠意的考驗與試探。

就離譜!?!

誠意滿滿的黃大牙,給了農技站每斤辣椒二分錢的返利,比各村的收菜代理人都高一分。

農技站小院巷子深,平時不怎麽有人來。但農技站隔壁是收糧的糧所。八十年代,正是糧所最有權、最火熱的時候,平日裏,糧所大院子的人來人往,更別提交公糧的時候,日日人頭攢動,從天蒙蒙亮到天黑沉沉,每天隊伍至少要排五裏地。

魏檗讓苗有發搬了塊大黑板,寫上“收辣椒 每斤1角”幾個大字,又在黑板上畫了個大箭頭,指了下農技站往左走,把黑板并排擺在糧所“收陳糧每斤5分”的大牌子旁邊。

雖說是蹭糧所的“流量”,但看起來還挺像那麽回事兒,一點兒也不突兀。

很快,魏檗農技站的小院裏也人頭攢動了。

她收了黃大牙兩分錢的返利,自己和站裏一分沒留,都貼給了辣椒種植戶。而黃大牙在村裏找的代理人,像呂家豐,把黃大牙給的返利都自己留下了。這樣一來,農技站收的辣椒,比各村裏收的,高了兩分錢。

魏檗以四十年後的眼光和态度考慮,她認為,各村離農技站都挺遠,農村并不是家家戶戶有自行車,需要純靠人力拉車或者背着籃子來賣。如果不把價格定高一些,村裏代理人不收,可能就會寧願爛在地裏,也不見得費力氣上鎮裏來。

畢竟以她自己的性格,她肯定不會為了每斤貴兩分錢費勁吧啦。

但她萬萬沒想到,八十年代,人工不值錢,錢值錢!

糧所收糧都經常打白條,農技站收辣椒結現錢!

這個消息一出,離鎮上最遠的山彎村,有人半夜就拉着地板車上城!

黑板擺出去的第四天,農技站小院裏已經人挨人,人擠人,連下腳的地方幾乎沒有了。

時代的發展帶來的不只是眼光和眼界的進步,也有可能是跟當下的脫節啊。

魏檗癱坐在辦公室椅子上,揉揉眉心,剛剛好說歹說,終于讓後面排隊的人陸續散去。

她讓苗有發把糧所的黑板搬回來,把“辣椒每斤一“角”擦掉,改成“辣椒每斤八分一厘”。

只多一厘,勉強能夠個腿腳錢。

并且不能在農技站小院裏收了,小院太小,這幾天正常工作都被影響了。

魏檗找到隔壁糧所負責人,用黃大牙每斤的返利,“每斤九厘”當成臨時租賃場地的租金,剩下的一分,她學着于明忠的處事方法,跟糧所負責人商量,當成農技站和糧所人員收辣椒時的“辛苦補貼”。

糧所負責人聽到借場地時還略有不快,只是礙于兩家單位面子,沒有說什麽。聽到場地有租金,臉上有了笑意,聽到大家夥都有辛苦費,高興得給魏檗拍胸脯保證:“辣椒才有多少,比收糧容易多了,保證妥妥帖帖!”

果然,專業人幹專業事。有糧所的人幫忙,魏檗根本不用操心,只留下苗有發在現場看着,代表“農技站出了個人”就可以了。

輕松、省心,還有錢拿。

魏檗不知道這是不是于明忠說的“和光同塵”,她遇到于明忠,于明忠笑着打趣她:“我聽說你那裏前兩天可亂糟糟的。”

“已經理順了。”

魏檗給于明忠簡單說了下自己和糧所的合作。

于明忠說:“不錯,已經學會和光同塵了。”

“可是。唉。”魏檗嘆口氣,對于明忠說道:“其實我心裏,不知道這樣做到底對不對。我們分了,種辣椒的老百姓就少掙了。我本意……”

“你家種辣椒嗎?”

于明忠打斷魏檗的話。

魏檗不明所以,點點頭,當然種了,油山西村家家戶戶種辣椒。

于明忠又說:“糧所的所長老王、副所長老韓、老應,老婆孩子都在鄉下種辣椒。莫說家裏只有一個人上班的,就是兩口子都上班的,你看看農忙誰不下地幹活。拿仨瓜倆棗工資。”

于明忠拍拍魏檗肩膀,道:“我們基層,誰還不是個老百姓了!”

魏檗噗嗤一笑,跟于明忠說:“是,于大爺,你說的都對,是我想左了。”

這個收辣椒的小插曲沒起什麽波瀾。不過是進一步加深了黃大牙對于“魏檗沒本事,靠男人上位”的錯誤認知而已[/挖鼻]

沒幾日,魏檗帶着謝明月又去了油山西村。辣椒已經收獲,要開始剝辣椒種子了!

剝辣椒種子要先用小刀把辣椒皮劃開,掰開厚厚的辣椒皮,把辣椒裏面中心大筋上的種子刮下來挂到簸箕裏,再放屋檐下慢慢晾幹。

農村人人會做,沒多少技術含量,只是費人工。

魏檗粗粗估算了一下,按她、謝明月和韓雲英幹活的速度,再加上幹活回來的魏建嶺和放學後魏汾偶爾幫忙。半畝多地辣椒苗結的辣椒全剝出種子,幾乎沒白沒黑的幹了整整三天。

剝出來還要再經過半個月的風幹晾曬,才能成為理論上可以拿到市面上買的種子。

——只是理論上。

因為理論上,這些辣椒種子是百分百雜合子,百分百能出苗、出壯苗的。

但是實際上,受成長時溫光水土、授粉成功率、成長時間、晾曬程度等等等等因素影響,不可能達到理論上百分百雜合子和百分百的出苗率。

所以制出來的種子在上市之前,還需要經過純度測試。

魏檗抓起一把剛剛剝出來的辣椒種子,憑眼看,所有的種子都瑩白如玉,飽滿可愛。她撿出一粒種子,對着陽光。陽光落在她的指尖,薄薄的種子被鍍上一層光暈。

“唉。”魏檗自言自語:“我要是有金手指,能肉眼看出它的基因型和出苗率就好了。”

“姐姐沒金手指,因為姐姐是給別人點金手指的神仙。”

……

魏檗心裏忍不住扶額:明月啊,吹吹捧捧不是這麽搞的。

果然,有人看不下去了。

看不下去的是這方農家小院裏的“太後”——韓雲英。韓雲英可心眼裏疼惜謝明月,一般不對謝明月說重話。這會兒卻忍不住說:“還神仙,明明你再捧捧,她更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

謝明月羞紅了臉,抿抿唇不再說話,低頭專心剝辣椒種。

韓雲英不好再說她。只是起了的話頭難停住,開始叨叨魏檗。

魏檗可一點兒不怯,反問韓雲英:“我發一下感慨,做夢想一下金手指,你咋這麽多話呢?!”

“還金手指,發癔症呢,外人誇你兩句,還真把自己當呂仙了。”韓雲英排揎魏檗:“大丫,你給我指指北在哪裏。”

魏檗哭笑不得,鼻子裏吭吭兩聲,跟她娘說:“我知道北在哪裏,等辣椒種賣回錢來,怕你找不着北了。”

“我還找不着北。”韓雲英屁股穩穩當當坐在小馬紮上,上半身硬挺着當媽的架子不倒,脖子腦袋卻誠實得湊向魏檗,問:“大丫,我心裏沒底,你估摸着咱這些種子能掙多少錢?”

魏檗:“不知道,我不知道北在哪兒。”

韓雲英:“這死妮子!”

一旁的謝明月忍不住低頭嗤嗤笑。毫無感情的辣椒剝種子機器魏建嶺面無表情,全程狀況外。

深秋初冬時節的日光灑落在農家小院,照的人心亮堂堂、暖洋洋的。在這尚未寒冷的冬日,竟有了幾分靜谧和春日般和煦的期待。

憑良心講,魏檗應該在開春選種取樣,在自家地裏篩一下出苗率再賣種子。

但魏檗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魏建嶺和韓雲英這麽由着她“胡鬧”,一方面因為她吃上皇糧,成了衙門裏的人,在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山水鎮,有了足夠分量的話語權。另一方面,是她給魏建嶺和韓雲英畫的大餅太香太香了!

香得熱氣騰騰,滋啦冒油。

從辣椒種在地裏,倆人就開始仰脖等吃餅。

從種到收,再到把所有辣椒種子晾幹曬好,已經到了十二月底。費了那麽多多功夫和成本,還虧了半畝多應該賣辣椒得的錢,眼看眼要過年,魏建嶺和韓雲英急等着賣種子回錢,根本等不到明年開春種出辣椒苗再賣種子。

魏檗能理解她爹媽的心情。她爹媽地地道道初中文化水平的農民,一個是對沒經見過、超出經驗的事情擔心,再一個,他們根本不會聽長遠來看blablabla的大道理。

好在這些辣椒從去雄授粉,到曬種晾種,所有流程全是她親自參與,親自帶着、盯着幹的,沒有任何投機取巧偷工減料,工序上沒有問題,在辣椒出苗率60%以上就算合格的現在,她家這些辣椒,雖然離魏檗95%以上出苗率的要求有差距,但達到60%一點兒問題都沒有。不用擔心被鄉裏鄉親找上門來砸家當。

啊啊啊啊啊,為什麽我沒有金手指!我想要DNA掃描檢測儀!我穿了個坑,我想要金手指啊啊啊!

魏檗一邊內心土撥鼠尖叫,一邊良心滿滿的把福美雙粉劑*買回家。

魏建嶺拿着福美雙翻來覆去看,忍不住跟魏檗說,“你站裏還有這好藥呢,下次來家多拿點。”

啊哈?魏檗無語,跟魏建嶺說:“爹,把你閨女當啥了。不是站裏的,我自己花錢買的。”

……

你個憨憨!魏建嶺手裏的福美雙頓時不香了。

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終究忍住了沒吭聲,到院子裏拿鐵鍁鏟地去了。

魏檗在最裏邊的小院子裏尋了個幹淨的塑料桶,把福美雙和辣椒種子按比例配好倒在桶裏,再倒入半桶清水,找來一根半長的木棒在桶裏不停攪拌,盡量讓農藥和種子混合均勻。

不一會兒,魏檗額頭冒出一層細汗,手臂開合間,一股股熱氣從後背和衣服之間冒出。

她幹活間隙,聽見中間院子裏鏟地的魏建嶺跟韓雲英嘀嘀咕咕說話。

端端續續傳來“咱妮憨”“太直了”“自己花錢買”之類的詞語。

魏檗甩甩酸了吧唧的胳膊,用袖子擦擦腦門上的汗。

這桶裏拌得不是辣椒種,明明是自己的家庭地位和話語權!

魏檗的家庭地位和話語權全部流程走完之後,一共有二十斤左右。魏建嶺用一個裝米的布口袋裝了,用麻繩牢牢綁在魏檗自行車後座上。

綁完之後,魏建嶺忍不住問:“大概能賣多少錢?”

魏檗:“不知道。”

魏建嶺不死心,又問:“沒個大概?”

魏檗說:“肯定比賣辣椒掙錢。”

說完騎上自行車回鎮裏。

到了鎮上,魏檗到沒回農技站,直接騎自行車帶着種子去找錢茂。

鎮裏沒有能瞞住的事兒,錢茂早就知道魏檗在倒騰着種辣椒種子,魏檗也問過錢茂,自己家第一批種子,種子公司能不能收。

廢話嗎,你現在是農技站站長,種子公司行政隸屬上還是農技站,你說能不能收。

錢茂這種事情見多了,利用職權發家致富麽,不磕碜。魏檗找他說的時候,他心中很是得意和竊喜,這是對我錢茂的示好和看重啊,幹了這炮活兒,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兄弟。

估計魏檗自己家裏也種不了多少,到時候按市場價把錢結了,種子摻在自己從外邊進的貨裏,查也查不出來。或者哪怕沒有種子,多少斤,魏檗說個數,錢茂都可以把錢給她結了。

錢茂認為自己心裏明明白白、亮亮堂堂。所以當魏檗帶着種子來,要求他開正兒八經的進貨單的時候,錢茂直接愣了。

“啥啥?”

錢茂震驚過後,馬上回過神來,一定是魏檗太年輕了,家裏又都是農村的,沒有人提點,不知道這裏邊的彎彎繞繞。

于是旁邊雖然沒有人,錢茂依舊壓低聲音,跟魏檗說:“魏站長,咱私下裏兄弟姊妹關系好,可不能記公賬。”

魏檗也愣了。

什麽玩意?!

魏檗懂了。她可太懂了!怪不得自從問過錢茂能不能收她家辣椒種子之後,感覺這貨突然跟她關系好很多,感情以為她要搞權錢交易,兩個人有了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的革命友誼”。

她心裏恨不得罵死這處處是坑的大綱,面上還只能忍住吐血的沖動,給錢茂解釋:“我們這種子,不能說出苗率壯苗率百分之百,但是出苗率壯苗率百分之八十是沒問題的。你可以明年先選種測一下子再賣。”

“還有。”魏檗心累得長嘆一口氣,扶額道:“你應該聽說我跟黃大牙合作了,跟黃大牙合作,是準備把咱鎮上辣椒産業整合起來,給辣椒制種打基礎。我真正想做的,是技術含量更高的辣椒制種,把我們鎮建成辣椒制種基地,讓其他地方的種子公司都到我們這裏來買辣椒種子。這個得靠老哥幫忙。”

錢茂,錢茂目瞪口呆。

他覺得嗓子眼發幹。

艱難咽口吐沫,動了動似乎被牙龈粘住的嘴唇,跟魏檗說:“這個,這個,這個。”

他根本不知道說什麽。

想說魏檗異想天開不合适,想說我一定支持又覺得是個坑,想說咱哥倆先掙一筆快錢又覺得太下作,“這個”了一陣子,什麽也沒“這個”出來“。

還是魏檗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說按正常收購程序走,才讓錢茂緩過神來。

機械地按照工作流程,驗貨、收貨。到了給錢的時候,錢茂又琢磨開了。

按他之前的想法,魏檗拿種子糊弄,他按市價給,這屬于巴結魏站長哥倆好。但現在聽魏檗說得,她的種子比市場上的強多了,再按市價,就屬于坑人家。

但問題是,好不好全憑魏檗一張嘴。

雖然她剛剛說得冠冕堂皇把錢茂鎮住了,但回過神兒來,錢茂卻不敢全信。

多少人說得天花亂墜,行事蠅營狗茍。

給錢給高了,萬一她這種子不行,到時候不能賣,平不了賬,頭疼得還是自己。

“這樣吧,魏站長,您這種子這麽好,按市價太吃虧了,你說個價。”

老狐貍錢茂把皮球踢了出去。

魏檗心懷坦蕩,根本不在意錢茂肚腸裏拐得八百個彎,直接跟錢茂說:“你在外面進貨多少錢,按那個市價來吧。”

錢茂松了口氣,對魏檗觀感更進了一步。沒有獅子大開口,懂“規矩”,還想掙錢的上司,最好相處了。

他樂颠樂颠拿出賬本給魏檗看。

“我們現在辣椒種子都是在湖南進的貨,算上路費人工,成本價合一斤二百四十塊錢*。”

魏檗看着賬本點點頭,默默計算了一下,跟她穿書之前了解的差不多。

當然不是具體價格一樣,而是價格水平一樣,也就是說,辣椒種子的價格,四十年沒通脹!

這說明什麽?說明我們辣椒種子的制種技術水平,四十年,整整四十年,在其他行業飛速發展的時候,幾乎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發展。

想想都心梗。

魏檗輕輕吐出一口氣,把裝辣椒種子的布兜解下來,雙手用力一提,砸在錢茂跟前櫃臺上,“過過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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