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出口（八）

第45章 出口（八）

◎白影的真容◎

江螢覺得, 她大概是個很自私的人。

整個少女時期，她都在學習如何自保——怎樣少挨一頓罵，怎樣多吃一口飯, 怎樣偷一點時間看書。

她交不到朋友，因為相較于為別人考慮，她更在乎自己。

她也不關心姐姐以外的人，直到甜甜出生，小女孩毫無防備的純真攻陷了她, 一颦一笑都牽動着她的心。

然後怪物毀了一切。

江螢不願甜甜失去生命, 哪怕明知她會品嘗孤兒的苦楚, 可江螢仍然期望，有許夢亭的照應，甜甜能夠順利成長, 然後好好看這個世界。

電梯門緩緩向兩邊打開，門外是不停翻騰的灰霧，就跟窗外的霧一模一樣。

江螢深吸一口氣，自嘲道：“前任聖女好歹還有武器, 我卻要赤手空拳上陣？早知道就學點格鬥了。”

麗麗想說什麽，卻突然露出痛楚。

在邪神面前，她再也無法維持美麗的外表, 只能顫抖着彎下腰，任由醜陋的節肢和硬翅刺破精美的旗袍，在半空中張牙舞爪。

她強忍羞恥，用暗啞的聲音說：“你留在它身上的武器，就是它的最後一道封印。”

江螢微微睜眼：“原來如此。”

她與它竟然有這樣的糾葛, 一旦取回武器, 她将獲得聖女的力量, 與此同時，它也能擺脫最後一道束縛，徹底掙脫封印。

難怪它不停糾纏她，難怪它放任麗麗背叛的言行。

此時麗麗已變回怪蟲模樣，縮回黑暗的角落，口器中發出刺耳的人聲：“你的武器，只有你……能取出。”

“我明白。”江螢向前跨出一步，随着她離開電梯，濃郁的灰霧激烈地翻騰起來，仿佛在大聲歡呼：

她來了，她來了，她終将墜落下來！

江螢踏出門外，只聽腳下一聲水響，灰霧驟然散開，露出不遠處一個瘦高的金發青年，他形容狼狽，衣衫透濕，但絲毫不損英俊的容貌。

“尤娜……”青年痛苦地捂住胸口，踉跄着向她走來，“尤娜，幫幫我。”

江螢下意識喊出他的名字：“凱恩。”那是聖女的夥伴之一，江螢曾在記憶中見過他破碎的屍體。

她垂眸看向腳下，果然，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正是金發長裙的尤娜。

再擡眼時，青年已經松開手，胸前是血淋淋的傷口，皮肉外翻，露出一截弓弦：“尤娜，幫幫我。”

江螢看了他一會兒，冷靜地說：“我不是尤娜。”

她轉身向右踏出一步，頓時一股熱浪撲面而來，粗糙的沙粒打在臉上，令她眯起眼。

江螢立刻頓住腳，不受控地喊道：“阿迪勒将軍！”

早已死去的男人直直站在風沙裏，堅毅的臉上滿是疤痕，湛藍的眼眸盯着江螢，埋藏着深深的愛戀與痛苦。

在他胸口正中心，插着一把鏽跡斑斑的彎刀。

江螢的身體顫抖着，屬于聖女們的記憶再度席卷而來，這倆人曾是她的摯友、是最信任的下屬，親眼目睹他們的慘狀，她心痛的無法呼吸。

與此同時，屬于江螢的意識卻在發問：為什麽，聖女們的武器明明擊中了它，為什麽會出現在同伴身上？

她本能地上前幾步，伸手去拔男人胸前的彎刀，然而指尖剛觸及刀柄，強烈的痛感就如電流一樣穿過她的大腦。

江螢的意識出現短暫的空白，她呆立一瞬，猛地回過神，彎下腰大口喘氣：“啊！”

她低頭看向手心，手指被彈開的短短一瞬，她腦中浮現出一部完整的帝國史，它的地理風貌、幅員歷史、興衰交替，竟是歷歷在目。

江螢忽然醒悟，這就是她的武器！

這把武器不僅僅屬于聖女薩米阿，同樣也屬于江螢！

她直起腰，冷冷盯着面前的男人：“我的武器就是你的封印，你想讓我拔除封印。”

拔出武器，她将獲得力量，而它會被徹底釋放。

不拔，局面繼續膠着，而它早晚會掙托束縛。

“咔”一聲輕響，死去的阿迪勒将軍歪了歪脖子，看向江螢的眼中多了一絲戲谑。

江螢臉色一沉，猛地伸手握住刀柄，用盡力氣朝外一拔——

嘩啦——阿迪勒的身體像流沙一般散落，很快就無影無蹤。

江螢身子晃了晃，一手捂頭，一手壓住刀柄，表情扭曲變形。

“呼、呼！”她手指深深陷進頭皮，眼球慢慢外突，“太多了……信息太多了，停下快停下，我的頭快要炸了！！”

她想扔掉彎刀，然而此刻刀柄卻緊緊吸附在掌心，怎樣都甩不掉。

就在這時，太陽穴傳來一陣暖意，迅速緩解了痛苦。江螢擡起眼，看到一張日思夜想的臉。

她的聲音有了哭腔：“老姐……”

江晚盈盈笑着，半個身子探出畫布，伸長手臂擁抱她，下巴抵在她額頭上，就像很久以前兩人吵架和好，相擁着一起睡去的模樣。

姐，我好想你啊。

空白畫框掉進沙堆，江晚渾身發出白光，漸漸與江螢的身形重合。

江螢原本的衣物消散，取而代之是一件純白長衫，質地輕盈，沿着她的身型一瀉而下。

她扭頭看向凱恩，青年早已收起痛苦的神色，一雙棕眸變成迷幻的紫色，似笑非笑。

江螢二話不說，一下拔出他胸口的長弓，反手一揮，鋒利的弓弦直接割斷脖子，只聽“咚”一聲，青年腦袋落地。

那具無頭身體依然立在原地，甚至舉起雙手鼓掌，平整的切口處傳來輕笑。

那笑聲乍一聽很爽朗，再聽卻很詭異，仿佛有千萬個人在笑，你能辨別出其中有兒童的、少女的、男人的、老人的笑聲。

仿佛有數不清的人對着你笑，笑得人毛骨聳然，連躲在角落的麗麗都瑟瑟發抖。

江螢皺眉，舉起彎刀就要劈它，可她忽然想到什麽，停下手，仔細看向彎刀和長弓。

麗麗也明白過來：“是了，她的武器還不夠……”

下一秒，兩根粗壯的觸手迅速裹住麗麗，并發出響亮的吞噬聲，淹沒了她的呼叫。

很快，又有三四只巨大的怪蟲沿牆而下，嘶嘶叫着撲向觸手，發瘋一般嘶咬，試圖救出麗麗。

江螢并未受到幹擾，她沉思片刻，将手中兩樣兵器輕輕相碰，只聽到“嗡”的一聲——

聲紋像水波一樣一圈圈擴散，從幽暗的地底一路向上，一層、二層、三層……

第9層，丁啓明捂住耳朵，驚恐地看向自己逐漸透明的身體；

第10層，餐廳牆上浮起無數人像，發出長長的哀嚎悲鳴。

第17層，沙龍畫像中的人們紛紛睜開眼睛；

第18層，健身器械蠕動着，浮現一個又一個人影。

“怎麽回事？！”

第2層，許夢亭緊緊抱着甜甜，站立不穩之下伸手扶牆，手掌卻穿過米色的牆紙，摸到一根粗糙冰冷的水泥柱。

她驚訝地張大嘴：“什麽……這不是酒店？這是……爛尾樓！”

是了，新薩遜酒店曾在戰争中遭到破壞，這些年陸續有開發商想重建，都不了了之，就成了後來的爛尾樓。

如今呈現在許夢亭眼前的，就是這麽一副詭異場景：腥紅地毯與灰色水泥地重疊，米色牆面後又多了一堵幹巴巴的水泥牆。

仿佛有兩棟樓交疊在一起。

許夢亭愣了兩秒，忽然明白過來，她激動地沖四周大喊：“螢姐！蘇昕！方浩！是現實世界！我看到現實世界了，能出去了，我們能出去了！你們在哪裏啊——？！”

她喊着喊着，竟是淚流滿面，到後來也不知道是在呼喚夥伴，還是單純地發洩情緒。

好久了，她被關了好久啊！

已經不知道外面是冬天夏天，更不敢想象父母有多悲傷。她早就死心了，以為自己會永遠留在這個可怕的地方。

現在突然之間看到希望，她變得手足無措。

“啊——！！！”許夢亭彎下腰用力大喊，卻感到一只小手摸上自己濕漉的臉。

哭聲停住，她愣愣看向小手的主人。只見甜甜睜着烏黑的眼睛，小聲哄道：“姐姐不哭哦，還有甜甜陪着你呢。”

許夢亭又一次落淚，剛才情緒激動，手下沒個輕重，小姑娘被勒疼了卻一聲不吭，還反過來安慰自己。

說起來，甜甜被困住的時間更久，可此時的她卻比成年人更堅強。

許夢亭心裏有個地方軟軟地陷下，她擦擦淚，努力平複呼吸：“對不起，剛才姐姐失控了，我這就帶你出去。”

甜甜懂事地擺手：“姐姐不用抱我，我可以走的。”

于是，在樓層的重影中，一大一小牽着手，慢慢像樓梯口挪去。

沒走幾步，蘇昕的大嗓門就從身後傳來：“你們兩個不要命了，這種地方也敢亂走！”

許夢亭猛地回頭，果然見到蘇昕和方浩跌跌撞撞跑來，方浩還捂着腦袋：“這麗麗下手真黑啊！腦瓜子現在還嗡嗡的。”

“別廢話了，趕緊找路，難得污染變弱了。”蘇昕四下掃視，問道，“江螢呢，你們走散了？”

許夢亭咽下口水，艱難地說：“螢姐……是聖女，她還有事要做，讓我們先走。”

方浩一聽，立刻瞪圓眼睛：“什麽？不是，聖女什麽意思，她見光滿級了？嘶，不會去單挑BOSS了吧？”

蘇昕狠狠踩他一腳，低聲罵道：“就你最聰明，一張胖嘴叭叭叭！”

方浩一愣，這才反應過來。

甜甜低着腦袋，小手緊緊抓住衣擺，臉蛋憋得通紅，卻憋不住眼淚，一顆顆砸到地上。

方浩心口一疼，笨拙地安慰道：“別難過，出去以後我們都跟你蘇姨混，她有錢，叔叔嘛，叔叔帶你打游戲……”

話沒說完又挨了一腳。

蘇昕瞪他：“閉上你的烏鴉嘴，趕緊找出口，我們去出口等江螢。”

“對哦，看我這張破嘴！”方浩打了自己一嘴巴，笑嘻嘻地把甜甜扛到肩上，“你小姨那麽酷，一定會贏的，走，我們去出口等她！”

甜甜破涕為笑，氣氛頓時輕松不少，就在他們沿着水泥樓梯下行時，眼前突然暗了一瞬。

蘇昕第一個反應過來：“不好，胖子，用驅散！快！”

下一秒，強烈的怪聲響徹全樓。

【翁——】

蘇昕和方浩彎下身，把許夢婷和甜甜護在中間。

【翁翁嗚——】

蘇昕忍着戳聾耳朵的沖動，痛苦地大叫：“驅散！”

【翁翁呃——】

方浩顧不上眼角的濕熱，同時喊道：“驅散！”

在令人瘋癫的古怪喃語中，四人身上終于燃起微弱的白光。

……

江螢不知道樓上的變故。

面前的怪物充斥着整個地下空間，咕湧的肉塊翻開，擠出一個身穿白西裝的美男子。

是它，醜陋是它，完美也是它。

男子邁動矯健的雙腿，頗為急切地走向江螢，卻被一道白霧擋住去路。

它看着白霧，并未攻擊，眼中的狂熱只增不減，卻偏偏耐着性子等待。

江螢的武器在相碰後迅速破碎，變成星星點點的碎屑，落入腳下的湖水。

水面蕩出一圈波紋，映出一個高大的白影。

江螢彎下腰，水中倒影也彎腰，兩張臉越靠越近，江螢的臉清秀明麗，對方的臉卻被雲霧籠罩。

“是你。”江螢認得祂，在白色路口為自己指路的人，在面對它的侵蝕時，三番兩次拯救自己的人。

“你究竟是誰？”

這一次，對方終于回應了她。

遮蓋面孔的雲霧慢慢散開，露出一張與江螢一模一樣的面孔。

白影開口，聲音直接在她腦內響起：“我就是你。”

祂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