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15.
那晚十二點,我下班之後,在門口遇到了一個很久沒出現在我們面前的人,雲想濤。
天冷了,他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風衣坐在大廳的沙發裏。他大概等了很久,大廳的旋轉門不時有人出出進進,夜風被不停轉動的門送進來,雲想濤不時搓搓手,放在嘴邊呵氣。
見我從電梯間裏出來,他眼睛驀地一亮,從沙發上站起,迎着我走了過來。
一起身,他就又是那個風度翩翩,四平八穩的雲想濤了。我停下腳步,看着他帶着一臉“來跟合作方開會”的溫柔笑意,突然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這個人仿佛從來沒有任何負面的情緒,無論焦急,惱怒,不爽或沮喪。無論何時,他臉上永遠挂着溫和、禮貌、商業化的笑容,那種表情初見讓人覺得如沐春風,但時間久了,你就會發現,他的微笑其實毫無溫度。
他在我面前停下來,于是我搶先開了口。我說,“雲總是來接非凡老師嗎?他下午就走了。”
雲想濤有些驚訝,“走了?他說去哪兒了嗎?”
我搖搖頭,“沒說。”
我本不欲摻和這檔事,朝他略一點頭便打算走人。但或許是從他身邊擦過時,瞥見了他臉上一抹罕見的不安,也或許是他穿得實在太單薄,看他一副打算繼續等下去的樣子,我有點于心不忍,走出兩步我忍不住停下腳步問,“你沒給非凡老師打電話嗎?”
雲想濤苦笑着揚了揚手機,“打了,沒接。”
大堂又陷入沉默。
過了很久很久,我說,“你認識善友大健康公司的劉總嗎?就,劉言,非凡老師可能在他那兒。”
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夜為什麽會多管閑事。可能,潛意識裏我是希望,這是一個誤會。我想聽雲想濤解釋——他們不是每天都要開無數場會嗎?我想聽他說,他開了一下午會,根本就沒注意到今天下午這場可笑的輿論風波;我想聽他說他會要求全網删除那篇造謠文章;我想聽他說,他對這件事也很震驚憤怒,他以後會加強審核,對于這種造謠該處罰處罰,該封號封號,絕不姑息。
可雲想濤只是深深看着我,說:“蘇老師急着回家嗎?馬路對面有家便利店,方不方便陪我去買張彩票?”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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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十二點半,我們兩個大男人坐在便利店的落地窗前,一人一杯熱豆漿,手裏抓了一大把刮刮樂,在那兒埋頭摳獎券。
直到進了便利店,雲想濤才流露出一絲真實的情緒,看得出來,他今夜有點不爽,二十塊一張刮刮樂,他直接掃了八百塊讓人家拿票,震呆了那個上夜班昏昏欲睡的店員小哥。
雲想濤刮得很慢很仔細。一般人刮彩票,只是囫囵刮到能看清數字就行了,但他不是這樣,他握着工卡一角慢慢地摳,從左到右,把每一行的數字格摳得幹幹淨淨;從上到下,把數字區的邊邊角角都刮得齊齊整整。
明明是三十五歲的人了,但雲想濤看着年輕,從側面看去,像是個挑燈夜讀的大學生,在專注地做着作業。
直到快淩晨兩點,我們才把所有的刮刮樂都刮完,中獎金額一共一百零五。雲想濤拍拍手上的粉末,把卡片收成一摞,突然沒頭沒腦地問:“蘇老師,你說,刮刮樂算賭博麽?”
我:……
我想不通這個問題到底有什麽深意,于是謹慎地答道:“刮刮樂是合法的投注游戲,但你說它是種博彩也行,小玩怡情,如果傾家蕩産地買……對于買家而言也算是賭博吧。”
“那,蘇老師你買彩票嗎?最多中過多少錢?”
我誠實地說自己很少買彩票,最高也就中過十塊錢。
雲想濤微微仰起臉,露出類似小孩子攀比一樣的得意的微笑,說,“非凡以前送過我一張刮刮樂,中了五百塊。那是我買彩票中得最大的一次。你知道嗎,買彩票真的會上瘾,因為你會老想贏老想贏,所以從那之後,我每周都會去買一張。”
我想了想,問,“所以,善友大健康公司今天下午的輿論風波,對你而言,也就像買彩票一樣,是一次以小博大的小小冒險,對嗎?”
——輸了,不過是文章寫出來無人關注,至多被罵幾天無良造謠;萬一引起社會各方關注和讨論,各個參與方都能分得一杯羹,營銷號收割關注,平臺收割流量。而在其中,唯一被獻祭的羔羊,就是無端被黑的劉言和他的公司。
雲想濤擡了擡眉,打趣道:“我很好奇,是蘇老師你太有道德感,還是你、非凡,你們都這麽不接地氣?”
我:……
見我不悅,他端正了語調,說,蘇老師,造謠的是營銷號,不是我們平臺。
他說回歸那個基本的哲學問題,有兇手拿刀殺了人,那麽有罪的是人,還是那把刀?營銷號有時候為了引流,做事情會出格,可網站平臺僅僅是那把刀而已,刀能殺人,也能當武器保護自己,也能救人,就看你怎麽理解了。
我忍不住皺眉。我忽然發現,雲想濤不僅八面玲珑,他還是個邏輯詭辯大師,他會把你的思維拉到他的框架中,再用他那一套早已成熟自洽的邏輯來說服你,打敗你。
他的聲音僅僅比耳語高一些,溫和平靜,卻字字如刀,在這個略微寒冷的夜晚,犀利而淡漠地切開困倦,切碎軟弱,切斷了我醞釀了半天想要勸解他的話。他說蘇老師,被潑髒水,是每一個公司做大的必經之路;怎麽應對髒水,也是一個公司必修的課程,你以為劉言不知道這點嗎?任何一個創業者,在創業的第一天就會明白,自己遲早會面臨這一關。
他說,黑紅也是紅,如果幾句閑言碎語就能打倒一個企業,一個創業者,那只能說明他真的不适合搞商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