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24.

我一時詞窮,過了好一陣才讷讷道:“無論如何,你不該懷疑非凡老師偷偷截屏你的工作聊天記錄還傳播出去。他不是那樣的人。你是他最親密的人,被你懷疑,他很傷心。”

雲想濤抿嘴笑了,說,“誰說我懷疑他?”

我:……

有什麽橫亘在心裏的謎團,突然在某個瞬間露出了關鍵的線頭。一直以來,那個讓我們反複猜測的謎——到底是誰出賣了雲想濤——在這一刻突然展現出不可思議的走向。

不是同事,不是下屬,更不是競争對手,而是……

“你……”

“是我,我把這事的來龍去脈捅了出去。”雲想濤迎着我的目光,無謂又無畏地說。

“有些事你們外人不知道,就劉言那檔事,其實我上司的态度是對我明貶暗褒的。明面上,公司不鼓勵這種造謠式蹭熱度吸流量,暗地裏,他們是贊同的這種做法的——沒有一家互聯網公司不在乎流量,他們不在乎的是用什麽方式搞到流量。我的老板,甚至希望我能把這種模式搞成常規做法。”

“可我真的厭倦了,我也真的怕了,一個季度接着一個季度,如果繼續這樣搞下去,沒有規則、沒有懲罰,沒有引起監管部門的重視,那麽還會有下一個劉言,下下個劉言。既然如此……”

他頓了頓,露出個狡黠的微笑,“就當我舍身炸糞坑,送非凡個人情了——當然啦,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算是洩露公司內部機密——我覺得我還犯不上為捅破這檔事兒進局子吧?但如果是非凡踢爆這件事,那就是另一種說法了。你們盡到了你們的職責義務,而我,這鍋也就算背到頭了。”

我:……

這番坦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主要是,我們誰都沒想到,估計連趙非凡都沒想到,最後引起監管部門注意,從而平息風波,整頓行業的,竟是一向精明謹慎的雲想濤。

公司門口當着衆人的面那絕情絕義地一推,那橫眉豎眼的指責,說他是精心做局也好,破罐子破摔也罷,總之,他以自身為引信,炸了整個行業最不可為外人道的潛規則。

并且,他知道如果拉上趙非凡做幌子,公司就算再看他不爽,最多也只能咽下這個啞巴虧,開除他了事。公司不傻,不會在這人人質疑嗜血流量的關頭,拿他或者趙非凡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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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想濤啊雲想濤,他不愧是在職場上游刃有餘的老油條,拿捏得不失分毫,下手則又穩又狠,連自己都一并算了進去也在所不惜。

“你為什麽不跟非凡老師提前打好招呼呢?這樣隐瞞,既讓他傷心,對你們的關系也是損耗。”我不解。

“我真的也很讨厭這種流量生意,我被它綁架得太久了,既害怕它,又覺得它面目可憎。一開始它讓我失去很多時間;後來,他讓我失去了一些評判标準;再後來,它讓我失去了拒絕它的勇氣——最後,它讓我失去了最初遠離家鄉,來到這裏的理由。”

“來這裏的理由?”我還是沒聽懂。

雲想濤擡眼,目視前方,悠悠道:“是呀,我已經不是非凡當初喜歡的那個人了。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蘇老師,在他心裏,我已經變啦。”

“你……”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他不是在看窗外落雪,而是車內後視鏡上方,那個一閃一閃的紅點。

——那是很久之前,趙非凡對我感慨過的一句話。他說他總覺着他跟雲想濤有一個人變了。這句話被行車記錄儀忠實地記錄了下來,又在不知道哪個時刻,一字一句地呈現在雲想濤面前。

雲想濤說,蘇老師,其實我倆誰都沒變。他依舊是那個重情重義的趙非凡,我也一直就是那個追求付出和回報必須對等的雲想濤。時間沒有改變我倆,只是境遇把我們推到必須抉擇的角落,讓我們的本性都暴露得更徹底了而已。走到這一步,解釋已經沒有意義,我也不想解釋了。

車載廣播裏傳來悠悠的歌聲,誰還記得愛情開始變化的時候,我和你的眼中看見了不同的天空。他不再說話,我知道,他是想借我之口,隔空向趙非凡告別。

25.

雲想濤離開京城那天是我去機場送他的。他告訴我離京日期時,我問他,你想讓我告訴非凡老師嗎?

他猶豫了,我看得出。但最後他還是堅定地搖搖頭。他說不了吧,我比較擅長悄悄離開。他來了,我就舍不得走了。

他沒回到老家,回到他最初的正軌上去。老家的那個職位早有新人代替,當初看中的樓盤,價格早已翻了番。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你做出一個選擇,後來發現最開始那條路更好,想回頭時,已經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但他也不肯告訴我他到底要去哪裏。他說蘇老師,彩票中大獎這種事,一輩子只會有一次,你不可能次次都那麽幸運。非凡于我,就是那個大獎,而這個獎可能要用餘生很多很多的其他好運去彌補。京城已經沒有我的好運了,我想換個地方重新開始。

走的那一天,在安檢口,他從錢包裏抽出張銀行卡,托我轉交給趙非凡

我看了看銀行卡,跟他說,其實沒必要這樣,非凡不會要這個錢的。

雲想濤賣掉了他和趙非凡的那套房子——趙非凡早說過,房本寫的是雲想濤的名字,他早就決定把一切都給雲想濤了。因此,房子的處理權也歸雲想濤。

其實拿着這些錢,雲想濤回老家還能再買套房——買兩套都行。既然他已經認定了追随趙非凡來京,是蹉跎了年華又蹉跎了感情,那麽對于信奉付出必須有回報的雲想濤來說,自己拿着這筆賣房的錢,難道不算是一種補償麽?

多麽矛盾的人。

雲想濤眨眨眼,笑了。他說請你一定要給他。我知道,錢到了他手裏,他會惦記、愧疚、糾結一輩子——那就讓他惦記好了。我倆鬧成今天這樣,我為他付出這麽多,換他一個一輩子問心有愧,不過分吧?

他說,“無怨無悔”四個字,那都是笑到最後的人說的話。普通人怎麽可能做到既無怨又無悔呢?

說完這句話,他朝我略一颔首,仿佛是怕自己會反悔似的,推着行李箱就朝安檢門走去。風衣下擺随着他的轉身而微微飄動,我突然想起趙非凡很久很久以前跟我說,他第一次撩雲想濤時說的話——“雲想衣裳花想容,你這名字起得好。”

他就像是一朵孤獨的、漂泊的、潇灑的雲,來時毫不猶豫地來,走時毫不留戀地走,來時只為遮蔽一人,為此不惜賭上良心、聲譽與前程。而到愛情維系不下去的時候,就輕飄飄地轉身離開,把所有的深情與報複都留在一張沉甸甸的銀行卡中。

你很難說他到底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他似乎只對趙非凡一人情深似海,而并不在乎傷害到其他人,但至少在這一刻,他只是萬萬千千的失意人之一。

我的手機恰在這時候響起來,是趙非凡。他不知從何處得知雲想濤今天要走的消息,也不知從何得知是我來送他。電話裏急匆匆地嚷,說蘇老師,你攔住他!攔住他別讓他走聽見沒有!我很快就到,我就說一句話,如果他執意要走也要等我說完才能走!

可是雲想濤的衣角已經消失在安檢門的另一側。

我說,非凡老師……人已經進去了……

趙非凡還是來了,在四十分鐘以後。你永遠不知道京城的交通會在什麽時候堵在哪一段,但毫無疑問,至少這一天,它堵在了趙非凡挽留愛情的最後一寸。

挂了趙非凡的電話,我緊急給雲想濤發消息,想讓他再多等一會兒,哪怕一刻也好,但消息發出去,是一個大大的紅色驚嘆號,雲想濤決絕地,在跨過安檢門之後删掉了我。我又急忙跑到廣播站去廣播,然而“雲想濤先生,聽到廣播請速到安檢處,您的家人趙非凡先生正在找您”響了一遍又一遍,那個身影卻再沒有出現。

最後,是趙非凡踩着廣播聲,撥開人群,滿頭大汗地跑來。我不敢直視他殷切的眼神,于是別開目光。不過我想趙非凡應該早已想到這個結局,畢竟他才是最了解雲想濤的人。他跑到我身旁,沒有問我是否攔下雲想濤,沒有問我雲想濤留了什麽話,只是一把緊攥住我的胳膊,從喉間擠出一聲響亮的悲泣。

玻璃穹頂外陽光暴烈,有飛機從我們的頭上越過,奔向廣袤天空。京城機場每天起飛八百架次,不知哪一架次載着他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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