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12.

見完藍一洄第二天,我就去了雨Rain,我覺得D說得沒錯,很多事不用瞻前顧後,想了就幹也沒什麽大不了。我只要把藍一洄為什麽要找他的緣由原原本本告訴他,見不見,那是謝盟自己的事。

那會兒還沒到營業時間,酒吧裏就亮着一盞燈。謝盟把椅子一把把翻過來扣在桌上,然後躬身拖地。我規規矩矩坐在吧臺邊的高腳凳上,開口先老老實實認錯,我說對不起二哥,我還是去見了藍一洄。畢竟是我先跟朋友要的他聯系方式,做事得有始有終嘛,不好讓我朋友難做。

我把藍一洄告訴我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謝盟——他當時在國內如何得罪選定的博導,直升無望只能出國;得知謝盟還要再多支教幾年後,如何惱怒而心虛地一走了之;在國外如何一邊求學一邊實習、賺錢,還費盡心思地打聽謝盟的事;而在今年,他又如何聯系到謝盟曾待過的地方,想要捐一所學校讓謝盟去當校長,但找不到他,于是又廣撒網到處打聽。

沒有人是真正的鐵石心腸,更何況謝盟。一開始謝盟只是邊聽邊拖地,但聽到藍一洄說他一直在找自己,還想捐建學校時,謝盟無論如何再也裝不下去那般無動于衷了。

他拄着拖把靠在吧臺邊,從吧臺上的糖罐裏挖出一顆糖,慢慢地剝開糖紙吃掉,然後仔細地把外面的玻璃紙扭成一個跳舞的小人。

糖罐自從我來這個酒吧的第一天就墩在吧臺角落,裏面只有一種糖,白桃味的,水果硬糖。謝盟說是給客人醒酒用的,小葵還嘀咕說,這酒吧還怪貼心的,準備這麽齊全,可是醒酒的話,水果硬糖有個毛用。

後來去的多了,我才發現不是醒酒的客人要糖吃,是謝盟愛吃。糖都是李夢川買的,每隔一段時間,他就從包裏掏出兩大包糖,像存硬幣一樣,嘩嘩地倒進那個玻璃罐裏。

謝盟随手把糖紙小人擱在吧臺上,射燈之下,小人像個芭蕾舞者,玻璃紙折的舞裙流光溢彩。謝盟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忽然綻開笑容,說:“以前一洄總說我是個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者,現在他不也是這樣。想讓我當校長,他以為只要捐建一所學校,就能指定校長嗎?”

他的笑容很難說的上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如果非要形容的話,我覺得懷念的成分遠遠大于其他所有成分。

他說現在想一想吧,那時候我年輕氣盛,的确說過很多蠢話,幹過很多蠢事。自以為清高、純粹、正義,看不慣很多人很多事,而一洄總是那個給我擦屁股的人。我還記得讀書那會兒,我極讨厭我們院幾個領導和輔導員。每次得罪了人惹了事兒,都是一洄去道歉,求爺爺告奶奶讓院裏別給我處分。有個輔導員還陰陽過我,說我讀個大學,最大的收獲就是霍霍了藍一洄。

他說蘇老師,我年紀越長,越認同一句話,說當你覺得自己可以昂首挺胸在世上橫沖直撞誰也不吊時,一定有人為你而彎腰鞠躬負重前行。只可惜我明白這句話太遲啦,以前的我的确混球,總覺得是一洄辜負了我,實際上我也給他添了很多麻煩和負擔。

我聽着他的話,忽而喉頭發緊眼睛酸澀。就像藍一洄說的,保護女生不被騷擾、公開質疑貧困生評選不公,以及千千萬萬的事,真的是謝盟的錯嗎?不是的,他是出頭鳥,不是因為他天然長刺愛紮人,而是我們都習慣了不蹚渾水,明哲保身。

我們都告訴自己,社會就這樣,你先做好獨善其身,才能談兼濟天下改變世界,在此之前,最好夾緊尾巴做人。但謝盟不一樣,他會執拗地計較,很多事不該“就這樣”,他就是那個叫破皇帝新裝的小孩。

許多年之後,當一部分人最終獲得了名利、聲望之後,早已忘了當初想過的“兼濟天下改變社會”,因為還有更大的名利去追逐;還有一部分人,試圖回過頭來去尋回那點初心,比如藍一洄;還有的人,比如謝盟,在歷經不知多少次毒打之後,被迫成熟與滄桑了起來,學會彎腰,學會謙卑,為自己過往的狷狂與執拗而致歉,為自己的直截了當與真實坦誠以至灼傷了一些人而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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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李夢川也是個有點執念上身的人。我說我不會告訴藍一洄我認識謝盟,我說我不會把謝盟的聯系方式給藍一洄,還不行,他說這是我惹出來的事所以我得善後——他讓我出面勸藍一洄從哪來回哪去,不要再糾纏謝盟。

……我有點頭疼,行吧,就算我一時多事勾連起謝藍兩人的前塵往事,可勸藍一洄放棄,這是我能辦成的事嗎?

李夢川高出我大半頭,在我們集團樓下,我認命地嘆口氣,說,來小川,我比你虛長幾歲,托大給你說點我們這個年紀的人的想法,你有聽過一首叫做《董小姐》的歌嗎?

“嗯。”李夢川不解,等我繼續。

“歌詞怎麽說?”

這下他為難了起來,好一會兒才問:“哪一句?”

“誰會不厭其煩地安慰那無知的少年啊,小川。”我說。

李夢川一下子不開心起來,“你的意思是說我在作?我在無理取鬧?”

……拜托我沒有這個意思好嗎?!年輕人看問題就是容易往極端想。我的頭更疼了。

那天我跟謝盟聊完,走之前問他,所以,你要見藍一洄嗎?

謝盟淡淡道,“如果一洄做好了見我的準備,他會給我打電話的。如果他沒有,就算了吧,小川會不高興。”

他顯然是在意李夢川的。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總是逃避明确關系,但他的的确确在乎着李夢川的感受。但他謝盟是誰?十多年前他就我行我素,不爽就要怼,這些年老了,喪了,平和了收斂了,不rock了,但這不代表他的本性會改變。李夢川只要保持信任與尊重,那啥都好說,但如果他就如驚弓之鳥般整日惶惶,還這麽強勢地背着謝盟提這種要求,拿這種主意,一定會激起謝盟的反感和叛逆。

一提到謝盟就拿捏住了李夢川的軟肋,他頹然地癱坐在我們一樓大廳的沙發裏,喃喃道:“他不配。”

他說的是藍一洄。

他見證了謝盟和藍一洄的分崩離析。

謝盟暑假第一次踏上支教之路時,李夢川上初二。

起初他對這些支教大學生無感,他們來時往往是暑假,也教不了什麽,不過就是幫小學初中的孩子們輔導輔導作業。而為了配合他們,學生們往往還得被拉去擺拍一些視頻和照片,浪費時間聽一些沒意義的講座和參加一些無聊的活動。

窮人的孩子,不念書的時候就要掙錢,他讨厭在這種事上浪費時間。

更重要的是,兩個月後,他們都會走。那些年紀小的孩子們在支教大學生離開時,常會情真意切地掉眼淚,但他都初二了,送走過好幾批這樣的志願者,他知道這樣的眼淚無用且廉價,這樣的暑期活動,不過就是那些比他大幾歲的人,簡歷上一行短短的字而已。

但他沒想到一年之後,謝盟真的又回來了。

謝盟一回去就問起他帶過那幾個初中生的成績和升學情況,得知李夢川考上了高中卻選擇打工,第二天就四處打聽,然後輾轉在一個劇組找到了他。

李夢川說其實那會兒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能做什麽。就跟着同學在附近大城市裏東拼西湊地打零工,恰逢一個小成本劇組在附近拍攝,招群演,同學就撺掇他去試試。

“有的是讀書還沒你多的,人照樣當大明星掙大錢。”同學說,“你不是也會功夫嘛,你不去試試?”

李夢川被說動了心,于是報了名。導演看他會個三拳兩腳,緊急培訓了幾天,就讓他試試吊威亞當武替。

第一天免費盒飯加一百塊勞務費;第二天被踢飛十幾次,摔進湖裏二十幾次;到了第四天,有個打起來會有炸裂效果的道具沒弄好,提前炸了,他躲閃不及,碎片直接崩到小臂上,血流如注。

導演喊了cut,他走到一邊打算給自己包紮時,看到了一臉陰沉的謝盟。

“為什麽出來打工?——你媽說你不是打暑假工,是不念了?”

“嗯。”

“為什麽考上高中不念?”

“因為考不上大學。”

“還沒開學就知道考不上大學?”

“是普高!普高!盟哥。”李夢川試圖讓謝盟認清現實,“你知道我們這兒重高有幾個能考上大學的?你知道高中一年花多少錢?大學呢?就算考上大學,畢業又能掙多少錢?你知道我這兒随便幹一天多少錢?群演一百,武替三百,如果我演員做得好,一直做下去……”

“你知道橫店每天多少群演?争多少個名額?有多少武替的戲份?”謝盟冷笑,打斷了他的話,“雞湯喝多啦?!以為天上飛幾圈就能當大明星?!還一直做下去,你知道當明星和考大學哪個難?”

“盟哥我……”

“開學按時報到。”謝盟伸出一根手指,警告地點點他,“哥保你上本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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