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出口(六)
第43章 出口(六)
◎她是聖女◎
江螢睜開眼, 發現自己站在海邊。
冰涼的潮水拍打在腳背上,弄濕了她的裙擺。
遠處傳來呼喊聲,江螢擡起頭, 只見水天相接的地方顯出幾道人影,正歡快地向她跑來。
江螢不認識那些人,卻能下意識喊出他們的名字:“克莉絲,尤恩,韋達!”
那群人跑近了, 是年輕的男男女女, 有的金發碧眼, 有的褐發黑眸,穿着仿若中世紀的軍服,背着弓和劍, 興奮地向她揮手:“[],太好了,你回來了!”
江螢蹙眉,他們喊自己什麽?為什麽聽不清楚?
那些人在距離她十幾米的地方停下, 目光紛紛越過她,表情由興奮轉為敬畏。
江螢順着他們的視線扭頭看去,就在她身後不到兩米的地方, 一顆頭顱正漂浮在水面上。
那顆頭顱上長着濃密的銀色發絲,像海藻一樣,在水面上沉沉浮浮。
江螢後退一步,這才驚訝地發現,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竟是一個金發女子!雪白的衣帶吊在她肩頭, 長裙堪堪遮住腳踝。
她不禁低喊:“這是誰?”
仿佛在回應她, 身後的頭顱慢慢從水下升起, 他的脖子、肩胸、腰腹依次露出水面,江螢的心跳也越來越急、越來越響。
是它。
一頭耀眼的銀發,一對詭異的紫眸,無比英俊的面孔,比模特更完美的身材,裹在挺刮的白西服裏。
它一笑,仿佛有千萬人在對她笑;它眨眼,整個世界都随之湮滅後重生。
江螢盯着他令人迷離的眼眸,逐漸陷入茫然,他是誰?他為什麽要對自己笑?
她任由他一步步靠近,無意識地擡起手,穿過他的臂彎,身後的男女歡呼着鼓起掌:“[] ,太棒了,這是我們見過最棒的婚禮!”
婚禮,什麽婚禮?
屬于她的自我意志在一片迷霧中頑強地掙紮,終于探出一角。
江螢看向自己挽在男人臂彎上的細白手指,發出靈魂一問:“我的弓呢?”
話音一落,夥伴們的臉色就齊刷刷變了——從興奮變成無比驚恐。
他的眼神也變了,原本的狂熱、渴望全部消退,短暫的驚訝後,它臉龐扭曲,撲天蓋地的憤怒向她湧來。
【翁——】
巨大的吼聲像一柄錘子砸上心口,視野上下颠倒,水面掀起漆黑的巨浪,原來他們藏在水下的不是腳,而是無數交織在一起、黏滑醜陋的觸須。
“神明啊!這些都是什麽?!”
江螢驚叫着,被纏繞腰間的粗壯觸手舉向天空,黑沉沉的天,狂風嘶吼,身下是漆黑無垠的大海,一搜破敗的軍艦在風浪中搖晃。
甲板上,方才還為她鼓掌歡呼的幾人,此刻卻死相慘烈地面朝天空,空洞的眼裏倒映着她白色的身影。
“我想起來了!尤娜,我的名字是尤娜!”半空中,江螢悲憤地喊道,“我是聖女尤娜!”
她舉起手中血跡斑斑的長弓,指向軍艦前方那個浮出海面、巨大而畸形的黑影,高喊道:“我奉至高神明之旨意,不惜一切代價,犧牲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信徒,将你逐出人類的世界!”
她用盡全部力氣,将弓箭狠狠射向怪物,與此同時,一道高大聖潔的白影從她背後顯現,頂天立地。
【翁!!】
天旋地轉,時空變換,江螢的身子重重摔到地上,砸起漫天沙塵。
“咳咳!”她被嗆了一嘴沙,擡手抹臉,卻摸到輕薄的面紗,看到手腕上細細的黃金镯子。
一道陌生的嗓音從上方傳來:“聖女殿下,您沒事吧?”
江螢擡起眼,看到一張布滿刀痕的堅毅面孔,下意識開口道:“我沒事,阿迪勒将……”
“軍”字還未說出口,面前的男子便低下頭,沾滿沙粒的面巾拂過她的臉頰,随後落入她懷裏。
“阿迪勒?”江螢看着倒地氣絕的男人,突然明白過來,她從腰側抽出彎刀,猛地站起身高喝:“全軍戒備,它來了!”
可原本勇武的軍隊卻毫無動靜,守在帳外的士兵們呆看着前方,随後一個接一個,直挺挺倒在沙地裏。
風沙停止旋轉,它來了,就在她眼前。
依舊是完美而英俊的模樣,但這一次它不再試圖蠱惑她,而是充滿惡意地,當着她的面弄死一個又一個兵士。
江螢不為所動,她雙手高舉彎刀,厲聲道:“我是聖女薩米阿,我不接受任何威脅!”
士兵們仍在不斷死去,她卻不為所動,繼續高喊,“我是真神在世間的代言人,奉真神的旨意,驅趕你這無恥、肮髒的入侵者!”
随着她聲浪愈大,彎刀上泛起淡淡的白光,從刀尖開始,迅速蔓延至整個刀身。
強烈的白光下,一些士兵驟然清醒,紛紛拔刀沖向男人,然後直接化成血沫。
它露出惡意的笑容,似乎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江螢完全被薩米阿的情緒感染,她怒吼着揮動彎刀,帶起一片刺眼的白光風暴——
我、聖女尤娜
我、聖女薩米阿
奉至高神明的旨意
奉偉大真神的旨意
驅逐惡魔
驅逐邪神
即使無法将它斬殺,也要傷它本體,迫它沉睡千百年。
在滔天的巨浪和瘋狂的沙暴中,江螢眼睜睜看着聖女們支離破碎,她落下了一行淚。
剎那間,巨浪平息,沙暴消散,世界重歸混沌。
呈現在江螢面前的,是瘋狂尖叫的蘇昕、正轉變為畫像的方浩,以及緊摟着甜甜的許夢亭。
除此之外,還有它。
它不再掩飾自己恐怖的身體,盡管頂着完美的面孔和高大身軀,可它的袖口和西褲裏滑出無數的觸手,鋪滿了整個空間。
其中一根觸手高高舉起,上面挂着一條血色斑駁的婚紗,無風飄揚。
即是蠱惑,也是威脅。
江螢回過神,不禁感到幾分諷刺:“幾百年過去了,你還是只會這兩招嗎?”
要麽成為它的新娘,要麽看着同伴被它殺死。
聖女尤娜和薩米阿,犧牲同伴和自身,以生命為祭,借助所信奉神明的力量,将它一次次壓制。
可它總能重返人間,最後一次借由麗麗和丁齊之手,将它從薩米阿的封印下釋放。
“怎麽,這一次輪到我了?”江螢冷聲道,“可我不是誰的聖女,我厭惡你,只因為你破壞了我的生活。”
她好不容易逃離了寄養家庭,和江晚相互扶持着自立更生。
可這一切卻被它破壞了。
“連孟易楓那樣的人渣,都能成為你的仆從繼續害人,可見你是個什麽貨色。”江螢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我不會做你的新娘,如果你不放我們離開,那就魚死網破。”
她這麽說,也這麽做了。
江螢轉身奔向甜甜,伸手将她們圈在懷裏,可許夢亭和甜甜依然驚惶不安,完全不理會她。
“她們看不到我?”江螢明白過來,立刻抱緊姐姐的畫像,低喃道,“姐,再幫我一次吧,至少、讓甜甜離開這個地方吧。”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畫像裏的江晚微微睜開眼。
以一人一畫為中心,柔和的、毫無侵略性的白光發散出來,慢慢地包圍了甜甜、許夢亭、蘇昕和方浩。
蘇昕慢慢止住瘋叫,方浩帶着一條細細的手臂暈倒在地,甜甜似乎察覺到什麽,擡起頭小聲喊:“媽媽?”
而它好睱以整地靠在巨大的肉塊上,支着一條胳膊,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們。
它竟然不阻止?江螢不明白,但她時刻保持警惕,防止它突然發難。
“聖女的能力只用于一個地方,就是消滅你們口中的邪神。”
黑暗中,麗麗的聲音若有若無地飄過來,“聖女的力量從不浪費在信徒身上,他們只是你的先鋒和肉盾。”
江螢将四人拉到身邊,冷聲回道:“你錯了,我不是什麽聖女,他們也不是誰的信徒。”
“你的确是聖女,它已經确認了。”
“它怎麽想與我何幹?”江螢冷聲回答,“麗麗女士,我的要求很簡單,讓我們離開這裏。而你呢,你的期望是什麽?”
話音剛落,它忽然動了。
它似乎滿意地看了一眼角落的麗麗,随後,鋪天蓋地的觸手如潮水般退走,露出麗麗精致的旗袍一角。
黑暗逐漸散盡,四周重新亮堂起來。
江螢眨了眨眼,發現自己回到了1011,護士正在床邊為丁齊吊水,醫生滿頭大汗地寫着病例,而門外,麗麗的背影一閃而過。
“等等!”她回過神,立刻追上去,“我們還沒談完!”
一進走廊,她就見蘇昕和方浩歪七豎八躺在地上,再遠一點的地方,許夢亭抱着昏迷的甜甜,無力地坐在牆邊。
“別怕,你們暫時安全了,她要考驗的是我。”
江螢輕聲說完,腳下不停地來到1005門前,果然房門大開,帶着腥氣的江風穿過房間,吹起她的額發。
麗麗的書桌上放着一個黑色皮包,正是由警察帶進來、屬于丁齊的公文包。
此刻公文包被打開,裏面的物件被麗麗取出捧在手中,那是一座小小的,雕工精細,造型無比醜陋的雕像。
麗麗以一種虔誠的姿态捧着它,口中喃喃有詞,江螢大步上前,舉起泛着白光的手掌就朝那雕像扇去,同時口中低喊:“夠了,別演戲了。這裏所有人都是過去的投影,唯獨你不是!”
在她手掌接觸到雕像的前一刻,麗麗忽然腰身一扭,避開了江螢的攻擊。随即她後退兩步,反手将雕像放進身後的保險櫃,“咔噠”一聲鎖上。
江螢放下手掌,語氣頗為嘲諷:“終于不演了?”
麗麗擡起眼,眼眸漆黑,笑容優雅,出口的話卻令人意外:“你還剩最後一次機會。”
什麽?江螢還來不及反應,房內突然暗了下來,眼前的麗麗只剩下一個黑色輪廓,在牆紙悉悉索索的剝落聲中,她的嗓音變得越來越稚嫩:“嘻嘻,你又輸了。”
江螢眨眨眼,周身泛起一圈白光:“哦,我輸在哪裏?”
白光下,年幼的麗麗依舊騎着那只巨大的昆蟲,搖晃着小腿說:“你不承認自己是聖女,那你就無法對付它,你無法對付它,就沒有與我合作的價值。”
“聖女?可我不認識至高神,也沒見過真神,算哪門子聖女。”
麗麗跳下昆蟲的背,擡頭仰視她:“可你需要聖女的力量,聖女的力量來自信仰,沒有信仰的你,在我眼裏和廢物沒有區別。”
江螢低頭思索片刻,問她:“信仰是什麽。”
“很好的問題。”麗麗捂嘴輕笑,“你擁有前兩任聖女的記憶,你不該問我。”
江螢皺眉,脫口而出:“她們的信仰與我無關。”話一出口,她隐隐感覺不妥,于是再次陷入沉默。
無論是尤娜信仰的至高神,還是薩米阿供奉的真神,對身為現代人的江螢來說,都是遙遠而陌生的存在。
可她擁有她們的記憶,也能體會兩任聖女狂熱的信念和視死如歸的決心。
“她們為了信仰可以犧牲同伴,甚至自己,信仰就是讓人豁出性命也要守護的東西嗎?”
麗麗沒有回答,她垂下眼簾,默默倚在巨型昆蟲身上。
江螢想着想着,似乎想明白了,她松下肩頭,自進入這棟酒店以來,第一次露出舒心的笑容:“那樣的話,我也是有信仰的。”
“我的信仰是我最重要的家人們。”——姐姐江晚,姐夫秦遠,還有可愛的甜甜。
“我還信仰我的同伴們。”——聰明的許夢亭,直爽的韓旭,嘴硬心軟的蘇昕,嘴和心一樣軟的方浩。
“最後,我信仰我自己。”
我會讓她們逃離這座酒店,回到平淡安全的生活中去。
“我想我可以做到。”江螢微笑着轉頭,與江晚對視,“你說對嗎,姐姐?”
畫像裏的江晚已徹底睜開眼,幹枯的臉龐、凹陷的眼眶顯示她經歷了不少磨難,可她的眼神卻堅定而溫柔。
仿佛擁有自我意志一般,畫像自動豎起與江螢面對面,江晚從畫中伸出手,輕輕摸上江螢的面頰。
麗麗逸出一聲低呼,本能地靠向巨蟲:“爺爺,這不可能!被污染的見光只會在黑暗中掙紮毀滅,怎可能恢複清醒?!”
巨蟲擺動觸須,長長的肢體一節一節扭動,将麗麗護在中間,摩挲的口器裏傳出模糊的尖銳音。
——【她是聖女啊】
作者有話說:
又是周一,嗷一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