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那道倩影撞入眼簾的瞬間,韓陌手一抖險些将箭矢放出。
他連忙閉上眼睛,穩了穩心神。
“白蘇煙”是個假身份。
上次,他特意用這個假身份在靶場出現,有兩個目的。
其一是為了練習箭術,找找手感。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天衍書院多官宦子弟,這些人久溺于酒色犬馬。靶場,是天衍書院人流動最大的地點。他想在這兒,找一個腦子不太靈光的家夥充當目擊證人,證實“白蘇煙”的存在。事後,只要将“白蘇煙”這個身份抹除,便無人能将後續的事情懷疑到風月頭上。
想到這兒,韓陌睜眼。
箭尖向右偏移。
指一松,離弦的箭便飛了出去。
——
“咻!”
箭矢破風而至,一聲女子的悶哼。
“唔額……”
宋錦塵渾身冰涼,手中的酒灑了一裙子,雙膝間濕噠噠。
一根長而鋒利的黑色箭矢,直直地插在她喉嚨中,就像釘在了靶子上。讓她心神恍惚,有一種頭首分離的錯覺。吵嚷的審訊聲停止,宴席上人群們的議論聲消失。只有風,溫柔的拂過鬓邊帶起一絲碎發。
花驚初覺得癢癢,忍不住挽了一下。
“皇女!”
剛剛還在審訊花房仆從的侍衛們,一下換了副神情。從兇神惡煞的閻羅,變成了緊張忐忑的小蝦。他們弓着腰,手舉長劍。
“有刺客,護駕!”
宋明大驚:“何人敢傷我兒?”
面子丢就丢了,幾朵牡丹又不是什麽精貴的寶貝。而他的女兒,萬萬不能有事啊。宋明臉色慘白,推開身邊圍着的侍衛,從高臺上蹦下,跑到女兒身旁大喊:“錦塵!我的錦塵啊!”
“……”宋錦塵斜眼看了一下父王,眼淚唰的流了下來。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只能坐在原地,一動都不敢動。
蔓春正倒酒,被幾個人的喊聲驚到,一哆嗦,酒壺蓋子翻倒在桌上,酒水撒的到處都是。她連忙掏出手帕去擦。
席間混亂,不停有人喊,“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膽?”“有刺客、抓刺客來人啊,我看到了在那邊……”“在那邊,我也看到了。”
蔓春一下一下擦着石桌上的酒水。對旁人的慌亂一無所知,仿佛和他們隔了兩個世界。擦完了,忐忑的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花驚初。
花驚初:“……”
“表、表小姐!”蔓春見她的目光從人群移過來,落到自己身上,忙裝出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道:“都怪奴婢笨手笨腳。酒水撒了。”
花驚初笑了:“沒事,不用緊張。”
“咦?”蔓春不解。
她原本以為小姐會心情不好的,有點奇怪、又有點試探性的問:“表小姐,你你不是和皇女十分要好麽,怎麽一點都不擔心,還表現得如同陌生人一般。”
花驚初心裏突突狂跳,感到一陣沒來由的心煩,面上一冷道:“蔓春,有些話,即便知道了也不該說出口。”
“……”
蔓春瞪大眼睛,兩只手垂下來攪在一起如同絞麻繩一樣。她感到一種情緒在醞釀、在發酵。她深知自己是陳家買來的一個丫鬟,地位低賤。別說主子态度冰冷,就算是打罵也只能忍着。可剛剛不知為何……覺得心裏堵得慌。
是荷包裏的那錠金子,給了她底氣嗎?
還是說,那天夜裏、深夜子時,表小姐鬼鬼祟祟從後門回來,果真是去偷情的……她覺得表小姐有很多肮髒的秘密,但不敢繼續往下想了。
花驚初見蔓春一副怯怯的模樣,察覺到自己剛才語氣太重。忙換了個話題,緩解一下尴尬道:“我心煩意亂,不是故意兇你的。”
蔓春垂眸:“是。”
花驚初為了掩飾情緒,從桌上撈起酒。酒杯裏是空的,放在嘴邊假裝抿了一下,輕聲道:“蔓春,你說什麽人能百米之外一箭封喉。”
蔓春困惑開口:“小姐,你在說武俠話本子?”
“不。”花驚初松了口氣。
她從小和蔓春一起長大,兩個人的關系既親密、又疏遠。
蔓春和她有嫌隙的時候就會稱呼“表小姐”,一旦親近了就會将“表”字去掉,直接喊她小姐。這個細節,可能蔓春自己都未察覺。
花驚初輕聲開口,繼續道:“……朱紫國箭術精湛的,就那麽幾個。但他們沒有理由刺殺皇儲。我今日倒在書院靶場見過一位高手……”腦內閃過白色身影,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脫口而出:“白-蘇-煙。”
蔓春:“什麽白不白的?”
花驚初震驚,咬着下嘴唇哼唧:“她竟真是細作。”
蔓春歪頭:“奴婢聽不太懂啊?”
花驚初有種被潑了涼水的感覺,從頭冷到尾。想到自己還在陳寶珠面前為她辯護,頭更疼了:“沒事,以後再說罷。”
——
蠕動的爬蟲,從黑色的杆子上掉落。
直到它和黑色分離的那一刻,才令人驚覺,這原來是鮮血。
宋錦塵雙手舉起來,攤開。白嫩的手心接着這些紅色液體,就像握着一捧被挖出來的赤兔眼睛:“唔唔……”
宋明急得額頭冒汗:“太醫呢,怎麽還不來!”
侍衛答:“回王上,已經在派人去催了。”
“當啷!”
“當啷,當啷!”
皇女遇刺,衆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偏此時,幾聲清脆的玉磬聲響起。而且這人還連敲了好幾下,尖銳刺耳。
大臣一:“沒有眼力勁兒啊,這時候往上湊!”
大臣二:“嘿嘿,讓某看看是哪個傻逼。”
大臣三:……(沉默是金)
玉磬聲又脆又響,竟離得極近。
宋明扭頭看去,一臉怒氣。瞧見那小子頭上戴着象征儲君身份的麒麟紅玉冠,一襲明黃袍不知被何人扯得有些松散。束發,中規中矩。
他手中拿着玉磬,正是風月城太子。
韓鳳鳴:“……”
宋明怒極,語氣極度不好:“何事?”
“箭尖無倒鈎,通體筆直。”韓鳳鳴起身,雙手合十行了拱手禮,道:“且射箭之人特意避開了喉骨,只穿過了旁邊栾肉的部分。依在下看,這傷并無大礙,養幾日便好。”
宋明有些發懵:“當真?”
韓鳳鳴答:“當真。”
“唔……”
宋錦塵之前就覺得這個風月太子特別。如今再看,他不僅博學多識,還進退有禮,屬實難得。可惜她不能說話,一張口就嘴裏吐血。否則一定湊上去調戲一下。
韓鳳鳴看向她,目光觸及宋錦塵傷口的一剎那瞳孔放大。他皺眉,錯開了視線。不知為何心裏發酸,手下意識摸向了腰間露在外面的一截玉簫,摸了摸。
就在這時,太醫來了。背了個藥箱,風風火火跑過來,一見面就跪下磕頭:“老朽身子不利索,告病在家。剛接到消息,一刻都不敢停……”
宋明不耐煩地擺手,因風月太子說女兒并無大礙,心裏雖踏實一點,但還是覺得心煩,道:“快點吧,快看看傷到哪了。”
太醫上前查看箭柄,一下将它拔出。趕緊包紮止血,但出血量并不多。宋錦塵悶哼一聲,額頭滲了不少汗。太醫拿了粒藥丸,喂到她嘴裏。
太醫恭敬答:“傷口不深。”
她:“……”
太醫搖頭:“哎,刺客學藝不精啊。”
她:“……”
(這話聽着不對勁兒啊。怎麽您老還有點惋惜?若是他技藝精湛,我如今已是死屍一具了啊!)
太醫開始把脈,只是表情從輕松變成了凝重。
宋明緊張:“又怎麽了?”
太醫的表情非常精彩:“雖傷口無礙,可……”
宋明緊張,心跳到嗓子眼兒:“快說啊,別半截子話。”
“這箭上有毒。”太醫撸了一下胡須,放下宋錦塵白皙的手腕。因為蒼老而下搭拉的眼皮擡了擡,道:“脈象有極寒極熱之症。老朽無能,這病治不了。”
宋明覺得自己沒聽清:“什麽?!”
太醫回:“老朽無能,這病治不了。”
宋明一下就站不住。
這位太醫,是皇城最厲害的一位。若他都說救不了,還有誰能救?宋明一共就兩個女兒,一個已在十年前大火中去世,一個就是宋錦塵。他做了什麽,讓老天這麽懲罰他!
宋明:“女兒啊!”
宋錦塵在旁邊聽着,心也涼了半截。
她不是沒想過“死”,只是沒想到死的這麽窩囊。就在這時,韓鳳鳴又開口了。在宋錦塵眼中,他就像是天神下凡一樣。
韓鳳鳴:“此病并非絕症。”
宋錦塵:?
宋明:“怎講。”
韓鳳鳴聲音聽上去柔柔的,道:“在下身側有位韓九公子,擅長巫蠱之術。若王上不嫌他修的是歪門左道,可召來一試。”
宋錦塵點頭如搗蒜,碰到傷口“咕嚕”流了好多血。
宋明還能說什麽:“那便一試吧。”
韓鳳鳴叮囑身邊仆從:“去請韓九公子。”
很快,人群那邊傳來一陣騷動。
侍衛在前領路,腰間挂着明晃晃的白刀。他行走在刀劍中,卻比這寒刃紮眼三分。披着一襲白狐裘披風,徐徐而來。白紗遮面,克制有禮。
花驚初看向他,倒吸一口涼氣。水牢那夜發生的事還歷歷在目,如今“被害人”突然出現,她臉燒得發燙。但,還是忍不住多瞧了兩眼。
宋明見他一身白衣,此時才想起好像風月太子身邊确實跟了個這樣的人物,連忙道:“仙師,速來看一下小女!”
韓陌點頭,上前扣住脈門。
“唔……”宋錦塵忍不住瞧了一眼他。可旁邊傳來一聲“咳嗽”,一看竟是韓鳳鳴正看她,連忙露出個苦笑,錯開目光。
韓陌道:“是熱毒。”
“不錯,正是熱毒。”太醫撸了下胡子,扛起藥箱哼了聲離開,道:“既然懂行的來了,那老朽就告辭了。”路過韓陌身邊的時候,兩人對視了一眼。
時光都似停滞了半秒。
半秒後……
目光錯開,二人擦肩而過。
宋明已是熱鍋上的螞蟻,直接開口道:“仙師無需顧慮,且告訴我小女是否有救!”他就宋錦塵一個女兒了,這根獨苗必須保住。
韓陌湊到他耳邊,輕聲細語了一陣。
宋明心裏咯噔一聲:“這、這不妥吧。”
韓陌搖頭,披風上的白狐絨毛也跟着晃了兩下。
他聲音不大不小,能讓周圍的人聽清:“此法,需兩人除去衣物在花海□□浴。以解藥輔之,将熱毒一點點引出。”
宋明心裏一陣酸楚,覺得既憤怒又無力。他還能怎麽辦,他現在有求于人啊。只能悶悶道:“仙師……”
“而且,在下有一個不情之請。”韓陌聲音冷了下來,就像在訴說一樁交易,這也确實是交易:“我希望與皇女共浴之人,是我風月太子。”